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一走,李寶瓶和裴錢也各自離開鬱家。
李寶瓶要返回學宮,山崖書院學子目前在那邊求學,裴錢則遠遊多年終於返鄉。不過要先跨洲去往皚皚洲,再繞路去往北俱蘆洲,才能返回寶瓶洲。
李寶瓶將那把狹刀交給裴錢,腰間隻懸一枚養劍葫,紅衣牽馬離去。
裴錢站在門口,喊了聲寶瓶姐姐,李寶瓶轉過頭,笑眯起眼,驀然燦爛而笑,雙腳輕輕跺地,雙手飛快晃動。
裴錢撓撓頭,終究沒好意思如此孩子氣了。
裴錢站在門口許久,這才轉身走回府邸,先勞煩一位管事幫忙通報聲,看她能否去鬱家老祖那邊道謝和告辭,那位管事笑著答應下來。
裴錢見過了鬱氏老祖,再去與鬱狷夫告辭,鬱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錢帶著那個取名阿瞞的不記名弟子,結果鬱狷夫到了渡口,臨時起意,說既然裴錢你要去趟雷公廟,我正好也想去那邊逛逛,看能否與那位沛阿香沛前輩請教拳法。
鬱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園一處懸“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鬱泮水身邊站著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鬱泮水笑嗬嗬搓手道:“沾光沾光,虧得有齊兄在,氣運在我,老秀才今兒下手不重。”
這位暫時做客鬱家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廷濟,在扶搖洲山水窟,沒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後來在金甲洲劍斬完顏老景。雖然那位飛升境多半沒有徹底死絕,隻不過這筆戰功,實打實落在了這位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身上,至於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更是對齊廷濟感恩不已,與齊廷濟約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關,一起找個地方喝酒。
老劍仙,是說齊廷濟的修道歲月,城頭刻字,可其實齊廷濟卻是極為年輕的容貌,齊廷濟在中土神洲,先是名聲鵲起,然後享譽一洲,隻不過齊廷濟卻消失無蹤,有傳言說是皚皚洲劉氏財神,要重金邀請齊廷濟擔任家族“太上供奉”,劉氏的重金,那絕對是超乎想象的重金,所以齊廷濟如今已經是劉氏的座上賓。
兩洲戰場積攢下來的功德,足夠讓齊廷濟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
但是齊廷濟還在猶豫,一旦在浩然天下紮根,以開山祖師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就等於主動放棄了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支撐沒幾年,浩然天下這邊關於飛升城的山水邸報,幾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個胡亂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門來,齊廷濟就主動避而不見,不曾想就此錯過了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鬱泮水甚至都沒敢點名道姓,支支吾吾,齊廷濟便大致猜出了扶搖洲一役的最終結果,儒家文廟一定付出不少。
鬱泮水笑道:“劉聚寶那家夥財大氣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顆錢,就讓齊兄當了鬱氏的掛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齊廷濟一笑置之。
鬱泮水收斂笑意,問道:“準備如何答複劉氏?”
齊廷濟說道:“我先見見這位劉氏財神。”
鬱泮水點點頭,花園內,瞬間百花齊放,下一刻,一個身材修長、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叢中,走到涼亭內,與齊廷濟抱拳笑道:“劉聚寶,見過齊劍仙。”
齊廷濟抱拳還禮。
鬱泮水笑道:“你們聊,我去見個晚輩,看能不能給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贅我鬱氏。”
劉聚寶扯了扯嘴角。
鬱泮水一拍腦袋,打了個響指,匾額那邊出現一縷青煙,最終凝聚出一個身姿婀娜的豔美女子,跟在鬱氏老祖身後。
一座書房。
林君璧跨過門檻後,一位仙人境修士輕輕關上門。
書房內隻有一位老人,拎了條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幾步,作揖行禮。
在那癭柏亭落座,在這書房就休想了。
眼前這位蹺二郎腿的鬱家老祖,瞧著就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小愈發顯得臉大,憑空多出幾分油膩。
很難想象,這位老人,不過玉璞境修為,就能夠在大澄王朝覆滅後,又扶植起一個國力更強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還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顯幽暗冷清的書房裡邊。
既然老人不說話,林君璧就隻是站著。
鬱泮水終於開口笑道:“聽說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君璧棋術依舊不如先生厚實。”
“這話說得油膩了,我是問輸贏,沒說棋風,按照你的說法,我還比繡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嗎?”
