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青冥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觀主所謂的移植一株碧梧,怎麼可能隻是揀選一條纖細枝丫,當然是無異於讓青同自個兒砍下一條胳膊了。
所幸當年還有那位純陽道人在場,幫忙緩頰,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樁天災**。
青同再次以心聲說道:“鄒子當年離開這裡,交待過一件事,說讓我將來為某人勘驗道心,至於結果如何,觀感如何,都不用告訴他。至於某人是誰,隻說我到時候一見便知。”
“某人?”
陳平安疑惑道:“我當時背著那把‘劍氣長’,你就沒有一直盯著我?不是明擺著的事情?”
青同無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當年身邊是沒有那陸台的,甚至許多我自以為看到的景象,都是一連串鄒子故意讓我看見的假象,那才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一葉障目,至於鄒子是怎麼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這次看到你之後,才察覺到不對勁,趁著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畫卷中,我立即著手進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這個……可怕的真相。”
陳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
不過青同這個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強能算個過得去的借口。
讓小陌恢複真身。
青同如釋重負,一揮袖子,從滿地金黃落葉中揀選出其中十二片葉子。
懸停在身前,雙指並攏,輕輕抵住其中一片落葉,向前一劃,飄向陳平安那邊。
每一張落葉,都是一座類似光陰長河的走馬圖。
各有關鍵所在。
下棋。呂喦,黃粱一夢。大旱,官員祈雨。郡守治水,兩根燈芯。戰主不願半渡而擊,仁義。才子佳人姻緣,老和尚,小沙彌。
騎馬老嫗,中元節,幽明殊途。一地神靈,山盟海誓。一處脂粉氣略重的花國秘境。身為國君。得道之士,光陰倒流。買餅。
青同神色認真起來,略帶幾分緬懷,緩緩道:“昔之得一者,其實屈指可數。”
“天地得一,各以清寧。神得一以靈,是為神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其中光陰長河,與為練氣士所用的天地間靈氣,皆從神靈死中屍骸而生。”
“天下術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樹,各有枝乾脈絡,是為後世的道統法脈,每有開花結果,即是得道之士。”
聽到這裡,小陌嗬嗬一笑。
你擱這兒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呢。
真有本事,怎麼連我幾劍都接不下?何況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飛劍。
青同氣不打一處來,惱羞成怒道:“這個比喻,又不是我說的。”
小陌伸手輕拍一下橫放膝蓋上邊的綠竹杖,示意對方說話不要那麼大聲,自己膽子小,經不起嚇。
陳平安問道:“你所謂的‘屈指可數’,是指誰?”
青同說道:“當然是遠古歲月裡的‘天下十豪’!”
陳平安神色自若。
可其實卻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此事,避暑行宮從無記載,文廟一樣沒有,自家先生,學生崔東山,連同身邊小陌,當年的老大劍仙,師兄左右,誰都沒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來隻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單”。
原來在那上古歲月,在水火之爭和登天一役發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無一例外,成聖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間並無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師。
兵家初祖。
世間第一位修道之士。
還有一位當之無愧的天下劍道魁首。
練劍資質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飛劍數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這些存在,實力如何,其實隻看那幾個“候補”就清楚了。
候補數量較少,總計隻有四人。
分彆是劍修陳清都,小夫子,白澤,以及開創符籙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當青同說到陳清都的時候,忍不住看了眼對麵的那個人模鬼樣的年輕人。
當初同為劍修的兩位,陳清都與那位劍修魁首的關係,其實有點類似如今武學道路上的一場青白之爭,陳平安跟曹慈,前者始終在追趕後者。
最終天下劍道最高者,還是後來者居上的“候補”陳清都。
青同繼續說道:“上古時代,水火之爭,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維絕。”
“對於當時的芸芸眾生而言,當然是一場災殃,但是與此同時,對於所有僥幸逃過一劫的有靈眾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卻是一場……”
青同停下言語,似乎在想一個形象的比喻。
陳平安便接話道:“否極泰來,莫大機緣。就像後世莊稼地的火燒和翻土,靈氣充沛,就像從貧瘠之地轉為肥沃之地。”
青同點點頭,“天道傾斜,日月星辰的移動規矩,隨之愈發彰顯,地勢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間水潦塵埃四起,皆是幸存者的修道機緣。”
而鄒子上次送給青同的那句讖語,正是“地陷東南,天傾西北。”
青同感歎道:“在此之後,術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占據一地。”
再次醞釀措辭,等到片刻之後,青同終於替這些遠古歲月裡的證道之人,給出一個氣魄極大的說法。
“吾為東道主。”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卻是以損不足奉有餘。”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門、仙府,不管門派大小,祖師堂那邊都有供奉一職,這就是供奉這個身份的大道根祇所在,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禮敬天地’。隻是現在絕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幫譜牒修士,誰還知道這個,就算知道了,又有幾個會當真。就算有誰願意當真,道之日薄西山,餘暉中的行人過客,又能做些什麼。”
“所以你之前說以人道之法,要為桐葉洲縫補山河,陳平安,換成是你,此刻回頭再看當時言語,會不會覺得可笑?”
