離真覺得有些好玩。
原來是兩把做做樣子的繡花枕頭?若是一般的戰場上,確實很能嚇唬人,許多生死一線,足可改變形勢。
唯獨真正蘊含殺機的飛劍十五,從側麵遠處破空而至,畫出一道弧線,急急掠向離真的後腦勺。
觀照如今既會被離真當下境界以及念頭拖累,故而無法完全憑借本能出劍,又非真身巔峰,劍仙觀照出劍不及,便乾脆伸手攥住那把飛劍。
離真根本不在意這種刺殺。
吃上一劍都無妨。
更何況還有觀照在旁阻滯飛劍。
離真現在唯一的顧慮,是想要確定那個年輕人的真身,到底是不是真的真身全部,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而已。
一旦真身依舊躲在不為人知的某處,伺機而動,就又是個無關大局卻會讓他離真丟人現眼的小意外。
畢竟這個對手,好像與喜歡直來直往的劍修太不一樣。
應該是城頭上的左右那般才對。
離真想了想,等著兩處戰場塵埃落定是好,可自己這麼閒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
便祭出了一把被譽為得天獨厚的本命飛劍,衝天而起,帶起一抹雪白光線,最終幻化成一輪蠻荒天下的明月,與大日爭輝。
圓月懸空,月光如水,灑落人間,映照戰場方圓數百裡,絲絲縷縷的遠古劍仙劍意,被月光映照之後,大多都出現了些許的凝滯。
雷池是一座小天地,靠寶物堆積,以及他那點自認皮毛的符陣本事。
四位黑衣仙人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法相矗立之後,又是一座小天地。
當離真的本命飛劍祭出之後,便是第三座。
離真凝神望去,灑落大地的月光,沾有光陰流水的氣息,所以當離真心中念頭一定,兩座牢籠小天地之外,第三座小天地便隨之靜止,大地之下百餘丈依舊被囊括其中。
事實證明,那個年輕人並無更多的手段,使得真身鬼祟躲藏在彆處了。
倒是那三把真真假假的飛劍,總算識趣幾分,不再對離真糾纏不休,隻是在遠處飛掠,就像那無頭蒼蠅,尤其是那兩把裝模作樣的仿造飛劍,搖搖欲墜,十分滑稽。
小天地當中,除了那些仿佛不被天地大道拘束的劍仙劍意,不過是流轉速度放緩,其餘無數劍氣皆在月光流水當中化作齏粉。
離真既鬆了口氣,因為沒有了更多的小意外,可又有些失望。
觀照手中那把飛劍已經逃離出去,飛劍的鋒銳程度,相當不俗。
隻是觀照也安然無恙,那抹幽綠劍光,長久以往,次次無功而返,終究難逃主人身死道消、本命飛劍隨之崩毀的下場。
它與那可憐主人,皆是在做垂死掙紮罷了。
第一座雷池天地,已經天地接壤,大地之上、城頭之下的高空當中,向四麵八方濺射出如同劍仙齊齊祭出飛劍的劍氣巨浪。
小小陰神,
第二座四大天王神像坐鎮的小天地,更多以純粹武夫身份出拳的真身,年輕人雙手與肩頭皆已白骨裸露,離真說要讓他變成一副白骨架子,顯然不是什麼癡人夢囈的妄言。
第二座小天地之內,一身鮮血淋漓的陳平安依舊出拳不停,以神人擂鼓式攻打小天地屏障一處。
拳是白骨。
每次出拳收拳間隙,飛劍初一便在落拳處補上一劍。
那把置身於第三座小天地的飛劍十五,驟然間撥轉劍尖,好像是要與飛劍初一,以劍尖對劍尖。
兩劍相抵,天地屏障出現了一絲縫隙。
一襲青衫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以手臂斷折的代價,拳開天地,在無比絢爛的光彩琉璃光景中,一線直奔,衝向蠻荒天下最為天之驕子的那個存在,離真。
隻是從破開一座小天地,便要投身於下一座小天地,本該身形阻滯,又身負重傷,比原先奔走速度應該要慢上一線才符合情理。
但是一身巔峰拳意流淌如瀑布傾瀉,竟是如高高神靈降臨在身,使得陳平安奔走快若雷,瞬間長掠十數裡,金色拳意與那離真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月光流水,相互碰撞,直接將後者炸開。
寧姚在城頭上,眼神熠熠光彩,視線所及,是那依舊青衫卻無白玉簪子的純粹武夫陳平安,強忍住不去看那天地接壤的雷池天劫處。
離真不再虛握拳頭,一手輕輕握拳,整條手臂都開始血肉分離,白骨粉碎。
沒想到還是需要用到這一手仙兵符籙的慘烈地步。
離真整條手臂都已經消失,臉色也有些慘白,但是原本握拳處,出現了一道古意蒼蒼的遠古符籙,懸在空中。
隻見那一條手臂頹然下垂的年輕人,左手抖袖,出現了一件金色長袍,繼續奔走,但是與此同時,長袍自行穿戴在身。
下一刻,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座三峰連綿起伏的山脈。
再也不見那位從青衫換成金色長袍的年輕人。
一條金色長線從劍氣長城高空掠過。
越過了那座三山大嶽。
將那本命劍月光與光陰流水共同打造出來的小天地,一劍劈開,直落離真頭頂。
離真丟了手中那枚劍丸,瞬間融入身旁劍仙觀照的眉心處。
劍仙觀照縹緲身形,瞬間劍光濺射,身高數十丈,手持長劍攔阻那把金色長劍。
離真七竅流血,心中大恨。
好死不死,也要拖自己下水!
