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泉王朝的京城,蜃景城下了大雪後,是世間少有的美景。
蜃景城多華美建築,道觀寺廟星羅棋布,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時,而在化雪時,必須登高賞雪,俯瞰此城,宛如一處五彩琉璃仙境,流雲漓彩,瑩澈無瑕。
薑尚真和浣紗夫人就在化雪之時,進入了這處人間仙境。隻是世間美景如美人,仿佛經不起長久細看。薑尚真剛剛入城,就已經沒了興致,婦人則是心有牽掛,也對景色無甚觀感。
薑尚真弄了一份關牒,名字當然是用周肥。這可是一個大有福運的好名字,薑尚真恨不得在玉圭宗譜牒上都換成周肥,可惜當了宗主,還有個儼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兒,都容不得薑宗主如此兒戲,老頭子真是半點不曉得老馬戀棧不去惹人厭的道理。
浣紗夫人依附九娘,則不用如此麻煩,她本就有邊軍姚家子弟的身份,父親姚鎮,老將軍當年下馬卸甲,轉為入京為官,成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隻是聽說近兩年身體抱恙,已經極少參與早朝、夜值,年輕皇帝專程請數位神仙去往中嶽山君府、埋河碧遊宮幫忙祈福。老尚書之所以有此殊榮待遇,除了姚鎮本身就是大泉軍伍的主心骨,還因為孫女姚近之,如今已是大泉皇後。
入城後,一身儒衫背書箱的薑尚真,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咄咄咄戳著地麵,如同剛剛入京見世麵的外鄉土包子,微笑道:“九娘,你是直接去宮中探望皇後娘娘,還是先回姚府問候父親,見見女兒?若是後者,這一路還請小心街巷遊蕩子。”
浣紗夫人是九娘,九娘卻不是浣紗夫人。
她被荀淵感歎一聲“異哉”的自斷一尾,其實便在姚近之身上,早已與這位大泉皇後魂魄相融,用以庇護姚近之這個身負氣運的晚輩身上。除此之外,也是浣紗夫人有心做給大伏書院看的一種決然姿態,斷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從仙人跌境為玉璞,若是以後世道大亂,她一樣會置身事外,兩不相幫。
婦人頭戴冪籬,遮掩麵容,輕聲問道:“薑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幾天?”
薑尚真說道:“敘舊,喝酒,去那寺廟,領略一下牆壁上的牛山四十屁。逛那道觀,找機會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貶謫出境的曹州夫人,順便看看荀老兒在忙什麼,事情茫茫多的樣子,給九娘一旬光陰夠不夠?”
婦人施了個萬福,道:“謝過薑宗主。”
兩人就此分道,看樣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親,姚老尚書其實身體健朗,隻是姚家這些年太過蒸蒸日上,加上眾多邊軍出身的門生弟子,在官場上相互抱團,枝葉蔓延,晚輩們的文武兩途,在大泉廟堂都頗有建樹,加上姚鎮的小女兒,所嫁之人李錫齡,李錫齡父親,也就是姚鎮的親家,昔年是吏部尚書,雖然老人主動避嫌,已經辭官多年,可畢竟是桃李滿朝野的斯文宗主,更是吏部繼任尚書的座師,所以隨著姚鎮入京主政兵部,吏、兵兩部之間,相互便極有眼緣了,姚鎮哪怕有心改變這種頗犯忌諱的格局,亦是無力。
隻說老尚書的孫子姚仙之,如今已經是大泉邊軍曆史上最年輕的斥候都尉,因為曆次吏部考評、兵部武選,對姚仙之都是溢美之詞,加上姚仙之確實戰功卓著,皇帝陛下更是對這個小舅子極為喜歡,故而姚鎮便是想要讓這個心愛孫子在官場走得慢些,也做不到了。
倒是孫女姚嶺之,也就是九娘的獨女,自幼習武,資質極好,她比較例外,入京之後,經常出京遊曆江湖,動輒兩三年,對於婚嫁一事,極不上心,京城那撥鮮衣怒馬的權貴子弟,都很忌憚這個出手狠辣、靠山又大的老姑娘,見著了她都會主動繞道。
薑尚真看著那個姍姍遠去的婀娜身影,微笑道:“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歸寧省親了嘛。”
隨後薑尚真問路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名聲不顯的小武館,十幾年前開設的武館,館主劉宗,在武館林立的大泉京城,屬於二三流的身手,一有同行聚會,共同商議某位外鄉拳師能否開館,如何安排三位館主去問拳試探斤兩,劉宗都隻能敬陪末座,事後每次問拳,劉宗也多是打頭陣,因為劉宗肯定輸,屬於先賣給外鄉人一個麵子。
久而久之,京城武林,就有了“逢拳必輸劉宗師”的說法,如果不是靠著這份名聲,讓劉宗小有名氣,薑尚真估計靠問路還真找不到武館地址。
兩個替武館看門的男子,一個青壯漢子,一個乾瘦少年,正在清掃門前積雪,那漢子見了薑尚真,沒搭理。
少年到底還為武館營生考慮幾分,打量著眼前這個遊學書生裝扮的男子,好奇問道:“這位先生,是要來我們武館學拳不成?”
