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對他們來說,清明節上墳,中秋節賞月,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是三大心關吧。
陸沉歎了口氣,“江山風月,本無常主,今古風景無定據。隻有古樹,隻見大樹。我們又何曾聽說古草,見過大草?”
“草木秋死,鬆柏長存,這就是命。芝蘭當道,玉樹生階,這又是命。人各有命,隨緣而走,如一葉浮萍入海。”
孩子眼神熠熠光彩,聽是全然聽不懂的,隻是覺得聽著就很有學問,好像比村塾裡邊的教書先生還要有意思,故而十分仰慕,輕聲問道:“道長,你懂得這麼多,當過學塾先生吧?”
陸沉連忙擺手,“當不來,當不來,我比你好不到哪裡去,你隻是在家鄉蹭吃蹭喝,我不過是在異鄉騙吃騙喝,道法淺薄,豈敢以先生自居。”
如果隻是傳道授業解惑的那種先生,當然不是陸沉當不來,隻是不屑為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主人,隻有三掌教陸沉,幾乎從不為誰傳道,喜歡走門串戶,去彆處旁聽。
偶有例外,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卻是那頭戴蓮花朝北鬥,吾為星君說長生。
隻是陸沉對“先生”一語,自有注解。三花聚頂僅是真人,五氣朝元才是天仙。先生?卻是“先天地而生”呐。
孩子問道:“道長叫什麼名字?以後我能不能去找道長?”
受人恩惠,總是要還的,能還多少是多少,而且隻能多不可少。
至於這個道理是怎麼來的,孩子從沒想過,也未必會去多想。
陸沉會心一笑。
何謂道,何為理?就是我們腳下行走無形之路,口不能言卻為之踐行之事。
所說與人說道講理,才會那麼難,隻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
陸沉笑道:“我的名字,可就多了,買櫝還珠的鄭人,濫竽充數的南郭,‘遍身羅綺者’的羅綺,‘心憂炭賤願天寒’的幸憂,‘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的陶者,不過今天呢,貧道的名字,就叫徐無鬼,大年三十嘛,很快就要辭舊迎新了,討個好兆頭,希望天下再無一頭孤魂野鬼,天外天那邊也無一物,生有所依,死有去路。而且徐無鬼這個名字,是貧道編撰的某本書上的一個人物,曉相術,精通相馬,最擅長挑選千裡馬了。農夫下田,商賈掙錢,徐無鬼相馬,都要起早。”
孩子被年輕道長的這番言語,給結結實實震驚到了,“徐道長還寫過書出過書?!”
村塾先生們都隻能教書呢。
陸沉洋洋得意,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好說好說。”
遙想當年,有一種差不多的眼神,原來道長除了擺攤算卦坑錢,還會開藥方?
可能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不堪回首的書簡湖,大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徘徊不去的泥瓶巷。
唯有落魄處是吾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對桃花醉臉醺醺,淚水稀裡嘩啦。
“天打雷,轟隆隆。”
陸沉微笑道:“抬頭。”
言出法隨,空中驀然響起一聲晴天霹靂。
孩子被嚇了一跳,聞言茫然抬頭,望向這位年輕道長。
陸沉雙指並攏,輕輕一敲孩子眉心處,嘴上念念有詞。
為這個孩子如開天眼。
從這一刻起,這個姓葉的鄉野孤兒,大概就算正式走上修行路了。
隻等自己離開後,再學了地上那道符籙,那麼孩子今後一雙眼眸,如得了一門望氣術神通,可以看得清楚他人的祖蔭陰德與福報氣運,比如市井流傳一句老話,說一個人氣數已儘,即是此理,形容一個人鴻運當頭,也是如此。又比如那種“碧紗中人”,當然就會官運亨通。
陸沉再手腕擰轉,雙指一搓,如點燃一炷清香,孩子頭頂即香爐,好像敬奉那頭頂三尺有神明。
又是陸沉贈送給孩子的一張護身符,是一張天書符籙,如同賜名“無鬼”。
陸沉蹲在地上,雙手籠袖,身體前後一下一下搖晃,微笑道:“以後哪天離開家鄉了,就去找一個叫神誥宗的山頭,等到見著了那個叫祁真的道士,你就說自己是陸沉讓你登山的,讓他傳授你仙家術法。”
孩子點點頭,隻是又好奇問道:“道長又改名啦?”
陸沉站起身笑道:“三日宴,百日宴,終究沒有不散的宴席,就此彆過,後會有期。”
孩子好像有千言萬語都堵在嘴邊,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隻是想起先前那個禮數,與這位學問恁大、還曾出過書的年輕道長,再次行了個道門稽首。
陸沉站在原地,受了這份禮後,大步離去,頭也不回,隻是與孩子揮手作彆,年輕道長左右張望幾下,走到村邊,一個彎腰,將一隻雞抄手而起,揣在懷裡,飛奔離去,幾下功夫就不見人影了。
隻留下一個目瞪口呆的孩子,那道長偷了雞就跑,自己算不算是幫忙望風之人?
————
鎮妖樓,梧桐樹下。
這青同真身,姿容俊美,雄雌難辨。
出竅陰神,便是跟在陳平安身邊那位,頭戴冪籬、身穿碧綠法袍的模樣,身姿婀娜,也難怪會被誤認為是一位女修。
而另外一副陽神身外身,則是滿頭白發魁梧老者的相貌。
此處青同收攏了陽神,至於出竅遠遊的陰神倒是享福了,當下在穗山那吃過了一碗素麵,隻是不知為何,多跑了一趟汾河神祠。
青同閒來無事,雙手反複擰轉鬢角一縷青絲,發現小陌一直保持那個抬頭姿勢,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怔怔望向天幕,好像那份思緒一直朝著天幕蔓延而去,心神沉浸其中。
青同很有自知之明,不認為小陌是將自己當成了朋友,才會如此分心,以至於連那尊法相都顯得有幾分呆滯。
這就說明,小陌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可是對如今擔任陳平安身邊死士的小陌來說,眼下能有比護道更重要的事情?