本該隻有寧姚,才有資格讓自己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為了駕馭那仙兵符籙,需要他離真折損一魂一魄!而那劍丸,融入觀照劍心之後。
離真的初衷,就是要乾脆舍了這個相當於兩件仙兵價值的觀照,配合三山符籙,去與那寧姚換命的!
不然此後隻要自己之劍心,稍有抵觸“觀照”,就意味著這輩子都無法真正駕馭一位手持仙兵、本身更是一件仙兵的傀儡觀照,完全就是雞肋,更有損他離真這一世的道心。什麼與陳清都並肩作戰、至死都不學那龍君的觀照,什麼劍氣長城的最老刑徒,就該死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離真猛然間轉頭望向那天地接壤相撞後的高空,瞪大眼睛直直望去。
是一支緩緩下墜的白玉簪子。
的的確確再無那白衣陰神。
頭頂上空,來時一線軌跡始終金光凝聚不散的那把仙兵劍仙,與觀照手中長劍碰撞在一起。
除了離真所站之處,四周大地瞬間沉陷數十丈。
在那白玉簪子與離真之間,湊巧懸停靜止了兩把從頭到尾做樣子的飛劍,鬆針,咳雷。
剛好是一條直線。
白玉簪子下墜途中,出現了一位陳平安。
一瞬間,陳平安就踩在了飛劍鬆針之上,下一刻,又站在了咳雷之上。
在成為禦風境武夫之前,當有劍遁逃命之法。
所以崔東山,齊景龍,再加上納蘭夜行,一起為陳平安研究出了這一門秘術。
先將鬆針、咳雷兩把飛劍煉化為類似“符籙”的存在,從而能夠以鬆針、咳雷作為類似光陰長河當中的錨點,幫助陳平安轉瞬間就可以撤出戰場百餘裡、甚至會是數百裡。
可是到最後,對於陳平安這種純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舊應當用來搏命殺人才對!
陳平安的真身其實一直就與陰神融為一體,隻是讓那對手覺得自己陰神出竅遠遊、撤離雷池而已。
有意在雲海天劫、大地雷池當中被那十八芥子劍仙重創“陰神”,隻在最後一瞬間,真身與陰神才一起藏入陰神頭彆的玉簪當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興許一線之間,那根暫時無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對手之手。
至於初一十五、鬆針咳雷,總計四把飛劍,都留給了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陳平安,還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兩者皆是隻求不死,就足夠了。
隻在幾個念頭流轉的轉瞬之間,不談境界與劍術,隻說思慮之多,任你是城頭劍仙,也不如我陳平安。
為的就是這一刻出劍。
離真抬頭望去,神色複雜,手段儘出,還能如何,那個最壞的結果,那個意外相累加的萬一,好像真的來了。
陳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劍劈斬而下,直接將那離真的身軀當場一斬為二。
離真隻是稍稍偏轉腦袋。
所以總算保全了一顆完整的頭顱。
手中長劍隻是一份模仿而來的劍意凝聚而成,真當陳平安在城頭之上,被左右教劍一次次,是陳平安虛度光陰不成。
並非那把依舊與觀照對峙的劍仙。
讀書人觀人間,萬物可取,化為己用。
陳平安落地後,長劍劍意已碎,一腳踩在那顆頭顱之上,一拳遞出,將所有試圖四散逃離的魂魄給拘押在手。
離真本就殘缺的僅剩魂魄,就那樣被一個猶然不知姓名的年輕劍修,攥在手裡,輕輕提起,以隱約有春雷震動聲勢的拳罡,將其死死籠罩。
陳平安一腳踩爛那顆頭顱,五指如鉤,滲入對方的魂魄當中,問道:“小廢物,怎麼不絮叨了?”
離真魂魄沒有任何掙紮,扯了扯嘴角,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以拳罡炸了個粉碎,“我求你多說一個字?你做得到嗎?”
