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圭疑惑道:“不是好人與壞人?”
陳平安笑了笑,“這就是難題症結所在了。”
稚圭氣笑道:“你怎麼不乾脆去當個教書先生?”
不曾想一旁男人點頭道:“已經選好學塾了。”
龍宮遺址一處昔年龍子的私家彆苑,占地極廣,一處湖塘,水中荷葉田田,有條蚱蜢舟,舟中有四人,一老叟,一美婦人,一魁梧漢子,一年輕男子。
他們如今皆是真龍王朱的扈從,算是投靠了她這位新晉的東海水君。
美婦人站在小舟一端,作宮裝打扮,梳流雲髻,斜彆金步搖,淡施脂粉,纖細腰肢分彆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她轉頭對那位船尾的老人,好奇問道:“李拔,你覺得主人跟那位隱官大人,會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名叫李拔的老翁,白發蒼蒼,骨臒氣清,輕輕搖頭道:“無冤無仇的,打不起來。”
老人腳邊,有個魁梧漢子盤腿而坐。
最後那年輕人,定然是位修道有成的山中神仙,肌膚如玉,姿容俊美若傾城佳人,他此刻躺在小舟中,單手枕在後腦勺下邊,翹起腿,意態閒適,悠哉悠哉,一手搖晃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剛好筆直一線墜落嘴中,晃了晃空酒壺,坐起身,看了眼大殿方向,“好重的劍氣,不愧是在劍氣長城成為劍修的人。”
美婦人秋波流轉,望向那個坐姿如磐石的雄健漢子,“溪蠻,要是準許你們雙方隻以武夫身份對敵,赤手空拳,打不打得過?”
按照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那份榜單,聽說這位年輕隱官獨守城頭那會兒,就是九境武夫了,後來回了浩然天下,在中土文廟功德林那邊,還跟曹慈打得有來有往。
漢子明顯也是一位武學宗師,直截了當道:“對方讓我一隻手都不打過。”
純粹武夫看待世界,往往眼中唯有武夫。
這個名叫溪蠻的浩然本土妖族,曾經仔細掂量過斤兩,自己對上正陽山那頭搬山老猿,都沒有任何勝算,後者同樣天生體魄堅韌,所以何談與陳平安問拳。
那不叫切磋,叫白白送死。
婦人笑罵道:“他才幾歲,你如今幾歲了?你怎麼不死去?”
漢子嗤笑道:“照你這麼說,曹慈跟陳平安之外,大夥兒都彆習武學拳了。”
稚圭的這四位水府扈從,一仙人,兩玉璞,外加一位山巔境武夫。
除了人族修士,此外既有鬼仙,亦有妖族,不過都在文廟那邊錄檔和勘驗過身份了。
年輕男子坐起身後,想起一事,“劍氣長城那間酒鋪的青神山酒水,花了大價錢,還拖人情,好不容易才買到手一壺,結果喝得我都要懷疑人生了。”
難不成之前青神山酒宴的酒水,都是假酒不成?
魁梧漢子點頭道:“確實難喝,喝劣酒不怕,就怕喝假酒。擱我,得站在藥鋪門口才敢喝。”
言語之間,漢子習慣性伸手掏了掏褲襠。
婦人瞪眼埋怨道:“惡心不惡心,你這個臭毛病,就能不能改改?”
