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夢複夢(1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0191 字 9個月前

陳平安不是被撚芯的驚言怪語給嚇到,而是這個縫衣人炙熱且專注的眼神,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自己當包袱齋撿破爛的時候,在地上瞧見了錢財法寶,可能就是她這種眼神?

撚芯說道:“等你躋身遠遊境再說,我不想幫你收屍。”

至於這位年輕隱官能不能破境,用什麼法子破境,撚芯無所謂。

陳平安點點頭,緩行途中,已經自有打算。

撚芯飄然離去,轉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陳平安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撚芯什麼歲數,什麼境界,什麼根腳?”

老聾兒笑嗬嗬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不對那水牢少年動手腳。”

老聾兒笑道:“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講究?”

陳平安置若罔聞,蹲下身,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道路,鏗鏘有金石聲,再攤開手掌,以手心覆地。

不愧是一副遠古神靈屍骸,大有古怪。

顯而易見,老聾兒對那少年最為器重,押注最多。當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終能活下來的妖族,就隻有三個,老聾兒又能障眼到哪裡去。

陳平安在腦海中重新仔細檢索了一番避暑行宮的隱秘檔案,發現老聾兒選中的三人,隱晦處頗多,陳平安可以確定上任隱官蕭愻,定然與老聾兒是有些交易的,隱官一脈才會幫忙遮掩了些關鍵消息。這些吃灰已久的陳年舊事,陳平安沒打算去翻舊賬,何況也未必翻得動,身邊老聾兒,是飛升境,惹惱了老聾兒,後者隻需要信守與老大劍仙的約定即可,說到底,老聾兒之所以願意處處賣麵子給自己,還是看在老大劍仙的份上,一塊隱官玉牌,被一個連劍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裡,不濟事。

不過理是這麼個理,可其實生意還是能做的,畢竟陳平安與老聾兒,無冤無仇的,真要撕破了臉皮,年紀小的,官身大的,到底還是占便宜。

所以陳平安的生意路數很簡單,就等於是直白告訴老聾兒,你在這裡調教出三位弟子,已是劍氣長城養虎為患,可既然這是老大劍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這個隱官的眼皮子底下離開牢獄,更是避暑行宮的放虎歸山,是可以運作的,三位弟子的活著離開,有很多種活法。

你老聾兒與老大劍仙的約定,與避暑行宮的最終決定,並不衝突。

大概是老聾兒在劍氣長城給人拿捏慣了,雖然吃了點小虧,可好歹得了年輕隱官的承諾,所以也不惱。

事實上,關於三個弟子,老聾兒遲早都是要與這個年輕人說點敞亮話的,不然真不放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麵上,紋絲不動,難怪這一具被劍仙煉化為小天地牢籠的屍骸,能夠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隻,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稱於世,隻是談不上修煉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複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貼金”。山水神靈的壽命,確實要比修道之人還要悠久。相傳許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頸不可破,為了強行續命,不惜以違禁秘術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經勾結朝廷和地方官府,幫忙一起隱瞞儒家書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運氣不好,熬不過形銷骨立、魂飛魄散那兩道關隘,自然萬事皆休,若是運氣好,僥幸撐過去,此後修行之路,從仙轉神,得以享受人間香火。

魏檗應該是例外。

隻是關於這位舊神水國山嶽府君的許多隱秘事,陳平安從來不會過問,朱斂與鄭大風更是老江湖,所以披雲山與落魄山,心有靈犀,互有默契。

老聾兒終於開口說道:“撚芯如今估摸著七八百歲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資質是極好的,但是接連幾次破境傷了元氣,當下這個玉璞境,就隻能靠偏門手段,加上神仙錢、法寶胡亂堆積出來的境界,她這輩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於此了。撚芯沒有明確的師承,多半是個撈著了偏門才登山的山澤野修,不然不至於如此坎坷。”

“不過她反正誌不在登頂,在金甲洲大仇得報,她本來覺得死就死了,不曾想聽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對她有些興趣,撚芯不想落得個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懸山。本來是想偷渡去往蠻荒天下的,那邊世道更亂,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貓撞見死耗子,說不得也能破境。不曾想給一位劍仙截了下來,丟到了這裡。”

“在這邊,也沒閒著,好些大妖的身軀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煩。”

許多內幕,老聾兒都是從那白發童子那邊聽來的。

老聾兒自己對這些七彎八拐的他人之故事,從來不上心,不知道,不會少幾斤肉,知道了,不會多出一壺酒。

陳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說道:“白帝城城主會對一個縫衣人感興趣?”