天地之間,唯有劍氣罡風,吹拂年輕人的鬢角和長袍。
遠處一線之上的十四頭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動。
灰衣老者卻抬起手,阻止這些蠻荒天下的巔峰存在對那個年輕人出手,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家夥,心境不錯。”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揮袖子,將那吞了仙兵劍丸的觀照隨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嶽也消逝不見。
陳平安也隨之握住飛掠而來的劍仙,劍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動作已經無法更挑釁,但是嘴上卻說道:“可不許以大欺小啊,我這個人膽子最小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見好就收,回你的劍氣長城吧。”
陳平安提著劍仙,轉身離去。
一路上寸草不生,破爛都收,連那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也沒落下,一並收入咫尺物。
白衣陰神從白玉簪子當中掠出,大半身軀白骨累累的陽神身外身,分彆與陳平安聚攏彙合,重新歸一。
陳平安在戰場上驀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舉起,然後緩緩收起,笑望向寧姚,輕輕敲了了敲心口,結果錘出一口鮮血來,身形踉蹌,然後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劍仙“拖拽著”飛升到城頭。
期間有那俊美大妖實在忍不住,想要再拍養劍葫,乾脆來個劍氣齊出,將那礙眼至極的年輕人宰掉了事。
隻是拍了一下,養劍葫卻無動靜,看了眼灰衣老者,這頭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頭巔峰大妖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仙之間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陳清都,按照約定,出劍便是。”
陳清都笑問道:“架子擺得這麼大,打個商量,兩劍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懶得答話。
陳清都轉頭對陳平安招手道:“總不能讓你白忙活一場,過來,我親自教你一劍。”
陳平安被陳清都一手按住肩頭。
不光是劍氣長城城頭這邊,還有那巔峰大妖窮儘目力所及處,也再無任何半點雲海。
不但如此,大妖與城頭之間的大地之上,連一粒塵沙都乖乖貼地。
劍氣長城之上,陳清都和陳平安身後,猛然間出現了一位白衣飄蕩的老者,盤腿坐城頭,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長劍,隻是毫無劍術可言的隨便一戳而下,簡簡單單去往那灰衣老者的頭頂。
又一次黃沙滾滾。
片刻之後,塵埃驟然落定,灰衣老者依舊站在戰場上,但是已經身形懸空,始終雙手負後,信守承諾,結結實實挨了陳清都一劍。
十四頭巔峰大妖,絕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穩。
其中半數都不約而同轉頭往身後望去。
灰衣老者轉身離去。
他就是蠻荒天下的大道顯化,挨了陳清都這一劍,無非是蠻荒天下承受了陳清都一劍,根本無所謂。
蠻荒天下自古大地貧瘠,一劍過後,破碎了萬裡山河,又能如何。
不過萬年之後,陳清都果然劍術更高了些。
因為依舊有那小半劍意沒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舊強勢落在了大妖身後萬裡之地。
陳清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學會了沒有?”
陳平安雙手胡亂抹了把臉龐,全是學劍後流淌出來的鮮血,沒有回答老大劍仙這個問題,問道:“那少年是不是沒死?”
陳清都笑道:“本就沒活,何談去死。但如果隻說那些魂魄拚湊而成的少年,不談觀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觀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與你說句喪氣話,真正的觀照劍心,與那龍君大不相同,其實從未背離劍道,所以觀照最關鍵的一點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來給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觀照本心一旦現世,再有那劍丸熔鑄於劍心當中,給觀照回了劍氣長城,對於蠻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煩。”
陳清都指了指大妖當中的那件破碎長袍,“至於這位,昔年的龍君,對浩然天下恨意最重,當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劍也無含糊,算是劍氣長城當中,一個最早自己求死的劍仙吧,死過一次後,他便覺得對於劍氣長城再無虧欠,應該是要以流徙刑徒劍修的身份,問劍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將來能過劍氣長城者,其中絕對不會有那劍修龍君。”
陳清都咦了一聲,有些訝異,“你對那觀照前輩也無半點愧疚之心?這很不像陳平安嘛。”
陳平安淡然道:“彆說是個腦子不夠用的少年,就是觀照真身出現在我麵前,敢說那種話,我一樣砍死他。”
陳平安轉頭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頭大妖也撤離,其餘大妖紛紛退去。
陳平安閉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這一跌就一連跌好幾境,好在靠著之前北俱蘆洲的遊曆經驗,儘量死扛那天地兩劫難,能夠從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補回來。隻要長生橋不斷,四件關鍵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隻是個五境練氣士,跌他娘的幾境倒也不算太過致命。隻要靠著老大劍仙傳授的那一劍,儘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義上的本命飛劍,便是福禍相依……
寧姚背起陳平安。
在陳平安在徹底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刻,依稀聽到了號角聲響起。
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