結果對方直接來了句,“道祖所謂的天人兩道之分,與儒家宗旨是不一樣的,你覺得哪個可笑,還是兩者都很滑稽?”
青同頭皮發麻,一時語噎。
你大爺啊,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聖先師?!
青同差點沒被嚇得趕緊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門稽首。
一時間氣氛就比較尷尬了。
青同終於想起一事,收起鎮妖樓的所有道韻。
小陌毫無異樣。
但是陳平安卻逐漸恢複一襲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這才說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個錯誤。至於那些各行其道的聖人,就像陸掌教所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陳平安笑道:“還來?”
你青同不是擅長幾手大符嗎,符籙氣象那麼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貼張舊天庭共主的標簽?再把三教祖師喊過來瞧瞧?
之後陳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張白駒過隙符,示意對方珍惜光陰。
青同便有幾分悻悻然神色。
陳平安看到青同這番姿態,沒來由一個神遊萬裡,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練氣士的陰神出竅和煉就陽神,算不算青同所謂的某種“天道傾斜,日月彰顯”?
不說那個被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屍而出的“楊木茂”,隻說老真人梁爽的陰神出竅遠遊,還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狀態,當然還有學生崔東山。
差以毫厘,失之千裡,道心的差異,會帶來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隻有鄭居中了。
青同雙指一劃,那片梧桐落葉一閃而逝,重新飄落回眾多落葉中,再將第二片落葉推給陳平安。
青同好奇問道:“在那邯鄲道旁客舍中,你為何不去確定那呂喦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畫卷幻境中,陳平安撇下小陌,獨自去往道路,毫不猶豫就打翻書箱,書籍空白。
依葫蘆畫瓢的事情,很簡單就能做成。
隻需讓那小陌朝那客舍老道遞出一劍,便知真假。
陳平安說道:“對待修行路上的前輩先賢,我們這些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晚輩,走在他們開辟出來再踩踏結實、愈發平坦的陽關大道上,當然要由衷敬重幾分,何況還是晚輩神往已久的呂祖。”
青同神色彆扭。
陳平安說道:“當然遇到一些為老不尊,尤其是喜歡倚老賣老的,客氣一番,意思意思,該有的禮數到了,就不用太客氣,畢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紀和道齡,當不了飯吃。前輩以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這個時候,就應該答一句‘深以為然?!?/p>
年輕隱官立即唉了一聲,尾音上揚,“怎麼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說話的。”
小陌點頭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麼下次,立即轉移話題,“你們離開此地後,等到宗門慶典結束,不妨直奔呂祖家鄉所在的黃粱國,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那部劍訣,大道直指金丹。”
見那陳平安似乎沒什麼興趣,青同繼續好言相勸道:“此事不算強求,既然呂喦都直說了,那麼你就已經是有緣人之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說到這裡,青同隻覺得彆扭萬分,隻得打住話頭,換了個說法,“你們仙都山,是一座劍道宗門,如果能夠得到這份機緣,再加上你得自埋河祈雨篇的道訣,相信落魄山和仙都山在未來兩三百年之內,地仙數量,可能說是雨後春筍的景象,有點誇張了,但是比起中土神洲的一些頂尖宗門,無論是數量,還是成色,都不會相差太多。
”
陳平安笑道:“浮萍聚散,一切隨緣。”
之後陳平安補了一句,“夢醒之時,黃粱未熟。真真假假,好好壞壞,說不準的。就像此時此刻,你青同如何確定,自己不是還置身於鄒子給你製造的幻境天地中?”