魁梧漢子甕聲甕氣道:“改不了。”
他還有句最讓宮豔受不了的口頭禪,“老弟莫抬頭,咱哥倆就沒那豔福沒那命。”
一行人,婦人名為宮豔,昵稱阿嫵,她是扶搖洲本土修士,還曾是一座老字號宗門的女子祖師爺,隻是一場仗打完,如今算是無家可歸了。
宮豔對那山水窟的境遇,頗為幸災樂禍。後來她還曾在那邊,認識了一位複姓納蘭的女子劍修,外鄉人,境界不明,可能是元嬰境,對方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
雙方做過幾筆大買賣,那位當時負責住持山水窟事務的外鄉劍修,是個敗家娘們,約莫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關係,竟然膽敢公然賤賣家當,宮豔來者不拒,就跟去街上掃貨一般,收獲頗豐。
老人名為李拔,家鄉來自金甲洲,道號焠掌,曾是金甲洲完顏老景的忘年交好友,一心向道,擔任過一個山下大王朝的國師,隻是先後輔佐三任皇帝,都不堪大用,尤其是最後一位才華橫溢的亡國-之君,竟然與國師李拔職掌的那座青章道院上奏,打算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
等到浩然天下的水神走鏢一事暫告段落,主人王朱承諾過他們,事後可以各憑意願,去擇良木而棲,比如其中兩人,打定主意在水府長久修行,另外兩位,就打算去寶瓶洲大驪陪都那邊落腳,因為他們對那位藩王宋睦,頗為看好。
一道雪白身形,宛如一抹白雲墜落荷塘,踩在一株碧綠荷葉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伸長脖子,望向那個坐在蚱蜢舟中間的俊美男子,嘴上嚷嚷道:“哎呦喂,這不是那位曾經大名鼎鼎的、喜歡‘白骨臥鬆雲’、自號‘江東酒徒’、自稱‘我誌天外天’、揚言要‘除心牢、守心齋、作心宮’、傳聞一個呼吸唏噓便能接引風雨雲霧雷霆、然後因為爭搶釣位差點被張條霞打死的玉道人黃幔嘛?”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容我喘口氣,累死我了。”
這位不速之客,直愣愣看著舟中四人片刻,然後白衣少年就轉頭望向岸邊一處水榭,笑嘻嘻問道:“在這咫尺之地,有幸得見如此多的世外高人,小陌先生,你說說看,這叫啥?”
水榭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黃帽青鞋的文弱書生,手持綠竹杖,聞言笑答道:“大概能算是不出門庭大有野景,相從裡巷定見高人。”
坐在那邊的黃幔,不曾想自己竟然被人一口氣揭穿老底,笑眯眯問道:“你是哪位?”
他施展了數重障眼法,隱姓埋名百餘年,照理說,不該被人一眼看穿身份。
舟中四位奇人異士,隻聽那白衣少年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偏移視線,望向那老者,一臉中藥味,苦相得很,滿臉訝異道:“唉?這不是流霞洲的國師李拔嗎?是了是了,肯定是被那個極為敬重的完顏老景傷透了心,再不願留在家鄉那傷心地。擱我,也要換個地方散散心。”
崔東山突然從雪白袖中摸出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手持照妖鏡,高高舉起,瞄準那婦人,“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不管用?白衣少年微微皺眉,將古鏡收入袖中,再從袖子裡摸出一把新的,一個蹦跳,更換位置,身形橫移,落在旁邊一張碧綠荷葉上邊,騰空之時,一個拋起古鏡,換手接住後,大喊一聲“定身!”
之後又取出兩把古鏡,浩然天下最著名的四種照妖鏡,都被那個白衣少年顯擺過了,其中兩把,由龍虎山天師府和符籙於玄所在宗門煉製而成,其餘兩把,分彆是金甲洲統稱為“山鏡”的規矩鏡,以及大龍湫的水鏡,後兩者,分彆汲取煉化日精、月華,各有所長,山鏡殺力大,破障快,水鏡更能尋找出精怪鬼物的蹤跡,無所遁形。
蚱蜢舟上四位,麵麵相覷。
尤其是那個被針對的宮豔,更是哭笑不得,自己一行人是攤上了個腦子有病的山上仙師?
等於是轉了一圈再回到原地的白衣少年,悻悻然收起照妖鏡,“哈,誤會誤會,怨這位姐姐太過漂亮了,江湖老話說那山中偶遇,不是豔鬼就是狐怪。”
溪蠻望向老人,李拔點點頭,可以出手,掌握好分寸,看看能否一探究竟,試探出對方的道行深淺。
魁梧漢子身形暴起,小舟周邊的荷塘水位驟然下降,遠處湖水激蕩,水路層疊高漲,往岸上蔓延而去,唯獨黃帽青年所在的那座水榭,未受影響。
九境武夫的溪蠻,一肘打在那那白衣少年的額頭上,對方毫無還手之力,如箭矢傾斜釘入水中,片刻之後,白衣少年在遠處探出頭顱,抹了把臉,鳧水過後,伸手抓住一株隨水搖晃的荷枝,再扯住一片倒向自己的荷葉,翻轉身形,躍上了葉麵,跳腳大罵道:“賊子,膽敢行凶傷人,這事沒完,你等著,我這就去喊人,有本事彆跑……”
崔東山驀然停下話頭,一臉的自怨自艾,跺腳道:“不曾想我還是活成了當年自己最討厭的人,我如此作為,像極了大街上調戲良家婦女再被大俠按在地上打、起身後就隻敢跑,一邊跑路還要一邊與人叫囂撂狠話的紈絝子弟?!”