薑尚真笑道:“我在城內無親無故的,所幸與你們劉館主是江湖舊識,就來這邊討口熱茶喝。”
少年笑了起來,倒是個實誠人,便要將這個書生領進門,小武館有小武館的好,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江湖恩怨,外鄉來京城混口飯吃的的武林好漢,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館熱手,畢竟贏了也不是什麼誇耀事,而且就老館主那好脾氣,更不會有仇家登門。
一旁大雪天也沒穿棉襖的精壯漢子,先前掃雪無精打采的,突然瞧見了兩位鄰近女子路過武館門前街道,便輕喝一聲,肌肉鼓脹,一個氣沉丹田,雙膝微蹲,不斷旋轉起來,一時間武館門口雪屑無數,兩位女子羞惱不已,低聲罵了幾句,快步跑開。
那書生一個蹦跳,躲過掃帚,結果路滑,落地後沒站穩,摔在地上。那漢子大笑不已,也懶得道歉,反而笑話這讀書人下盤不穩腿無力,這可不行啊,莫不是媳婦給野漢子拐了,氣又氣不過,打又打不過那廝,便要來學拳吃苦?
少年有些著急,聽說讀書人最好麵子,而且還是館主的客人,不能這麼隨便羞辱。萬一是個有功名的,或是來這邊參加春闈會試的舉人老爺,到時候鬨到衙門那邊去,武館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好在那書生像是任人拿捏慣了的軟柿子,笑道:“不是學拳,吃不住苦。”
這番動靜,惹來那兩位女子頻頻回眸,掩嘴嬌笑,哪來的書呆子,學什麼拳腳功夫,都長得那麼好看了,女子也舍得偷彆家漢子去?
薑尚真被少年領著去了武館後院。
磨刀人劉宗,正在走樁,緩緩出拳。
老人實在是天生就輸了“賣相”一事,頭發稀疏,長得歪瓜裂棗不說,還總給人一種猥瑣粗鄙的感覺。拳法再高,也沒什麼宗師風範。
隻是當年在那藕花福地,劉宗卻曾經與南苑國國師種秋,謫仙人陳平安,三位純粹武夫,從敵為友,並肩作戰。
劉宗還與當時已經修成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對敵。
打不過是真打不過。
薑尚真笑道:“劉老哥,還認得同鄉人周肥嗎?”
老人立即停下拳樁,讓那少年弟子離開,坐在台階上,“這些年我多方打聽,桐葉洲好像不曾有什麼周肥、陳平安,倒是劍仙陸舫,有所耳聞。當然,我至多是通過一些坊間傳聞,借閱幾座仙家客棧的山水邸報,來了解山上事。”
薑尚真環顧四周,道:“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頸了,為何還要蜷縮此地,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氣,都給浩然天下的仙氣給消磨殆儘了?”
劉宗嗤笑道:“不然?在你這家鄉,那些個山上神仙,動輒搬山倒海,翻雲覆雨,尤其是那些劍仙,我一個金身境武夫,隨便遇到一個就要卵朝天,如何消受得起?拿性命去換些虛名,不值當吧。”
薑尚真摘了書箱當凳子坐下,“大泉王朝曆來尚武,在邊境上與南齊、北晉兩國廝殺不斷,你要是依附大泉劉氏,投身行伍,砥礪武道,豈不是兩全其美,隻要成功躋身了遠遊境,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對你以禮相待,到時候離開邊關,成為守宮槐李禮之流的幕後供奉,日子也清淨的。李禮當年‘因病而死’,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鎮。”
劉宗搖頭道:“做人總不能做了個死法都沒得選的可憐人。按照你的說法,我當初在藕花福地,就可以隨便找個皇帝投靠了。如今日子是清苦了點,不過很自在。反正習武一事,從未落下,該是劉宗的遠遊境,慢些來,終究會來。”
薑尚真點頭道:“難怪會被陳平安敬重幾分。”
劉宗笑問道:“那位小劍仙,是彆洲人氏吧?不然那麼年輕,在這桐葉洲肯定名氣不會小,他如今混得如何了?”