青同笑了笑,顯然是覺得這種無稽之談,交給那些憂天之輩去自擾就好了。
陳平安將那片金黃落葉隨手一抹,同樣歸於遠處落葉中。
接下來的兩張葉子,是數種暗示,比如將落葉前後合在一起,其實就是一頁老黃曆。
大旱加洪澇。
遠古那場引發天崩地裂之亂的水火之爭,人間生靈塗炭,死傷無數。
此外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將一洲山河席卷而過,山河陸沉,禮樂崩壞,再無綱常。
不管如何,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你陳平安來得晚了,就注定救之不及,生死有命。
至多就是學那祈雨官員,事後補救一番,而且未必能夠成事。
而且青同又有一番“題外話”,因為恰恰是這場降雨,便是那“一郡之地,歲大澇,居沉於水”的原因所在。
天庭倒塌,天道崩壞,因你“這個一”的袖手旁觀而起,難道你如今才想到要來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爛攤子?!
莫不是文海周密的登天離去,三教祖師的散道,都在你的算計之中?
這一切的因果循環,相隔萬年,其實都被“言儘天事”鄒子早早給算中了,說準了?
不然當初那場水火之爭,你難道攔不住?即便攔不住,為何連出手阻攔一二都不肯,反而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麵?
這就是青同毫不留情的一種嘲諷了。
至於那位大旱之中的祈雨官員,手捧那封出自陳平安之手的祈雨文,開篇就是那句“雨師風伯,雷君電母,聽我敕令,違令者斬。”
其實等到當時青同遠遠看到這一幕,說實話,其實那一刻,青同何止是道心震顫,都快嚇得肝膽欲裂了。
想那萬年之前的那段漫長歲月裡,那個一,可是至高中的至高存在。
隻是沒有任何一位人間人,可能也沒有任何一位神靈,知道這個存在到底在想什麼。
最接近某個真相的,興許隻有那位道祖?
陳平安低頭看著那兩張落葉中一幅幅畫麵,突然笑道:“青同前輩,好像很擅長調侃他人?”
青同皺眉道:“此話怎講?”
先前在其中一幅畫卷中,陳平安是當了一回負責治水的郡守。寒族出身,年紀輕輕,金榜題名,尚未娶妻。
無一例外,都契合陳平安的履曆、處境。
陋巷出身,最終身居高位,成為那末代隱官,坐鎮避暑行宮,蠻荒天下大軍攻城,如洪水滔天。
不得不四處化緣,就像那五十四條跨洲渡船,倒懸山春幡齋,
雖然與那寧姚是天下皆知的一雙道侶, 卻始終尚未正式娶妻,等等。
不全然相似,可隻要細心探究,卻都有種種共通之處。
此外陳平安遇到那位賦閒在家的文人,言之鑿鑿,說那科舉製藝文章做得好,再來做其他事情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不然就都是些野狐禪和邪魔外道……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為什麼,做官嗎?封妻蔭子?
山上術法萬千,唯有劍修一道,如世間百業中的讀書,睥睨天下,蔑視旁人。
何嘗不是青同在借機冷嘲熱諷那自恃“一劍破萬法”、便目無餘子的的劍修?