溪蠻聚音成線,提醒其餘三位,“點子紮手。”
婦人瞥了眼黃幔,冷笑道:“玉道人,這都能忍?”
黃幔笑道:“小心彆陰溝裡翻船,我可以再忍忍。”
小陌遠遠看著那場鬨劇,沒有半點要摻和的意圖。
他隻是自家公子的死士,何況這位崔宗主,作為公子的得意門生,也用不著小陌來擔心安危。
崔東山望向那位體態豐腴的美婦人,從袖中重新摸出一把銘文“上大山”的規矩鏡,“唉?這位姐姐腰間所懸古鏡,好生眼熟,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
宮豔無奈道:“這廝好煩人。”
小陌斜靠亭柱,提了提手中行山杖,“勸你們彆亂動,殺心易起,覆水難收。”
白衣少年好像找到了靠山,雙手叉腰,大笑道:“聽見沒,聽見沒,我叫小陌先生說了,要你們老實一點,規矩一點,收斂一點,還要與我說話客氣些!”
小陌不否認,這位崔宗主,如果隻是個剛認識的過客,言行舉止,確實挺欠揍的。
小舟當中,那位境界最高的玉道人,好像也忍不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荒誕行徑,就打算親自出手。
刹那之間,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就來到了蚱蜢舟,站在一側船沿之上,以行山杖輕輕抵住那位玉道人的眉心。
一根綠竹杖,如一把青色長劍,劍尖處,玉道人的額頭滲出血絲。
“黃幔道友,修行大不易,好好珍惜性命。”
小陌微笑道:“行走天下,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隻知道打打殺殺,走不長遠的。”
白衣少年又開始作妖,雙手飛快鼓掌卻無聲響。
溪蠻剛要有所動作,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就像被數百條劍氣同時撞上,腳踩荷塘水麵,一退再退,那些無形劍氣極有分寸,好像就隻是為了讓一位九境巔峰武夫打出小舟之外。
一男一女,出現在荷塘岸邊。
小陌便收起行山杖,離開小舟,一閃而逝,來到自家公子身邊。
崔東山一見到先生,立即搖身一變,跟著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介紹起黃幔跟李拔。
陳平安聽過之後,對那小舟四位遙遙抱拳,再讓崔東山去喊裘瀆一同離開此地。
稚圭突然以心聲說道:“陳平安,你與那條老虯捎句話,就說我讓她取走一成龍宮寶物,這座龍宮會在一炷香過後關門,她要是有膽子來這裡偷東西,再有膽子不聽我的吩咐,就讓老虯後果自負。”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東海水君,好大的官威。”
稚圭還了個白眼。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和小陌,隻在龍宮遺址門外等了約莫半炷香,裘瀆就慌慌張張掠出大門。
一同禦風返回仙都山。
崔東山以鳧水之姿禦風前行,嘿嘿笑道:“先生,稚圭姑娘如今都曉得招兵買馬了,還是很有長進的。”
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穗山、九嶷山和煙支山在內的中土五嶽,還有五湖四海,如今這些山水神靈的神位品秩,相對最高,都是文廟所製定金玉譜牒上邊的從一品,隻是五湖水君雖然與四海水君品秩相當,但是雙方管轄水域的差彆,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中浩然九洲當中最大的中土神洲,陸地水運之主,淥水坑澹澹夫人。
按照四海水君的疆域劃分,稚圭管轄的東海水域,包括東寶瓶洲和東南桐葉洲陸地之外的廣袤水域。
所以稚圭之所以會選中桐葉洲這座龍宮遺址,是因為她將來經營水府的重心,除了追求轄境之內的河清海晏,還需要扶植起除了寶瓶洲大驪王朝之外,桐葉洲中部的大泉姚氏王朝,北方的虞氏王朝,舊大淵袁氏,這些新舊王朝的強大鼎盛,好幫助稚圭增長、壯大自身龍氣。
而那位新任南海水君,會掌管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
所以陳平安想要縫補三洲山河,真正需要打交道的,除了稚圭這個舊鄰居,還有之前擔任皎月湖水君的李鄴侯,先前在功德林見過一麵,是恭賀自己先生恢複文廟身份的貴客之一。
因為山海宗的那份山水邸報,估計如今所有山巔修士, 都已經知曉陳平安獲得了一份蠻荒天下的曳落河水運。
說不定那位新任南海水君,很快就會秘密派遣使者,主動登門,甚至有可能李鄴侯會抽空,親自拜訪落魄山。
崔東山笑嘻嘻問那老嫗:“尷尬不尷尬?”