“君璧與先生對弈,各有勝負。”
“小子賊精,養望術比棋術更高。邵元國師教出了個好弟子。”
“該得的,一毫一厘彆少我,不該得的,給了我也會還。”
“怎麼還?當那人心、名望是錢財啊,油膩油膩,小小年紀老道得油膩,為人處世更油膩。”
“規矩之內,我問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劍氣長城,初衷不是為了鬱狷夫嗎?是心灰意冷,知難而退了,還是猶不死心,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此問可不好答,要麼是你小子承認自己居心叵測,要麼是承認你家先生心太臟,棋盤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幫你找個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較斯文了?”
老人攥著一枚凍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極淺,唯有兩處篆刻較深,皆是印文樣式,一為“玉璿”,一為“琢”字。
嗬了口氣,換成雙手緊握,輕輕擰轉,然後又習慣性往臉上蹭了蹭。
林君璧對此視而不見,說道:“鬱狷夫看不上我,我與鬱清卿不合適。”
鬱泮水譏笑道:“傻姑娘怎麼看上的陳平安?”
林君璧反問道:“鬱狷夫為何會看不上隱官?”
鬱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輕輕虛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雙指撚住。
印章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鬱泮水問道:“你下棋,就是輸給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誰?”
林君璧說道:“鬱先生知道就好。”
鬱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說道:“你罵這家夥幾句,我將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怕什麼。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繪園故物,等於半座水繪園,彆說你需要,就連你家先生都不會嫌棄。”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這種奇石田黃,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華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價值連城,一兩老坑石一兩穀雨錢,更有那“天下印章硯台,半出老坑福地”的說法。
是個出了名財源滾滾的上等福地,給那符籙於玄山門的一座下宗宗門掌控。
符籙於玄,一山五宗門。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雲夢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龍窟就有數座,水裔精怪更無數,尤其難得的是天生性情溫馴,最被山上仙子喜歡。
歸功於浩然天下那些雜亂不堪的山水邸報,為仙子們評選出了眾多山上必備物件,什麼龍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顆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一幅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臨摹雲上貼或是花間貼,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來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於玄能不有錢嗎?符籙能不多嗎?
便是鬱泮水這個手握玄密王朝的財庫的鬱氏家族,都要自愧不如。
這會兒“現身”自家花園的那位皚皚洲劉大財神,曾經主動開價,要與符籙於玄購買半座老坑福地。據說當時劉聚寶身上帶了一堆的咫尺物,裡邊滿滿當當都是穀雨錢。除了堆積如山的神仙錢,劉氏還願意拿出自家綠蔭福地的一半,送給於玄。
於玄沒答應就是了。
說你劉聚寶有錢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說到底,什麼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綠蔭福地,什麼劉聚寶送錢給於玄,都是表麵功夫。類似山下世族的一樁聯姻。
其實皚皚洲劉氏,不過是要再抱一條大腿,當然雙方確實可以一起掙長遠的大錢。
一方掙錢一方虧錢的買賣,做不長久,隻是一條“流水”財路,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背稿子一般,還真就罵了一通“崔東山”。
鬱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將那手把件丟給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說道:“可惜未能解石為一枚方章。”
鬱泮水轉頭說道:“回頭你告訴那繡虎。”
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奴婢領命。”
林君璧始終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關於這位鬱家老祖的傳言,太多。性情不定隻是其一。
鬱泮水突然問道:“那個年輕隱官,真能讓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點頭道:“不能為之,心神往之。”
鬱泮水笑道:“咱倆手談一局?”