處處含沙射影,另有所指。
比如那座高門府邸,象征著曾經的劍氣長城。而劍氣長城的寧姚,就是那個可惜不是男兒身的女子,所以入贅府中的那個女婿,之所以是“門當戶對的,也是有才情的”,當然是因為此人的身份,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是崔瀺、左右他們幾個的師弟,所以老大劍仙,對此人是頗為看重的,而“偏偏不肯舉業”一語,是暗示陳平安當時不是劍修……
青同有些心虛。
怎的,這也能猜得到自己的心思與用意?
這次又輪到小陌如墜雲霧了。
心腸能如此彎繞的,不是心思海底針的女子,就是……我輩讀書人了。
陳平安瞥了眼對麵的青同,當下其實是個女子?
至於最後那一幕,郡守大人推門而入,將桌上那盞油燈挑去一根。
大概是青同這個對劍修怨氣不小的,依舊是在拐彎抹角說老大劍仙與自己了。
是說老大劍仙晚節不保,竟然隻能臨終托孤給一個到劍氣長城沒幾天的外鄉人?
結果到頭來,那個躺在病榻上一言不發的老人,就像那個在戰場上一劍不出的陳清都。
最終就隻能留下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你又不是罵我,隻是在這兒罵一個已經作古的老大劍仙,我不生氣,怎麼可能生氣呢,犯不上,沒必要。”
“就像在劍氣長城,任何一個活著的下五境劍修,都可以隨便調侃宗垣不如自己。”
“對了,青同前輩,你沒有罵我吧?”
青同默不作聲,不承認不反駁。
小陌覺得這家夥先前就該聽自家公子的勸,彆節外生枝,就讓公子返回仙都山得了。
讓青同稍稍鬆口氣,因為陳平安已經主動推開那兩張落葉,換成了下一幅畫卷。
陳平安問道:“是善意的提醒?仍然是鄒子的安排,還是你自己的本意?”
青同給了一個含糊說法,輕聲道:“大勢所趨,是誰的意思,並不重要。”
陳平安譏笑道:“還想不明白嗎,這是鄒子對你的提醒。”
畫麵上,是身為戰主的一方霸主,一場有關是否“仁義”的半渡而擊。
青同後知後覺,道心一震。
青同原本認為這張落葉,是說那三教祖師一旦散道,就是一場萬年未有的嶄新格局,群雄並其,共同爭渡。
肯定會有飛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做出那種坐斷津流、甚至是過河拆橋的攔路舉動,在自身大道之上,打殺一切有可能與自己起大道之爭的修士。
隻是再想到先前陳平安的飛劍傳信,青同便忍不住背脊生寒。
陳平安冷笑道:“難道你跟鄒子打交道,就是乾脆躺在地上裝死,聽天由命了?”
接下來的畫卷,有一雙纏綿悱惻的才子佳人,大概世間一樣的花好月圓人長壽,一樣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卻是走在不同的相思路上。
其實在陳平安當那之水的一地郡守時,或四處奔走化緣,或微服私訪,算是“體察民間疾苦”,曾經看到一個窮酸老書生,回家之時,黃昏裡路過街口,看見個擺了個熟食案子,老先生走出去很遠,反複念叨著行不得行不得,我一個讀書人,怎好親自上街去買東西呢。等走到了家門口,實在嘴饞得緊,看了眼天色,等黑了,認不清人時……隻是再一想,月亮大明起來,又認得清人了,不如稍等暮色月又未起時,倒還天黑些……最終老書生便去屋子提了個籃子,快步走出,在那熟食案子,也不敢如何爭執價錢,買了一籃子回來,罵那商賈真是黑心,真真比這天色都要黑了……
也曾看到一個不小心丟了工錢的男子,坐在街旁,離著家裡還有些距離,使勁打自己的耳光。
一旁不遠處,又有一幫年輕年老的賭鬼們在那兒賭錢,賺那些如流水過家門留不住的銀錢,大聲吆喝聲響,與耳光聲並起。
之後那個老和尚在大殿內,劈砍佛像作取暖的柴火。
妄稱開悟的野狐禪,讀書人鑽研佛經的文字障,還有那些打葛藤,以及那些動不動就嗬佛罵祖的狂禪……
陳平安卻知道,加上先前遇見呂祖的一枕黃粱,以及這文官祈雨、郡守治水在內數事,這都是鄒子在探究自己的道心傾向,或者準確說來,是三教宗旨在自己心中的輕重。
鄒子用心最深的,還是那雨後道路遇見老媼,老媼衣衫襤褸,卻騎乘駿馬,鞍轡華美。
如果隻是理解為鬼物尚有陽間親人在那中元節時分,上墳祭奠,那麼那些在陽間顛沛流離之人,又該如何自處?天地悲秋,草木淒然,陳列祭品,酹酒祭奠,有此凶年,流離失所,吊祭不至,精魂無依……這麼想,當然沒問題,但是鄒子的用意,絕對不止這一層,而是借那老媼,說明如今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如今的處境,真正用意所在,更是那句“公子何往”,以及之後那句“路途積潦,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因為下一幅畫卷,陳平安和小陌,就成為了一地神靈。
從容登高,恢複神位?!