老嫗笑容牽強。
確實尷尬至極,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若是按照桐葉洲的某個山上諺語,這就叫鬨了個“薑尚真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她哪裡想得到這位深藏不露的陳劍仙,不但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而且竟然與那條真龍,當了多年的隔壁鄰居。
先前那半炷香內,王朱陪著她走了一路,甚至幫著老嫗挑選出了幾件水法至寶,不收?裘瀆哪裡敢不收下。
陳平安笑著寬慰道:“老嬤嬤不用覺得彆扭,一些個屬於人之常情的誤會,說開了就是,不必因此心生芥蒂。”
很多難以釋懷的事情,今日之心心念念,來年不過付諸一笑。
老嫗稍稍寬心幾分,“陳劍仙大人有大量,先前確是老身眼皮子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落個貽笑大方的下場,是老身咎由自取。”
裘瀆已經打定主意,改變來時的初衷,為了醋醋,也沒什麼臉皮不臉皮的了,既然知曉了身邊這位陳劍仙的真實身份,那還含糊什麼?老嫗便趁熱打鐵道:“陳劍仙,這趟跟隨葉山主拜訪仙都山,本就是奔著醋醋的前程而來,哪怕崔宗主不邀請,老身也會死皮賴臉跟著葉山主同行,不敢奢望醋醋成為陳劍仙的嫡傳弟子,隻求在仙都山祖師堂的金玉譜牒上邊,醋醋有個名字。”
什麼客卿,小家子氣了。
至於那位東海水君,仍是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的王朱,老嫗算是嚼出些餘味了。
她與身邊這位風神、法度皆是出類拔萃的青衫劍仙,多年鄰居,兩人之間,很有故事!
小陌微笑,以心聲與自家公子泄露天機。
在小陌這邊,飛升境之下的修士,最好彆想心事。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道:“說實話,就算老嬤嬤敢將醋醋姑娘送往仙都山修行,我也不敢收啊。”
之前在那江畔那座定婚店內,少女都敢胡亂將自己跟黃衣芸牽紅線,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實在是太過跳脫了。
說難聽點,小姑娘就是個做事情顧頭不顧腚的主兒。
裘瀆小心翼翼瞥了眼青衫劍仙。
沒來由想起一事,老嫗便有幾分心虛。
醋醋這個小妮子,確實喜歡亂點鴛鴦譜。
不單單是之前偷偷為陳平安和葉芸芸牽紅線,事實上就在今年,就碰到了兩位外鄉人,一個老儒士,一個木訥漢子,遊曆敕鱗江,期間他們在茶棚歇腳,醋醋差點就闖禍了。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我敢收啊。”
自家上宗,那叫一個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劍仙如雲,宗師如雨。
可我這下宗草創之初,急需人才啊。那個小姑娘,按照小陌的說法,是遠古月戶出身,雖說血緣淡薄,可是修道資質,確實不錯,“有望玉璞”。
有望玉璞,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元嬰地仙了,可千萬彆不把地仙當神仙,在太平歲月裡,地仙修士,往往就是一座宗門在山外的招牌,而且還是塊金字招牌,就像黃衣芸的那座蒲山雲草堂,葉芸芸真會管事?還不是掌律檀溶、弟子薛懷這些人在外奔波,忙前忙後。
再說了,這條老虯,有一點好,護短!
與自家門風,可不就是天然契合了?
陳平安斜眼望去。
崔東山立即改口道:“先生說得對!”
等到一行人返回仙都山密雪峰,葉芸芸就立即找到陳平安,說雙方師徒,能否各自問拳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