林君璧說道:“輸贏都由鬱先生說了算。”
鬱泮水抖了抖手腕,將那枚印章放回原處,起身道:“走,去癭柏亭殺一局去,小子口氣賊大,說得好像能贏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邊,裴錢和鬱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皚皚洲,阿瞞站在觀景台欄杆那邊,癡癡看著一座恢弘京城變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終消失不見。
裴錢問道:“你先補上昨天欠下的練拳,不然你要還我一顆雪花錢。”
孩子隻是踮起腳尖,始終望向遠方大地。
裴錢也不惱火,更無責罵,隻是說道:“按照約定,連續兩天不走樁,還我一半雪花錢,一旦總計有三天不練拳,全部還我。”
那個孩子這才含糊不清說道:“再看一會兒。”
————
陳靈均走瀆,終於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成功離開一洲山河氣運的鎮壓束縛,聲勢浩蕩,一條龐然大蛟,有如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隻是陳靈均剛要趁勢再咬牙前衝千百裡,不曾想微微揚起巨大頭顱,隻見那遠處海麵上,一襲青衫,雙手負後立船頭,十分瀟灑,然後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術法亂丟,也壓不住水運洶洶導致的驚濤駭浪,這讓陳靈均心一緊。大瀆鄰近入海口的沿途兩岸數千裡,都已經有幾家仙師幫著鎮壓水勢,不至於蔓延上岸,免得傷及無辜,不曾想臨了,還是有條運道不濟的漏網之魚,陳靈均瞧見了那個最終呆若木雞的年輕仙師,陳靈均一個發狠,晃動那條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蛟尾,更改軌跡,撞入大海深處,整個頭顱砸在海床上。
石,崖,橋,堤岸,一切陸地之屬萬物,皆是蛟龍之屬,走江的無形大道阻攔,蛟龍走江,講求一個一往無前,瘋狂汲取水運,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輕鬆,陳靈均卻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氣支撐至此,終於徹底衰竭,若非那一葉扁舟攔路,其實陳靈均還能衝出去最少千裡海域,陳靈均暈乎乎晃動頭顱,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無裨益了,忍著全身劇痛,凝為人身,從方寸物當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搖搖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隻落湯雞,環顧四周,見那落湯雞,上半身趴在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見那人無事,陳靈均鬆了口氣,然後悲喜交集,一個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來。
老子這輩子再也不走水了,誰說都不成。老爺發話都不成!
隻是嚎了幾嗓子後,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水麵上,又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瀆總算成了嘛。也就是賈老道、白忙這些好兄弟們都不在身邊,不然這會兒陳靈均能拉著他們一起把一條濟瀆當酒水喝完。
陳靈均立即抹了把臉,見那位瞧著隻是洞府境的練氣士,好不容易將小船翻轉過來,正蹲在那邊,用雙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腳術法抵禦巨浪,耗儘了靈氣。
陳靈均心中確實有些愧疚,好好賞著景,就成了落湯雞。
雲海之上,李源捂著額頭,“我這靈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腦子都跟著進水了,哪有這麼走瀆的。”
走瀆成功,竟然就隻是讓一位金丹境蛟龍之屬,隻是元嬰初生,而不是李源與沈霖最早預期的元嬰瓶頸。
元嬰初生,與那元嬰圓滿,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實已算天壤之彆,對於境界攀升更加艱難的蛟龍之屬,兩者更是懸殊,而且走瀆這種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嗎?機會沒了,這輩子就都沒了。原本按照這位龍亭侯與靈源公的推衍,陳靈均隻要走瀆成功,最壞的結果,都是元嬰圓滿巔峰境,運氣好些,直接破開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都不是沒有可能。
愣是給陳靈均撲騰出個當下慘淡光景。
李源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前程了,陳平安不會到時候遷怒自己的護道不利吧?
南薰殿水神,如今的濟瀆靈源公,沈霖,與龍亭侯李源並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樣不錯。開始有些理解陳平安為何願意如此照顧陳靈均了。”
李源還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損,“當個好人,實在太花錢了。”
李源皺眉問道:“那位瞅著總讓我覺得氣象古怪的練氣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現在這裡,連累陳靈均跌了半境,當真隻是地仙修為?”