薑尚真想了想,“不好說啊。”
至於這個磨刀人,當然沒說真話,甚至可以說幾乎全是在瞎扯,不然薑尚真也不會從玉圭宗的繁雜諜報當中,看到“劉宗”這個名字。事實上,劉宗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沒少出風頭,與練氣士多次廝殺,如今不但是金頂觀的不記名供奉,還是大泉先帝劉臻親自挑選出來的扶龍人之一,為了保證新帝能夠順利登基,不惜軟禁了手握北邊軍權的大皇子劉琮在京“養病”,劉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可謂當今天子的心腹。
一個老江湖的自保之術,薑尚真可以理解,畢竟春潮宮周肥,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聲確實不算好。
之前閒聊,也就是薑尚真實在無聊,故意逗弄劉宗而已。
比如陳平安在狐兒鎮九娘的客棧,曾經與三皇子劉茂起了衝突,不但打殺了申國公高適真的兒子,還親手宰了禦馬監掌印魏禮,與大泉昔年兩位皇子都是死敵,陳平安又與姚家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申國公府失去世襲罔替,劉琮被軟禁,三皇子劉茂,書院君子王頎的事情敗露,當今天子最終能夠順利脫穎而出,都與陳平安大有淵源,以劉宗的身份,自然對這些宮闈秘聞,不說一清二楚,肯定早就有所耳聞。
劉宗在那邊胡說八道,薑尚真聽著就是了。
劉宗輸隻輸在了不知道眼前周肥,竟然會是整個桐葉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哪怕曾經確實聽說劍仙陸舫好友之一,有那玉圭宗薑尚真,但是劉宗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一位雲窟福地的家主,一個上五境的山巔神仙,會願意在那藕花福地虛耗甲子光陰,當那什勞子的春潮宮宮主,一個輕舉遠遊、餐霞飲露的神仙,偏去泥濘裡打滾好玩嗎。早年從福地“飛升”到了浩然天下,劉宗對於這座天下的山上光景,已經不算陌生,這裡的修道之人,與那俞真意都是一般斷情絕欲的德行,甚至見識過不少地仙,還遠遠不如俞真意那般真心問道。
劉宗感慨道:“這方天地,確實千奇百怪,記得剛到這裡,親眼見那水神借舟,城隍夜審,狐魅魘人等事,在家鄉,如何想象?難怪會被那些謫仙人當做井底之蛙。”
薑尚真笑道:“這些神神怪怪,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反倒是那上梁之日誕生拆梁人,拗著性子多看幾年,更有趣些。”
劉宗不願與此人太多繞彎子,直截了當問道:“周肥,你此次找我是做什麼?招攬幫閒,還是翻舊賬?如果我沒記錯,在福地裡,你浪蕩百花叢中,我守著個破爛鋪子,咱倆可沒什麼仇隙。若你顧念那點老鄉情誼,今天真是來敘舊的,我就請你喝酒去。”
薑尚真說道:“喝酒就算了,我這人隻喝美酒,你這武館生意,能掙幾個銀子?放心吧,我真不是衝你來的,此次與朋友一道遠遊蜃景城,湊巧聽說了劉宗這個鼎鼎大名,就想要碰碰運氣,不曾想還真是你。看來當下我運氣不錯,趁著運道正隆,今夜就去尋訪曹州夫人,看看能否一睹芳容。劉老哥要不要與我攜手夜遊?有劉老哥這副尊榮襯托小弟,我便更有希望獲得曹州夫人的青睞了。”
劉宗撚須而笑:“周老弟風采依舊啊。”
薑尚真微笑道:“看我這身讀書人的裝束,就知道我是有備而來了。”
劉宗笑問道:“當真就隻是一位過路客?”