但是在陳平安心中,鄒子用心最為險峻的,還是最後那幅畫卷,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可能是因為人間所有的悲歡相通,都隻會來自感同身受。
陳平安環顧四周,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異樣。
相信即便自己祭出一把籠中雀,完全籠罩這座梧桐天地,還是一無所獲。
好像更多的知道,隻會帶來更多的未知。
其實很多時候會羨慕青同這座修道之士,老子就往地上一趟,萬事不想,愛咋咋的,明兒到底是刮風下雨,還是日頭高照,愛來不來。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那隻養劍葫,抿了一口酒水,視線上挑,望向對麵的青同,“說吧,真正的理由。”
青同臉色古怪,以心聲說道:“你已經知道我與陸台的那種相似之處了?”
陳平安點點頭。
青同有些看上去比較真誠的笑意了,不再以心聲言語,嗓音清冷道:“一個我相信鄒子的猜測,一個我相信自己的眼光。隻是經常打架,我就想要多看看,其實越看越迷糊,但是也不算什麼看不如不看就是了。”
青同抬起雙手,輕輕拍打膝蓋,神色輕鬆許多,“可能都是一葉障目,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就這樣了。”
言下之意,一個青同,相信鄒子所猜測的未來陳平安,一定會到來,但是另外一個青同,卻選擇相信以前的陳平安,會一直是那個曾經的少年。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理解。
收起養劍葫,陳平安站起身,笑著說道:“元鄉前輩,之所以會在梧桐樹上刻字,是因為那位前輩,覺得人生其實有兩場遠遊,一次是修道之人的身死道消,一次是被世界徹底遺忘,所以元鄉前輩才會四處刻字,因為他希望未來千年萬年,都有後世人知道人間,曾經有一個名叫元鄉的劍修,存在世間。”
青同跟著起身,問道:“是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記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是我猜的。”
在陳平安就要離去時,青同突然說道:“請坐。”
陳平安愣了愣,“你為何改變主意?”
青同微笑道:“其實沒什麼理由,就是賭一把。要麼虧到姥姥家,要麼賺個盆滿缽滿。”
陳平安問道:“不後悔?”