沈霖也有幾分憂慮,“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還有你我雙方的水官一起巡遊海中,照理說確實不該有人出現此地。”
再遠些,千裡之外,其實還有一位淥水坑出身的捕魚仙,因為按照雙方推演,陳靈均裹挾大瀆水運洶湧入海之後,會在那處被臨時開辟出來的水府暫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個身材臃腫的綠袍婦人,憑空浮現在兩位大瀆公侯身邊,說道:“主人讓我捎話,要你們不用追究那人來曆,隨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腳,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龍宗,來與你們試探口風,你們勸一勸攔一攔,攔不住就與我打聲招呼。”
婦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嬰兒山雷神宅,龍亭侯好大的氣魄。”
李源嬉笑道:“澹澹夫人折煞小弟了。”
這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道號青鐘,自封“澹澹夫人”。
還喜歡與那人間最得意攀親戚,傳聞在那淥水坑大門外,懸有一副金字楹聯,“擊鐘青冥之長天,足躡淥水之波瀾”。
飛升境咋了,白也為淥水寫過一篇詩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蕩漾得沒邊了,你他娘的真有本事,就去與我的好兄弟火龍真人拽去啊。
婦人笑著離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輕練氣士,
雖然她現身後表麵鎮定,實則心有餘悸,不比見到火龍真人更好。
斬龍之人。斬殺水裔,豈不是更信手拈來。
陳靈均機靈得很,隨便找了個借口,陪著那哥們一起大罵這邊的水勢詭譎,然後很快就開始稱兄道弟起來,不曾想那哥們竟然也姓陳,名濁流,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拚,而且一看就是個科舉失意人。陳靈均開懷大笑道,你姓陳我姓陳,那咱倆豈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陳濁流微微一笑。
先前尋見了一處破碎秘境,隨便找見了一副仙人遺蛻,就將先前皮囊還給了那位北俱蘆洲的年輕車夫。
車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錢,陳靈均換來了一場走瀆成功,而不是功虧一簣,到頭來白忙一場。
一旦走瀆順遂,任由巨風大雨肆意侵襲兩岸,那麼陳靈均躋身玉璞境不難,而不是當下的元嬰蛟身,得以具備真龍雛形,可“陳濁流”說不得就要一個忍不住,先還錢,再一劍斬掉好兄弟的頭顱了。
而且方才陳靈均如果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籌,選擇一撞而來,撞爛一葉扁舟和打殺攔路人,那“陳濁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陳靈均覺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種亂認兄弟、亂斬雞頭燒黃紙的人,與陳濁流告辭一聲,主要是要趕緊去與李源和靈源公道謝,再找到白忙,然後一起打道回府。
隻是陳靈均一路返回,去過了龍宮小洞天謝過好兄弟李源,然後在春露圃四處逛蕩一圈,卻始終沒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個在春露圃渡口蹲著吃那啥龜苓膏的本家兄弟,這麼巧,不認個朋友太可惜了,結果這一聊就更投緣了,那陳濁流掏出一隻老舊錢袋子,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請客的樣子,看得陳靈均都要心酸,聽說那陳濁流要去鬼蜮穀碰碰運氣,因為如今那邊京觀城沒了那頭上五境英靈,如今機緣遍地,陳靈均一聽,又順路,隻不過陳靈均還是打算多打聽打聽白忙,不曾想那陳濁流也是個大氣的人,竟是陪著他一起在這邊逛蕩了足足一旬,錢袋子空了大半,隻剩下渡船錢,陳濁流才說有事忙去了,陳靈均苦找白忙不得,隻好讓春露圃那邊幫忙留意幾分,這才帶著陳濁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灘。
李源在大瀆畔,望向那條渡船,突然悚然一驚。
隻見那憑欄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個萬福,那個陳濁流這才轉身離去。
先一起逛過了骸骨灘,好說歹說,陳靈均才說服陳濁流莫要去鬼蜮穀當山澤野修了,跟著他去寶瓶洲吃香喝辣的!
隻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長春宮渡口,陳濁流卻突然說稍後再去牛角山渡口,陳靈均便與他約好在落魄山碰頭,獨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雙腳一落地,陳靈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淚。
懸好劍符,禦風到了自家山門口,見著了那個曹晴朗,陳靈均哇哈哇哈一陣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幾年不見,境界還是螞蟻爬坡啊,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輕輕點頭,笑而不言。
陳靈均笑問道:“我不在落魄山的這些年,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跟我說一聲,如今也就是陳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搖頭道:“不曾有。”
陳靈均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開始大步登山,沒能瞧見那個岑鴛機,走樁如此不勤快啊。
不過陳靈均很快見著了那個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憋著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顆顆瓜子做暗器,一個蹦跳,擰腰旋轉,大喝一聲走你,丟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樹木毫無還手之力,個個呆頭鵝。
裴錢遠遊未歸,右護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無敵手了。
陳靈均咳嗽一聲,“小米粒。”
周米粒愣在當場,然後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飛奔到陳靈均身邊,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聽到這個隻有在落魄山才能聽見的名字,陳靈均一下子紅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給人欺負啦?誰啊,打得過我就去打,下山遠遊都不怕。”
陳靈均笑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袋,彎腰問道:“老爺還沒回家嗎?”