薑尚真點頭道:“所以勞煩劉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刀,這般待客之道,嚇煞小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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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臨近那座中土神洲,柳赤誠這一路都出奇沉默,歇龍石過後,柳赤誠就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柴伯符內心深處,已經對柳赤誠佩服得五體投地。
若說顧璨那小崽子,是個處處有福緣之人,柳赤誠與自己就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了。
當初在那歇龍石,柴伯符忙著在山上撿寶,儘顯山澤野修本色,不料急匆匆趕來了一大幫修士,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有,分為幾個大小山頭,禦風懸停,都是奔著突然失去禁製的歇龍石而來,柴伯符也不怕事,柳赤誠開了禁製卻不關門,任由外人被異象牽引而至,自然是有恃無恐,哪怕不提柳赤誠的玉璞境修為,光是白帝城的名號,就夠他們三人橫著走了,更何況那人就在淥水坑,真要有事,相信不會見死不救,畢竟還有顧璨這個剛收的嫡傳弟子。
然後歇龍石之上,就在柴伯符身邊,突兀出現一位竹笠綠蓑衣的老漁翁,肩挑一根青竹,掛著兩條穿腮而過淡金色鯉魚。
正是柳赤誠嘴裡的那位淥水坑捕魚仙,淥水坑的南海獨騎郎好幾位,捕魚仙卻隻有一個,曆來行蹤不定。
柴伯符剛要起身,對這位修行路上的前輩聊表敬意,被老漁翁瞥了一眼,柴伯符立即紋絲不動。
老漁翁對那些聞風而動的練氣士揮揮手,示意這座歇龍石,不是他們可以覬覦的。
一個大道親水的玉璞境捕魚仙,身在自家歇龍石,四麵皆海,極具威懾力。
若是歇龍石沒有這個老漁翁坐鎮,隻是盤踞著幾條行雨歸來的疲憊蛟龍之屬,這撥喝慣了海風的仙師,憑借各種術法神通,大可以將歇龍石狠狠搜刮一通,曆史上淥水坑對於這座歇龍石的失竊一事,都不太在意。可捕魚仙在此現身趕人,就兩說了。海上仙家,一葉浮萍隨便飄蕩的山澤野修還好說,有那島嶼山頭不挪窩的大門派,大多親眼見過、甚至親身領教過南海獨騎郎的厲害。
所以譜牒仙師權衡利弊過後,紛紛對那老漁翁行禮告辭,其餘野修瞥了眼那些流淌入大海的珍稀龍涎,都有些不舍。
捕魚仙便戟指一人,海中龍涎迅速聚攏,激蕩而起,將一位距離歇龍石最近的山澤野修包裹其中,當場悶殺,屍體消融。
柳赤誠的心思不在捕魚仙身上,譜牒仙師識趣離去,野修們惴惴跑遠,最後隻剩下兩位女子,依然禦風懸停遠處,
一個瞧著柔柔弱弱的年輕女子,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驚豔姿容,就是耐看,很耐看。
身邊跟著一頭雙眸各異的小狐魅,金丹境。比起自家龍伯老弟,那還是要強上一籌的。
顧璨始終一言不發。
那位老漁翁不知為何,更是沉默,神色不定。
柳赤誠便忍不住問道:“這兩位姑娘,若是信得過,隻管登山取寶。”
然後柳赤誠對那姿容絕美的狐魅微微一笑,後者眨了眨眼睛,然後躲到了年輕女子身後。
那年輕女子還真不客氣,就帶著婢女模樣的小狐魅,落在了歇龍石之上。
她讓狐魅在原地等著,獨自登山。
柳赤誠便去往小狐魅那邊,笑道:“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在下柳赤誠,是個讀書人,寶瓶洲白山國人氏,家鄉距離觀湖書院很近。”
那少女後退幾步,怯生生道:“我叫韋太真,來自北俱蘆洲。”
這個身穿一襲粉色道袍的“讀書人”,也太怪了。
柳赤誠臉色驚訝,眼神憐惜,輕聲道:“韋妹妹真是了不起,從那麼遠的地方趕來啊,太辛苦了,這趟歇龍石遊曆,一定要滿載而歸才行,這山上的虯珠品秩很高,最適合當做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再穿在韋妹妹身上,便真是天作之合了。如果再煉製一隻‘掌上明珠’手串,韋妹妹豈不是要被人誤會是天上的仙女?”