青同微笑道:“等到後悔了再後悔不遲。”
陳平安重新落座,說道:“小陌,幫忙為我們護道。”
小陌笑著點頭,斜瞥了一眼青同。
青同看似神色淡然,實則略帶幾分促狹,好像在說一句,小陌道友,以後對我客氣點啊。
在這一天的大年三十。
浩然天下梧桐葉落紛紛。
與此同時,有人造夢,一場天遊。
我請諸君入夢來。
與君借取一炷香。
紅燭鎮一向是的豎街橫巷的格局,觀水街和觀山街之間,有條無名小巷,開著一間沒有匾額的小書肆,生意一年到頭都是冷清,隻是書籍價格奇高,還不降價,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那個年輕掌櫃,正是衝澹江水神李錦,這會兒躺在藤椅上,拎著一隻手爐,打盹兒。
一些個年夜飯早的,已經響起了一陣陣的爆竹聲。
當官的,在外人眼中,無非是好官壞官之分,對於官場中人來說,也簡單,想不想往上爬。
世俗公門和山水官場其實沒兩樣,那麼李錦這位衝澹江水神,顯然就屬於不想著往上爬的。
隻說前些年那三場金色大雨,北嶽披雲山的那位魏山君,受益最大,關鍵是在轄境之內,在一眾山水神靈看來,魏大山君那叫一個扣扣搜搜的,就連那北嶽地界的儲君之山,都沒怎麼雨露均沾。
李錦眯起眼,心弦緊繃,隻是很快就笑著起身,“陳山主,好神通。”
等到聽過那位“不速之客”的請求,李錦疑惑道:“類似萬民傘?”
陳平安聽到這個比喻,啞然失笑,想了想,“勉強可以這麼說吧。”
李錦思量片刻,說道:“我可以不要你的那份功德饋贈,但是我有一事相求,算是作為交換。”
陳平安笑道:“買賣照舊,但是如果李水神相求之事,隻要我做得到,就一定不拒絕。”
李錦試探性說道:“等到下次山主返回落魄山,能否有勞山主為一幅白描畫卷‘著色’?”
陳平安笑問道:“可是當年朱斂與沛湘從清風城返回,路過貴地,贈送給李兄的兩幅畫卷之一?”
李錦點頭道:“正是。”
陳平安心中了然,知道上次朱斂路過店鋪,送給了李錦兩幅畫卷,皆是白描圖,第一幅畫卷所繪圖案,是鯉魚高士圖,李錦容貌,騎乘一條大鯉,隻露出首尾,鯉魚身軀掩映在雲海中。在這畫卷上,朱斂以朱文印章,篆刻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至於另外那幅畫卷,則是前邊的那位文士,就像已經跳過龍門了,在那龍門之上俯瞰激流,因為畫卷中的文士,一手支撐龍門大柱。朱斂以白文鈐印八字:魚龍變相,出神入化。
隻因為是兩幅白描畫卷,所以李錦的“請求”,所謂著色,就像是一種寺廟道觀為神像的……描金。
山水神靈的封正一事,當然隻能是當地朝廷的皇帝旨意,或是文廟聖賢才能“口含天憲”。
但是此外次一等的描金,一些個功德圓滿的修道之士,或是一些境界足夠的大修士,確實是有一定功效的。
陳平安點頭道:“無需下次,今天就可以做成此事。”
李錦無奈道:“在這……夢境中,我那兩幅畫卷皆是虛物。”
陳平安笑道:“李水神隻管凝神觀想,一試便知。”
李錦便凝神想象那幅畫卷,當然是那幅鯉魚高士升仙圖,至於鯉魚跳龍門一事,暫時不敢想。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竟然是那支當年贈送給君子鐘魁的小雪錐,接過那幅畫卷,懸空攤開,為那尾鯉魚仔細描金,最終再為其點睛。
李錦大為意外,這般觀想?竟然就能夠轉虛為實?
我莫不是在做夢吧?