周米粒點點頭,“路那麼遠,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陳靈均嗯了一聲。
陳靈均讓小米粒帶路,找陳暖樹那個傻妞,他先去霽色峰祖師堂上邊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說了些家裡的故事,最後小聲說道:“好人山主的師兄,桌兒大劍仙,一開始誤會你了,擔心你會欺負暖樹姐姐……”
小姑娘一直沒發現那個意氣風發的陳大爺,這會兒一直在牙齒打顫,顫聲問道:“左……左右?”
周米粒輕輕點頭,邀功道:“放心吧,我幫你澄清事實了,桌兒大劍仙都笑嘞。”
陳靈均如遭雷擊。
傳聞大劍仙左右從來都不會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順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劍仙咋了,就不要講點道理啊。
陳靈均頓時悲從中來,捶胸頓足,哀嚎不已。大爺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後就隻是將一拳事,換成了一劍事?
與陳暖樹重逢後,陳靈均就病懨懨的,隻是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將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門外,跨過門檻。
在那之後,陳靈均很快就恢複了幾分風采,去灰蒙山找那雲子小弟,或是去那黃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龍之屬,無巧不成書,竟然先後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確實有幾分大道親水的意思。
其實泓下對陳靈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總覺得天塌下,反正有陳靈均在前邊先扛一拳……
隻不過泓下性子冷清,不太會表露情緒,在黃湖山又太過小心翼翼,才顯得與陳靈均比較客套疏遠。
要論膽小,在黃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遠勝身在落魄山的陳靈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輩,一條能與“小泥鰍”爭搶驪珠洞天大道機緣的黃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龍之屬,脾氣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陳靈均連那阮邛都當麵罵過,那還是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正兒八經的阮邛地盤。自家老爺敢嗎?絕對不敢的。
當然陳靈均有錯就改,沒少給阮聖人磕頭,那阮鐵匠不也沒咋的,當時隻是臉色略顯難看罷了。
這天,陳靈均陪著餘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邊耍,陳靈均讓那唯一的小弟,雲子現出真身,頭顱擱在崖畔,身軀懸掛峭壁上,小米粒閉上眼睛,側著身子,出拳不停,最後打得那大蟒墜落懸崖……基本上每天都要來這麼一出,至於雲子是什麼心思,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與啞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戲如何為難,而是那個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頸劍仙,讓雲子實在瘮得慌。
今天雲子剛要滑落峭壁,突然發現那個青衫“餘米”笑容古怪,他轉過頭顱,發現懸崖一側,出現了一個氣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她一樣是手持行山杖背著綠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趕緊走到她身邊,小姑娘抬起腦袋,喃喃問道:“裴錢呢?”
還是個兒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著眼前的裴錢,卻問那個熟悉的裴錢在哪裡呢。
裴錢如今個子太高,讓以前還會經常踮起腳跟說話的周米粒,都忘記踮起腳跟了。
話一說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錯了,低下頭,撓撓頭。
裴錢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也問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錢,大哭起來,哽咽哭泣,小聲埋怨裴錢怎麼長這麼高了,才舍得回家。
————
裴錢返回落魄山後,山上還多了個名叫阿瞞的小啞巴,但是與誰都不親近,最後裴錢讓他去了騎龍巷壓歲鋪子,在那邊幫忙當個小夥計。
米裕,化名餘米,玉璞境瓶頸劍修。
下山遠遊的拜劍台崔嵬,元嬰劍修。
看架勢要鳩占鵲巢霸占拜劍台的隋右邊,金丹瓶頸劍修。
按照以往寶瓶洲山上說法,就是劍仙、大劍仙和老劍仙,總計三劍仙。
陳靈均,泓下,沛湘,兩水蛟一狐魅,總計三元嬰。
雲子,走江成功,動靜沒有泓下那麼大,隻是走了龍須河和鐵符江,金丹境。
還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變化。
都讓裴錢有些不適應。
這天裴錢徒步去往拜劍台,曾經有一位長得極美的女冠姐姐,桐葉洲太平山劍修黃庭,教過裴錢一門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
隻是這麼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劍鬨著玩。
以後不會了。
在拜劍台那邊,裴錢找到了在此結茅修行的隋右邊。
如今元嬰劍修崔嵬已經趕赴南嶽地界,蔣去和張嘉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靜。
隋右邊見到裴錢後,倍感意外。
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神色沉穩的年輕女子,與當年那個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頭聯係在一起。
更沒辦法將那個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姑娘,與眼前這個純粹武夫聯係在一起。
雖說在暖樹和米粒那邊,聽說過一些裴錢練武的小事,比如喜歡跳崖什麼的,隋右邊仍是不敢置信。
裴錢抱拳致禮,喊了聲隋姐姐。
隋右邊笑著點頭。
裴錢開門見山道:“我記得師父借給你一把劍,對吧?”