韋太真既不惱羞,也不生氣,隻是說道:“柳先生,你再這樣,我家主人會生氣的。”
柳赤誠指了指地麵,雙方還距離七八步遠,笑道:“我對韋妹妹發乎情止乎禮,那位姑娘不會生氣的。”
韋太真說道:“我已經被主人送人當婢女了,請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況且主人會不會生氣,你說了又不算的。”
柳赤誠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韋妹妹真是可愛。”
韋太真說道:“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柳赤誠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韋妹妹與柳哥哥客氣什麼。”
柴伯符百無聊賴地蹲在捕魚仙一旁,隻覺得柳赤誠這家夥真是稟性難移,先前在寶瓶洲北遊路上,也是見著個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還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湊上去言語調笑幾句,關鍵是柳赤誠這個色胚光說不做,到底圖個什麼?
歇龍石之巔,顧璨終於開口笑道:“好久不見。”
李柳點頭道:“還好。”
顧璨點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因為顧璨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他當年除了當陳平安和劉羨陽的跟屁蟲,其實也喜歡自己一個人四處瞎逛蕩,遇上年紀大、力氣就大的無賴貨色,隻能跑遠了,再嘴臭幾句,但是小鎮最西邊那個破宅子,有個叫李槐的同齡人,是顧璨當年少數能夠欺負的可憐蟲之一,李槐罵也罵不過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對手,而且李槐有點好,不太喜歡跟家裡人告狀,所以顧璨時不時就去那邊玩耍,結果有次大雪天,四下無人,他往李槐衣領裡塞雪球的時候,給李槐姐姐撞見了,結果顧璨就被那個瞧著瘦弱的李柳,提著一條腿,腦袋朝地,被當那掃帚,把她家門口給掃雪乾淨了,才把顧璨隨手丟在地上,顧璨暈頭轉向爬起身,跑遠了之後,才對那李柳大罵不已,說回頭就要喊陳平安來欺負你,小娘們,到時候讓陳平安騎在你身上往死裡揍,看以後誰敢娶你……
顧璨問道:“聽說你去北俱蘆洲了?”
李柳嗯了一聲。她看著歇龍石山腳那邊的柳赤誠。
顧璨以心聲言語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你小心點。柳赤誠雖然嘴賤,卻也不會真做什麼。”
李柳瞥了眼顧璨,“你倒是變了不少。”
顧璨笑道:“也還好。”
在那之後,顧璨也悚然一驚,下意識禦風拔高數丈。
因為李柳一跺腳,整座歇龍石就瞬間碎裂開來。
不是緩緩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頭被直接破碎,刹那之間,浩然天下就失去了這座屬於淥水坑的歇龍石。
韋太真一個搖晃,趕緊禦風懸停空中。
替淥水坑鎮守此地的捕魚仙竟是什麼都沒說。
柴伯符差點被嚇破膽。
柳赤誠呆呆轉頭,望向那個年輕女子。
李柳問道:“想死嗎?”
柳赤誠委屈道:“我師兄在不遠處。”
李柳問道:“哦?那我幫你將鄭居中喊來?”
白帝城城主,真名鄭居中,字懷仙。
隻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幾個敢對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諱。
柳赤誠立即搖頭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誠扯開嗓子喊了一聲龍伯老弟,說咱們該趕路了,柴伯符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禦風遠去。
顧璨與李柳抱拳告彆,就此離去。
到底是同鄉人,顧璨對李柳並無太多忌憚,哪怕她一腳踩碎歇龍石,顧璨依然沒有太多心境漣漪。
於是歇龍石舊址之上,就隻剩下那位捕魚仙的老漁翁,等到柳赤誠三人遠去,老漁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顫聲道:“淥水坑舊吏,拜見……”
李柳皺眉,打斷老漁翁的言語,“你帶著所有的南海獨騎郎,去北俱蘆洲濟瀆輔佐南薰水殿沈霖,她會是新任靈源公,但是境界不夠。”
老漁翁依舊不敢起身,高聲道:“小吏領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經粉碎沉海的歇龍石,聚攏為一顆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漁翁身形消散之後,韋太真來到李柳身邊,輕聲問道:“主人?”