不是陳平安對撚芯或是縫衣人有成見,旁門歪道,世間學問多有野狐禪,修行之法有高下優劣之分,修道之人,卻未必。

隻是那位魔道巨擘,太過高出雲海。身為公認的魔道中人,卻能夠享譽天下,陳平安早年私底下有過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後遊曆中土神洲的時候,一定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黃河洞天的傾瀉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杆“奉饒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與之下出過彩雲譜,即便崔東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難掩佩服。

齊先生也曾遊曆過大江之畔,那位城主還破天荒離開彩雲間的白帝城,親自邀請齊先生手談一局。

這樣一位眼光極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稱呼一聲前輩,陳平安是很願意的,當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見到那位城主。

老聾兒搖搖頭,解釋道:“隱官大人這就真是小覷了撚芯,她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縫衣人,早年不過躋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幾種術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開來,能讓著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北俱蘆洲的峽穀一役,設伏攔截自己的那撥割鹿山刺客。

那場看似實力懸殊的廝殺,隻說凶險程度,在陳平安心中,卻絲毫不遜sè離真雨四等人的圍殺。

老聾兒笑道:“不然單憑撚芯的元嬰境修為,獨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頭仙家?換成是隱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陳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一個元嬰修士,單槍匹馬就能夠讓一整座宗門覆滅?”

老聾兒雲淡風輕道:“半年之內,上上下下七百人,連同整個祖師堂,全部死絕。挺大一座宗門,香火徹底斷絕。”

陳平安眯起眼,“撚芯闖下這麼大的禍事,怎麼逃到的倒懸山?”

老聾兒搖搖頭,“我管這些作甚。”

陳平安笑了起來,“也對,管這些作甚。不過有機會的話,要與撚芯前輩好好請教一番。”

老聾兒來了興致,“隱官大人作為儒家門生,也有私仇?”

陳平安說道:“有那麼幾個。”

老聾兒笑道:“想來是他們燒香不夠。”

陳平安不願掰扯這個,皺眉問道:“那頭化外天魔又是怎麼回事?”

老聾兒搖頭道:“說不得。不是買賣事,隱官大人就不要為難我了。”

陳平安轉而問道:“一頭化外天魔,為何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

在陳平安眼中,那白發童子,根本與人無異,對方也沒有施展什麼障眼法。

老聾兒神sè玩味,“喜歡擺闊不行啊。”

陳平安搖頭道:“太不謹慎。”

老聾兒啞然失笑。

在這牢獄,謹慎給誰看?

陳平安沒有繼續刨根問底,換了個問題,“除了撚芯和化外天魔,前輩府上可還有客人?”

老聾兒點頭道:“還有個嗜酒爛賭的傷心人。”

當然還很有錢。

老聾兒問道:“年輕隱官與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鄉那邊有妖物,值得栽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栽培,多一樣自保之法總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長皆自然。

老聾兒招了招手,一頭玉璞境大妖挪動龐然身軀,靠近劍光柵欄,老聾兒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好歹身邊還有個年輕隱官,便伸手遮掩在嘴邊,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獄,陳平安開始遊曆那座屍骸遍地的古戰場,老聾兒作為東道主,隻好作陪。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咱倆就這麼晃悠悠逛蕩下去,就不想著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宮住持事務?”

陳平安眼簾低垂,“急不來。”

年輕人緩緩抬起視線,“其實也不太想去那邊。”

坐在那邊的每一天,隱官一脈的每位劍修都不輕鬆,不快意,陳平安當然不會例外。

老大劍仙先前提過一嘴,接下來的戰事,避暑行宮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給劍氣長城所有劍修,一個無拘無束的出劍機會。

他陳清都不會約束,隱官一脈也要少管。

陳平安沒有異議。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屍骨,骸骨顏sè過於慘白,沒有鬼蜮穀的瑩白屍骨的那種“生氣”,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嶺,風吹日曬,估計撐不了幾年就會風化消逝。簡單來說,這就是這些大妖屍骸,不值錢了。倒是那些神靈殘餘金身,看似堅固依舊,依稀給人一種不可摧敗之感,金身熠熠,隻有一些相較於龐然身軀可以忽略不計的窟窿,隻可惜也是假象,所以還是變不成避暑行宮的神仙錢,算不得劍氣長城的家底。

老聾兒說這些古老神靈,雖然曾經也算位尊權重,卻是大道走至儘頭的可憐蟲,金身一旦出現腐朽,哪怕僅有一絲一點的瑕疵,就意味著一位神靈正式走向消亡,再無半點逆轉的希望。

陳平安說了一個詞語,功德。

老聾兒點頭道:“這就是三教聖人對後世神靈的補救之法,

也是幾座天下江山穩固的關鍵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書院認可的山水神靈,一直是浩然天下勾連山上山下的重要橋梁,讓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不至於時刻處於直麵衝突的處境當中。數目眾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不去追究,儒家書院也少有過問,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隻對一地民俗風情的縫補、勸善之功。

行至一處,神靈極為高大,半截身軀沒入雲海,不可見全部。

陳平安雙膝微曲,驟然發力,拔地而起,去往雲海中。

雙手籠袖,雙休飄搖,躍出雲海,終於得見那尊麵容肅穆的神隻,陳平安腳踩鬆針、咳雷兩飛劍之上,懸在雲海上。

陳平安心情凝重起來,“那劍修雨四?”