對,我就是在做夢……
那麼夢醒之後,總不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吧?想來不至於,陳平安肯定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跟自己開玩笑。
陳平安突然說道:“既然來都來了,那就好事成雙。”
李錦有些猶豫。
陳平安笑道:“舉手之勞。”
為第二幅畫卷上的文士,身上那件長袍,描繪成金色。
之後陳平安掏出兩方名號章,落魄山陳平安,陳十一。
上陽文下陰文,朱白並用,寓意連珠。
因為有那鈐印數目、古喜單數的講究,因為有“用一不用二,用三不用四,取奇數以扶陽”的用意。
所以最終陳平安又取出一方印章,是那枚相伴多年的水字印。
李錦收起兩幅畫卷,與陳平安作揖行禮,由衷致謝,起身後沉聲道:“稍後那炷香,定然誠心實意。衝澹江江水正神,李錦願為桐葉洲山水,略儘綿薄之力。”
一襲青衫,消散不見。
李錦睜開眼睛,趕緊從方寸物中取出兩幅畫卷。
果然已經描金。
水運充沛,超乎想象。
李錦立即禦風返回衝澹江水府,並且鄭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最終深呼吸一口氣,麵朝南方,雙手撚香火狀,凝聚一部分轄境水運,最終點燃一炷水香。
與此同時。
衝澹江附近,一位青蛇纏繞手臂的江水正神,亦是如此。
而某位水神娘娘,更是如此,無比心誠,絲毫不輸前兩位同僚。
落魄山中的那座蓮藕福地,水蛟泓下,領著福地內的一眾江河水神,各自點燃一炷清香。
北俱蘆洲濟瀆。
在一座氣派恢弘的嶄新侯府內,一位雙眸金黃的黑衣少年,盤腿坐在大堂那把主位座椅上,笑嘻嘻看著那個登門做客的上祠水正,“司徒激蕩,你說說看,這算不算窮在鬨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那位曾經的同僚,如今的下屬,臉上笑容有幾分難以掩飾的尷尬。
李源隻是嘿嘿笑著,倒是不怕對方心生芥蒂,雙方知根知底,當了無數年的鄰居,對方是個無利不起早的,隻要錢到位,萬事好說。
雙方都是水正出身,難兄難弟很多年了。
昔年濟瀆三祠,之前隻剩下兩祠,其中上祠位於大源王朝崇玄署。李源職掌的中祠,就在水龍宗,隻是被煉化為一座祖師堂了。
龍宮洞天裡邊,昔年作為李源道場的鳧水島,也幫著牽線搭橋,幫陳平安用了一個極低的價格買下。
相較而言,在榮升大瀆龍亭侯之前,還是眼前這個名叫司徒激蕩的家夥更闊綽了,
之前那麼多年,也沒見這家夥來龍宮洞天找自己客套寒暄半句,傲氣得很,有靠山嘛,就瞧不起自己這個混吃等死的。
今時不同往日啊,司徒激蕩隔三岔五就跑來跟自己套近乎。
司徒激蕩作為濟瀆上祠水正,曾經是老者容貌,如今不至於說是返老還童,卻也容光煥發,枯木逢春,就像那凡俗,從耄耋之年,重返花甲之年。因為以前的文廟,一直刻意忽略大瀆封正一事,作為職掌大瀆祠廟香火的存在,數千年以來,始終處於一種自生自滅的可憐境地,頂著個曆史悠久的古老官職,卻像一個完全領不著俸祿的官場可憐蟲,比那山下王朝的清水衙門當差,更可憐。大瀆沿途的各個國家的皇帝君主,那些大大小小的朝廷,是想幫忙都幫不上,而之前四海又無龍君,當然更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了,故而浩然天下所有大瀆的水正,每當金身出現裂縫,幾乎就是無法挽回、沒有退路的定局,每當一尊金身倒塌,天下就會少去一位水正。使得昔年鼎盛時,大大小小的通海瀆水,兩百多位水正,十不存一。
可自從寶瓶洲以人力造就出一條大瀆後,等於是“開了先河”,文廟就終於有所動作了。一些個大瀆水正,哪怕沒有能夠像李源這樣,直接晉升為大瀆公侯,可哪怕是維持水正身份不變的司徒激蕩,隻因為文廟的封正,等於浩然的大道正統,再次認可了水正一脈,這一下子,他們這些大瀆舊官吏,不是枯木逢春是什麼。