隻有兩種可能,鎮妖樓之外,有強敵試圖窺探這邊,伺機而動,並且是連青同都無法察覺到蛛絲馬跡的那種大修士。
還剩下一種可能,就是小陌陷入了一種類似破境契機的靈犀境地。
小陌確實是在神遊無窮遠,這位萬年之後身處人間的妖族劍修,想到了萬年之前的諸多畫卷,或慘烈且壯觀,或古怪詭譎或神異萬分,畫麵最終定格在那座還算熟悉的飛升台,神思所至,小陌如同故地重遊,沿著那條道路,視線一直攀升而去,最終心中不可抑製得生出一個念頭。
我在此遞出一劍,就等於鋪出一條道路。
最終這條劍光,就是登天之路。
這份劍氣之長,在我酣睡於明月皓彩之中的後世人間萬年,應該從未有過?
故而這就是一條自己躋身十四境的道路。
小陌有此心念之後,並且愈發堅定,人身小天地之內,便是異象橫生。
根根筋骨如山嶽,千山拜草廬,條條血脈如江河,浩蕩百川流。
各大氣府,經脈,劍氣,劍意,“道路”,就是劍道,就是大道,都開始有那天地共鳴的跡象。
一粒心神芥子的小陌,來到一處自身天地的空虛境界中,不再是那黃帽青鞋的裝束,而是如外邊的法相,手持一劍。
因為一旦踏足此路,走此大道,就意味著小陌沒有回頭路了。
一旦失敗,後果極重,一著不慎就會重傷根本,甚至有可能直接跌境。
這就是為什麼飛升境圓滿的山巔修士,為何會將一步之隔的十四境視為天塹。
也是為何會有一些名動天下的大修士,閉關閉關,就再無出關之日了。
不然就是像那韋赦,破境不成,道心蒙塵,從此意誌消沉,一蹶不振。
否則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哪個沒有大毅力,道心之堅韌,個個超乎常人想象。
委實是此道,不同於尋常的登山路。
青冥天下的那位道號複勘的女修朝歌,還有那個陳平安曾經在河畔議事中見過一麵的女冠,她名為吾洲,道號“太陰”。
吾洲的合道之法,曾被吳霜降稱之為“煉物”,又被陸沉比喻為“支離”。凶險程度,隻是旁人聽說,就知道。
她們之所以會被誤認為已經不在人世,就在於閉關太久。
但是就在此刻,小陌的心湖之中,突然響起一個嗓音,對方先喊了小陌的一身真名,然後說道:“喜燭道友,晚了,恐怕你得換一條路走才行。”
那人繼續說道:“其實比那先行一步的某位劍仙,你晚了沒多久,也就相當於山中人打個盹的功夫,甚為可惜。好個‘倚天萬裡須長劍’。”
小陌雖然已經知曉對方的身份,卻仍是問了兩個問題。
“此人是已經十四境,還是尚未十四境?”
“以及此人是否與我家公子是山上好友?”
如果不是公子的好友。
對方尚未真正躋身十四境,我小陌管你是否一隻腳跨入十四境的門檻?
即便對方已經是十四境,無妨,那我們就來一場大道之爭,雙方等於遙遙問劍一場。
結果那人笑道:“實不相瞞,他已經是十四境了,隻不過數座天下暫時隻有三人知曉,而且此人恰好與陳平安還是忘年交,喜歡稱呼陳平安為陳小友。”
小陌當然不會認為對方會在這種事情開玩笑,先與那位可算半個“故人”的存在,由衷道了一聲謝。
既然率先走出這條道路的,並且已經成功,是那位玄都觀的孫道長,那麼小陌就隻好更換道路了,不然就會大水衝了龍王廟,隻會兩敗俱傷。
小陌歎了口氣,隻得強行壓下那份氣勢磅礴的大道氣象,收起一粒心神,退出小天地。
黃帽青鞋的小陌,雙手按住橫放在膝的綠竹杖,臉色微白,喉嚨微動,硬生生咽下那口鮮血。
青同神色驚恐,道心震顫不已,問道:“怎麼回事?!”
難道就在這鎮妖樓,就有強敵隱匿其中,自己卻渾然不覺?
而且此人還傷了小陌?
小陌原本懶得搭話,隻是一想到對方陰神,還處於與公子聯袂神遊的境地,這才開口說道:“至聖先師就在此地盯著我們。”
難怪先前會覺得有一絲不對勁,卻找不出半點痕跡。
整座天下就是一人之道場,加上這位讀書人,又是十五境。
遠古天庭,五至高,俱是後世練氣士眼中的十五境。
結果那場水火之爭,導致其中兩位至高神靈,各自金身出現了裂縫。
持劍者叛變,使得披甲者如獨木支撐將傾之廈。
但是所有親身經曆過、或是作壁上觀卻算親眼目睹過那場戰事的修士,誰都心知肚明,唯一的、真正的變數,其實隻有一件事。
是那天庭共主,不知所蹤。
在那場“翻天覆地新人換舊主”的大戰中,從頭到尾,這位天上天下的至高共主,竟然都沒有現身。
而昔年天下,也有一個流傳不廣的說法。
那位存在的境界,可能是在十五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