這尊神靈四周的雲海之上,懸浮著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綠水珠,凝聚了百餘顆之多,水運之濃鬱,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煉化,品秩就已經近乎一般水府祠廟出產的水丹,當然無法媲美火龍真人贈送的那瓶蜃澤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對於世間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練氣士而言,都可謂至寶,關鍵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斷,任何宗門,都會垂涎。

隻說那毗鄰蛟龍溝的雨龍宗,若是能夠搬去這尊神像,打造為山水大陣的根本樞紐,宗門勢力就可以直接拔高一個大台階。

陳平安之所以對這尊神隻心生感應,是覺得與那年輕劍修雨四的氣息有些熟悉。

老聾兒站在一旁,點頭道:“很有來曆。隱官不愧是隱官,劍下不斬無名之敵。”

陳平安無奈道:“小小甲申帳,臥虎藏龍啊。”

老聾兒幸災樂禍道:“”

陳平安問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這些水珠積攢而成?”

老聾兒懶得遮掩這些細枝末節,大大方方承認了。

養龍一事,門檻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龍之屬,再有一門養龍之術,還得有營造龍湫之法。

剛好老聾兒都不缺。

世間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確實都可以出一本極其精彩的誌怪。

陳平安轉頭問道:“如果是前輩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麼個死法?”

老聾兒隨口答道:“撚指之事。”

以神氣圓滿的飛升境修為,對付那些最高不過仙人境的囚犯,老聾兒坐鎮小天地,占儘了天時地利人和,還真就是一根手指頭撚死的事情。

老人再補充了一句,“若有聒噪,罵人求饒之類的,估計會死得慢些,閒來無事,與那個小姑娘學了些掀皮纏筋的手段。”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在劍氣長城待久了,都快忘記劍仙是劍仙,大妖是大妖了。”

猶然記得當年遊曆北俱蘆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劍仙嵇嶽的情景,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錯,萬劫不複。

更早些,還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過鏡花水月觀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三場問劍,元嬰李摶景的收官一劍,風采絕倫。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頭古榆國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個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陳平安說道:“前輩隻管收取這份水運,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聾兒當著陳平安的麵,擷取了數十粒幽幽碧綠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應該都是水運最為飽滿充盈的那部分。

然後陳平安就開口討要了半數水珠,絕大部分都放入養劍葫,隻餘下三粒水珠,盤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煉化起來,是埋河水神祠廟外的祈雨碑所載道訣。

這份天地造化,雙方對半分賬。

老聾兒可以接受,所以沒有任何猶豫。

老聾兒瞥了眼年輕人這門煉水訣的大致運轉路數,讚歎道:“隱官大人僅憑這門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揀選一處挨著大瀆的江河,轉去當個江水正神。”

陳平安依舊閉目凝神,煉化那三粒品秩等同於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極快,水府那邊如久旱逢甘霖,綠衣童子們忙碌起來,修繕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為幾乎淪為白描圖案的水府壁畫重新添加sè彩,乾涸見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縷縷源頭活水可以補充。

陳平安稍稍分心言語:“奉勸前輩彆去浩然天下了。”

老聾兒問道:“為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那白發童子出現在神靈肩頭,嗤笑道:“老聾兒你太會誇人,肯定會被人大卸八塊再剁成肉泥的。”

然後那白發童子又譏笑道:“你這年輕人腦子不夠靈光,那老聾兒故意選了些靈氣稀薄的水珠,算準了你會開口討要。雲海之上,水珠一直湧現,水運最為充沛的那撥珠子,老聾兒肯定故意次次錯過。這麼個小傻子,怎麼當的隱官,比那蕭愻差了十萬八千裡,難怪劍氣長城守不住。”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聾兒更是無動於衷,沒解釋什麼。

反正那頭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動了年輕隱官的心魄,老聾兒不會袖手旁觀。

那頭來曆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無常,勃然大怒,憤懣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詐,活該被蠻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風換俗一番!”

陳平安又從養劍葫當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煉化為自身水府的水運。

堂堂五境練氣士,隻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術法通天。

那白發童子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心境,跳腳大罵道:“臭不要臉的玩意,一個螻蟻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臉心滿意足?!”

下一刻,童子驟然沉寂下來,重新盤腿而坐,緩緩道:“姓陳的那小子,道心圓滿,是可造之材,我這裡有五種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學來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學?我可以發誓,你隻要點頭答應,絕無任何隱患。不信你可以問老聾兒,我保證你可以極快躋身玉璞境,這樁無本買賣,做不做?!”

陳平安睜眼望去,笑問道:“你覺得自己跟陸沉相比,誰的道法更高?”

那白發童子大笑一聲,轉瞬之間,神靈肩頭,便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微笑不語。

陳平安與老聾兒問道:“這麼鬨騰,就沒人約束?”

老聾兒點頭道:“有的。”

一道淩厲劍光轉瞬即至,將那“陸沉”擊碎,如同冰塊被重錘砸爛。

白發童子在極遠處凝聚人身,毫發無損,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卻已經破敗不堪,他不再開口說話,好像與那劍光主人有過約定。

他瞪了眼遠處某地,然後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鄰近一座神靈屍骸處,抽劍出鞘,開始“鑿山”,將短劍當做錐子,以手掌作為榔頭,叮咚作響,一時間碎屑無數,塵土飛揚,終於被他挖出一塊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後隨手塗抹在身上法袍,金光如水流轉,宛如活物,自行縫補法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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