李源倒是沒有繼續拿話調侃司徒激蕩,開始聊正事。
聊過了正事,李源就親自送客到大門口,一來是禮數,二來每次在自家大門口,抬頭看那“龍亭侯府”的金字匾額,心裡邊就美滋滋嘛。
他們這些水正的名字,姓氏無忌諱,就算是火字旁的姓氏,都不會妨礙大道。
但是名,必須是水字旁,這是自古而來的一種定例。
比如李源的“源”,司徒激蕩的“激蕩”。
可是渴、沙這些字,肯定也不行,至於滿字稍大,灣字又太小,洪澇則過於晦氣了,所以如果需要改名,那麼漲、洶湧、溫等字,都是不錯的選擇。
李源以前就一直覺得司徒激蕩混得比自己好,肯定是名字占優的緣故,如今看來,嗬嗬,一般般哈。
大搖大擺走回府內,實在不願意去衙署公房那邊找罪受,便掐訣施展水法,去往大瀆水中,瞬息遠遁千百裡,最後悄然去往龍宮洞天之內,李源最後坐在雲海之上,俯瞰那湖中島嶼,碧玉盤裡青螺螄。
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一朵花來,李源打了個哈欠,後仰倒去,就那麼躺在雲海上,反正無所事事,不對,大爺我是忙裡偷閒,那就睡個懶覺。
黑衣少年緩緩睜開一雙金色眼眸,冷笑道:“何方小賊,好大狗膽,竟敢……”
話說一半,李源一個蹦跳起身,“陳平安?!”
一襲青衫長褂,笑容和煦道:“有事請你幫忙。”
李源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清脆悅耳,“說!”
打腫臉充胖子,也要幫上這個忙。
需要問啥事嗎,不能夠。先點頭答應下來,才算兄弟。
李源最後大手一揮,“要啥功德,見外了見外了……”
陳平安搖頭堅持道:“規矩所在,不可例外,回頭找你喝酒就是了。”
李源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正色問道:“接下來要去見沈霖?”
陳平安笑著點頭,“見過了靈源公,還要繼續趕路。”
李源小聲問道:“要去很多地方?”
陳平安還是點頭,“很多。”
之後陳平安繼續“夢中遠遊”。
在“某座”鎮妖樓內,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夫子,憑欄而立,眺望不遠處的那棵梧桐樹。
身邊是一位中年道士,手持紫竹杖,腰懸一枚大葫蘆酒瓢,衣黃衫穿麻鞋,背劍執拂。
其實老夫子與這“中年”道士,如果對現在這一刻而言,雙方都是之前人,在看當下的將來事了。
道士笑問道:“外出遊曆,遭遇如何?”
老夫子自嘲道:“不如何,很不如何,村童欺我老無力。”
老夫子看了片刻,說道:“純陽道友,你幫著算一卦?”
道士笑著點頭,“至聖先師都發話了,呂喦豈敢不從。”
老夫子打趣道:“什麼呂喦,是神往已久的呂祖才對。”
呂喦哭笑不得,掐指一算,神色凝重道:“風行地上,觀。”
老夫子嗯了一聲,是那觀卦第五爻,點點頭,隨手揮了揮袖子,說道:“再算。”
先前呂喦算出的爻辭,是說那天地運轉,陰長陽消,大道衰微萬物難行。或者準確說來,是萬事變化中,應當觀望時勢。
君子宜靜不宜動,暫時作壁上觀風。
呂喦片刻之後,繼續說道:“九五,觀我生,君子無咎。”
老夫子笑道:“這就很好嘛,自助者天助之。”
呂喦欲言又止,算了,你是至聖先師,在浩然天下,當然是你說了算。
老夫子雙手負後,微笑道:“千萬彆覺得是我做了什麼,怎麼可能。”
至聖先師突然嘖嘖稱奇,說了句,“呦,忽然覺得今宵月,元不黏天獨自行。”
呂喦笑著點頭。
老夫子沒來由感慨了兩句言語。
這位浩然天下的至聖先師,提到了幾個名字,
其中餘客,是禮聖的名字。而寇名,則是白玉京大掌教的真名。
後邊一句。
“真不知道人間有幾人立教稱祖,有幾人自稱無敵。”
先前一句。
“如果沒有陳清都,餘客,寇名,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