隋右邊眯起一雙秋水長眸,說道:“怎麼講?”
裴錢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如將吃心劍再轉手借給我唄。”
裴錢拍了拍腰間狹刀祥符,笑道:“刀劍錯,刀有了,差一把劍。我很快就會還給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邊搖搖頭,“去彆處換把劍。那把癡心,不借。讓你師父自己來取回。”
裴錢笑道:“又不是不還。”
隋右邊乾脆不再說話。
裴錢問道:“隋姐姐,知道為什麼畫卷四人,我跟老廚子,老魏和小白關係都很好,唯獨跟你關係最一般嗎?”
隋右邊開始皺眉。
裴錢自問自答道:“因為我師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夫子。你也休想我師父哪天會變成那個人。”
隋右邊神色淡漠道:“你是要問拳拜劍台?”
裴錢說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會死人。”
朱斂長籲短歎出現在柴門外邊,也不進門,隻是說道:“裴錢,不要這麼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氣,都不該早於道理先落拳上。”
裴錢頭也不轉,“你是我師父嗎?”
朱斂啞然。
為難,真是為難。
其實朱斂知道這一天肯定會來,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攔裴錢。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邊擋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然後說不定要被裴錢和隋右邊各打一頓。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女子出現在朱斂身邊。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身抱拳。
長命嘖嘖說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眯起眼。
長命滿臉隨意,嗤笑道:“你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什麼都可以餘著,唯獨彆攢板栗吃。聽不聽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話帶到就行了。”
裴錢將信將疑。
長命似乎又記起一事,“你師父補了一句,讓你個頭彆竄太快。”
裴錢一下子心虛起來,下意識撓撓頭。
她坐在簷下一張小竹椅上,望向老廚子,欲言又止。
朱斂笑嗬嗬擺擺手,示意裴錢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這個隋右邊,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樣看不順眼。
長命說道:“今天拜劍台的事情,我先幫你在山主那邊記下了。”
裴錢點頭道:“彼此彼此。”
朱斂和長命一起離去。
隋右邊問道:“裴錢,你我恩怨先不談,你的心境到底怎麼回事?”
如果裴錢今天造訪拜劍台,撒潑打滾耍無賴也好,還是如當年小黑炭那麼賤兮兮精明算賬也罷,其實隋右邊借劍也就借了。那把癡心劍,確實就如裴錢所說,是陳平安借給她的,而裴錢作為開山大弟子,彆說暫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錢雙臂環胸,說道:“明知故問。”
茅屋這邊就隻有一條竹椅,擺明了隋右邊在這拜劍台,不歡迎外人打攪。
所以裴錢一坐竹椅,隋右邊就隻能站著。
不過當下裴錢總算有點熟悉的樣子了。
隋右邊起笑起來。
這個裴錢竟然開始打盹了。
隻不過片刻之後,隋右邊就心中歎息,好一個“睡身不睡神”,練拳近乎道。
這裴錢如今到底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
裴錢一身拳意好似依舊酣睡,但是人卻已經睜眼開口言語,“書簡湖的五月初五,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劍修,應該知道吧?”