李柳說道:“先去淥水坑,鄭居中已經在那邊了。”
隻是李柳此後禦風去往淥水坑,依舊不急不緩,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應該到北俱蘆洲了。”
韋太真輕輕點頭。
於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頭,瞬間就置身於淥水坑當中。
淥水坑,宛若一座宮城,瓊樓玉宇,殿閣無數。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台階頂部,身邊站著一個身材臃腫的宮裝婦人,見著了李柳,輕聲問道:“城主,此人?真是?”
男人笑道:“你不該煉化這座淥水坑作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宮裝婦人突然漲紅了臉,雙膝微曲,等到李柳走到台階中部,婦人膝蓋已經幾乎觸地,當李柳走到台階頂部,婦人已經匍匐在地。
男人半點不奇怪,單憑一座淥水坑,去承受方圓萬裡之內的全部海水之重,飛升境當然也會吃力。不然眼前這位年輕女子,以她目前的境界而言,
李柳一腳踩在那頭飛升境大妖的腦袋上,與那男子說道:“又見麵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這輩子就是這輩子了?”
李柳望向遠處,依舊腳踩那頭飛升境的頭顱,點頭道:“都要有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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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萬裡,大日高懸。
一個青衣小童和黑衣少年,從濟瀆一起禦風千裡,來到極高處,俯瞰大地,是一處大源王朝的藩屬小國地界,此地旱災酷烈,已經接連數月無雨水,樹皮食儘,流民四散彆國,隻是老百姓離鄉背井,又能夠走出多遠的路程,故而多餓死半路,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慘絕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份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就說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吧?我沒有什麼承水的法寶,搬不來太多濟瀆之水,一旦我頻繁往返此地和濟瀆,擅自搬遷瀆水,水龍宗肯定要攔阻。李源,我在這裡就隻有你這麼個朋友,你要是覺得為難,我回頭搬運瀆水,你就假裝沒看到。”
少年無奈道:“這是你現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嗎?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點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說道:“若是沒瞧見那些人的可憐模樣,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見,我心裡不得勁。若是我家老爺在這裡,他肯定會管一管的。”
正是沿著濟瀆由東往西遊曆的陳靈均,和一見投緣的濟瀆水正之一,李源。
雙方已經在鳧水島那邊,斬雞頭燒黃紙,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遊曆途中,陳靈均因為要勘驗大瀆兩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遠離大瀆之水,不曾想越遠離濟瀆,就越慘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幾乎不見半點綠意,江河、水井皆乾涸殆儘,地方官員幾乎都放下一切政務,或帶人掘井,或磕頭祈雨,然後陳靈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難的流民,在一棵枯樹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燒,其中有個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雙目無神的娘親抱在懷中,奄奄一息,嘴唇乾裂,卻無血絲,隻能咿呀嗚咽。
以沒心沒肺著稱於落魄山的陳靈均,唯獨見不得小姑娘這副模樣。
救下小姑娘他們之後,陳靈均就重返龍宮洞天,喊了李源一起來到這邊。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此國君臣、仙師,為何依舊無法行雲布雨,為何無法從濟瀆那邊借水?我告訴你吧,此地乾旱,是天時所致,並非是什麼妖魔作祟、煉師施法,所以按照規矩,一國百姓,該有此劫,而那小國的君主,千不該萬不該,前些年因為某事,惹惱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國之內的山水神祇,本就先於百姓遭了災,山神稍好,眾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損,除了幾位江神水神勉強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場更慘,轄境無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沒外人敢擅自出手,幫忙解圍,不然崇玄署雲霄宮隨便來幾位地仙,運轉水法,就能夠降下一場場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實與水龍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傳,是有些關係的,不一樣喊不動了?”
濟瀆橫貫北俱蘆洲東西兩端,曾有三座大瀆祠廟,鄰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楊氏掌握,而中祠,名義上是被水龍宗煉化為祖師堂,事實上真正的主人,還是香火水正李源。
陳靈均握緊手中行山杖,沉聲道:“我不管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爺至多罵我幾句,可如果這次昧著良心,見死不救,以後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樣沒臉回家。”
陳靈均開始喃喃低語,似乎在為自己壯膽,“要是給老爺知道了,我就算有臉賴著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爺的脾氣,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為此事,惹惱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討老爺幾句罵,算個屁。”
李源疑惑道:“陳平安為了你走江一事,籌劃得如此周密仔細,結果你就這麼半途而廢,都還沒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鄉,到時候他真是隻罵你幾句?”
陳靈均嘿嘿笑道:“說不定還要誇我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