隋右邊點頭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平安是五月初五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錢你師父’,不要直呼我師父名諱。”
裴錢先提醒了一句,然後從咫尺物當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還有一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點心,上邊的蜈蚣蟾蜍蠍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來的。
遞給隋右邊,隋右邊搖搖頭。
裴錢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塊五毒餅,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說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腦子裡亂竄,怎麼都趕不走。隻要不練拳,就會心煩。本來以為回了家,就會好些,沒想到越來越心煩,連拳都練不得了,怕暖樹姐姐和小米粒擔心我,隻好來拜劍台這邊透口氣。”
隋右邊笑道:“我好欺負?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錢說道:“隋姐姐是同鄉,又是長輩,所以隋姐姐說了算。”
隋右邊問道:“什麼文字內容,能讓一位山巔境大宗師都要心境不穩。”
裴錢說道:“是在金甲洲鄉野瞧見的一塊禁製碑。很平常的物件,沒什麼古怪。”
不願意多說了。
裴錢告辭離去,抱拳低頭。
隋右邊歎了口氣,“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樓那邊的崖畔,今天裴錢側身而坐,眺望崖外雲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看著裴錢。
陳暖樹在忙著針線活,幫小米粒縫補靴子,桌上擺滿了一個小木盤,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個一路飛奔到落魄山點卯的香火小人,遠遠看見那個陌生背影,一邊跑一邊忍不住怒道:“何方神聖?!竟敢與我們右護法大人並肩而坐……氣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錢轉過頭,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話不說一個撲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暫領騎龍巷右護法,覲見舵主大人。這些年裡,點卯勤懇,風雨無阻,勞苦功不低……”
不見裴錢如何動作,那個小家夥就給拽到了石桌上,貴為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這會兒比那騎龍巷左護法還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帶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棋墩山的那幾隻馬蜂窩,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萬事俱備,隻欠裴舵主的那門仙家劍法了……”
陳暖樹微微歪頭,咬掉一根線頭,看著香火小人的裝模作樣,忍不住笑起來。
小米粒咳嗽一聲,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錢看著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錢望向那香火小人,說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納入我們竹樓小譜牒的騎龍巷右護法了。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裴錢對周米粒說道,“速速去請來那本小譜牒,記得帶上紙筆。”
周米粒一個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攏嘴,大爺可算飛黃騰達了啊。而且前些年聽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意思,說不定將來裴錢還要設置騎龍巷總護法一職。
今天夜幕中,裴錢獨自走下山去,期間遇到了那個走樁登山岑鴛機。
裴錢側身而立,等到岑鴛機走樁登山去,這才繼續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條竹椅給裴錢。
兩人一起落座後,沉默許久,曹晴朗說道:“好像過了很久。”
裴錢輕輕點頭。
曹晴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裴錢又不言語,就隻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錢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說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國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說裴錢記性那麼好,不該有此問的。
裴錢說道:“我在遠遊路上,見過鄉野村頭一塊碑文。”
曹晴朗疑惑卻不問,隻是安靜等著裴錢的下文。
裴錢緩緩道:“上邊隻寫了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裴錢雙手攥拳,眺望遠方,神色淡然道:“小師兄讓我見過那幅光陰畫卷走馬燈,可我至今都無法將小時候的師父,與我認識的師父重疊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座天地為何偏要讓我裴錢的師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個個都這麼想死嗎?!又為何我學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著裴錢一起望向遠方,輕聲道:“裴錢,不要覺得自己犯錯,好像師父就會歸鄉,更不要覺得師父罵你幾句,哪怕將你逐出師門,隻要師父回家,你就都無所謂了。弟子拜師,學生求學,不管師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邊,我們都要有所謂,和有所不為。”
裴錢歎了口氣,站起身。
曹晴朗沒有起身,說道:“裴錢,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著急長大,但先生並不是希望你不長大。落魄山上,先生對你,思量最多。在我看來,誰都可以讓先生失望,唯獨裴錢不可以。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當年對你一直沒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當年先生撐傘帶我去學塾,走出巷子後,先生將油紙傘交給我,讓我等待片刻,其實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過你。先生回來後,當時先生的模樣,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清楚,先生當時重新拿過油紙傘後,低下頭,好像想要與我說什麼道理,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那個時候的先生,真是傷心極了。可我至今還是想不明白,先生當時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會那麼傷心。”
在這之後,師父的弟子,先生的學生,不知為何,坐在竹椅上,都隻是沉默。
裴錢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錢問道:“如果我比師父更早躋身武夫止境,怎麼辦?”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時候我求先生幫你喂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