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跟謝狗也好,白景也罷,其實都沒什麼可聊的,喝過一壺酒,陳平安臨時起意,告辭一聲,說要去一趟北嶽山君府,貂帽少女就追著問她能不能回落魄山,總這麼貶謫在外也不是個事,耽誤小陌修行不是,他練劍資質本來就沒有自己好,再這麼耗著,她是吃喝拉撒隨時隨地都能練劍的,飛升境圓滿隻會更圓滿,距離越拉越大,小陌就會更沒麵子,丟了麵子,小陌就更不想看到她,唉,死要麵子活受罪,男人啊。
陳平安聽到這裡,其實就沒什麼耐心陪著她絮叨了,隻是看架勢,謝狗好像已經打定主意,今兒沒個說法,她就一路跟到披雲山,陳平安隻得站在行亭旁,讓她給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謝狗就說自己回到山中,肯定比以前更加謹言慎行,每天學那騎龍巷左護法,夾起尾巴做人,要是山主不信,她就發個誓,用白澤老爺的名義發誓,能不當真?陳平安就問她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生意怎麼辦,和周俊臣合夥做買賣,才剛起了個頭,就甩手不管了?謝狗就說肯定不會不管啊,隔三岔五就會去鋪子那邊,隻是生意難做是真難做,隻說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如今已經專門派人負責堵她,跟她鬥智鬥勇……
陳平安沒好氣說道,有你這麼做生意不地道的嗎,正月裡,就往人家大門上邊貼告示,虧得你還有點底線,沒往門神臉上貼,當是貼金呢,謝狗聞言委屈不已,說我都跟那些門神打過商量了,事先說好,我可沒有用那啥請神降真、拘鬼押靈的山上手段,都是跟那些門神老爺們好好商量的,他們一個個都說沒關係,老和氣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沉默片刻,看著那個皺著臉委屈巴巴的貂帽少女,隻得說回吧回吧,到了落魄山,記得少說話,不然再被趕下山,誰都幫不了你。
隨後陳平安施展縮地法,隱匿身形,在僻靜處,然後走到披雲山的山腳,作為一州北嶽祠廟所在,來披雲山敬香的善男信女數量眾多,隻是誰都知道披雲山是魏檗的道場,卻極少有人香客能夠親眼見到這尊傳說中風姿卓絕的北嶽山君。
謝狗總算得了一道山主法旨,如獲大赦,心情不錯,兩頰酡紅的少女,晃晃悠悠走向落魄山。
彆的不說,在落魄山這邊,陳平安放個屁都是香的,山上一大幫各顯神通的馬屁精,也難怪她會不合群。
貂帽少女完全忘記了方才離彆時,自己一個勁兒抱拳嚷嚷著山主英明。
山門口這邊,還挺熱鬨,仙尉和周米粒坐在桌旁喝茶,一旁趴著條騎龍巷左護法。
除此之外,難得岑鴛機也在練拳走樁間隙,在此閒坐片刻,還有從州城隍廟那邊趕來的朱衣童子,不為點卯,就是想著來這邊沾沾陳山主的仙氣,不奢望聊天,遠遠看幾眼就算滿載而歸。
而棋墩山的一條白花蛇,作為朱衣童子的趕路坐騎,也蜷縮在桌底,顯得極為溫順。
都聚在這兒聽仙尉道長侃大山呢。
仙尉瞥了眼那條土狗,一開始仙尉道長還覺得怪可憐的,將它當成了一條四處找東西吃的野狗,還曾專門從老廚子那邊弄了些雞肉魚肉骨頭。當時這條狗抬起頭,仙尉竟然從對方眼睛裡看出了極為複雜的感情,悲憤,嫌棄,鬱悶,憐憫……
仙尉當時就震驚了,難道貧道是被一條土狗給鄙視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它就是鼎鼎大名的騎龍巷左護法。
誤會,都是誤會。好心,也是好心。
除此之外,還有一位剛剛遊曆至此的訪客,是個秉拂背劍的中年道士,麵白如玉,手持紫竹杖,腰懸葫蘆瓢。
周米粒和仙尉都認得對方身份,因為先前各自見過對方一麵,周米粒是在仙都山青衫渡那邊,與那位自稱道號純陽的呂道長,聊得蠻好。
仙尉是因為先前呂喦拜訪過一次落魄山,就在山門這邊止步,當時就在桌邊喝了一碗熱茶,十分投緣,仙尉吹噓自己的道法之高,不比這山頭更低,還問純陽道友怕不怕。呂喦笑而不言,仙尉開心不已,說自己吹牛呢。還曾邀請對方擔任落魄山的客卿,自己願意引薦一番,以他跟陳山主的關係,這種事情,不敢說一定成,但絕對不會一定不成。
不過仙尉也沒說記名客卿還是不記名,說話,得留點餘地,不能學那陳靈均,說話結實,跟個糯米團似的,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撐到,不如一碗白米粥,養胃。
呂喦這趟遊曆比較不趕路,將整個疆域廣袤的古蜀地界逛了一遍,一些個至今尚未被大驪朝廷發現蹤跡的龍宮遺址,道人也都去看了看,像道人這般境界的練氣士,自然就隻是訪仙探幽了,俱是人去樓空的場景,滿眼荒涼,人世變換,滄海桑田不過如此。
最後走了趟黃庭國,沿途遊覽了寒食江,在那座曹氏芝蘭樓內看了幾本傳承有序的舊藏善本,翻看舊書如與故友重逢,天下古籍,總是這般分分合合,隨後路過白鵠江,紫陽府,再從紅燭鎮那邊沿著山路,過棋墩山,一路緩行,來到這座落魄山,先前道人看著熱熱鬨鬨的山門口,撚須點頭而笑,一般仙府,不會出現這種畫麵。
修行一途,既有那麼多個境界劃分,人心就難免跟著起伏不定。
一個山上門派,很多修道之人都算修心有成,難,卻也不算罕見,但是想要人心如一,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趟登門,呂喦是有事相求,有一場紅塵曆練,需要陳山主幫忙護道。
這位護道人,對境界的要求不高。
何況還是至聖先師親自舉薦的陳平安。
聽黑衣小姑娘說山主下山去小鎮那邊了。
其實是去騎龍巷那邊查賬。
小米粒認真問道:“純陽仙長著急見山主麼?”
若是有急事,她就隻需要在心中默念三遍魏山君,就跟敲門一樣,披雲山那邊的魏山君馬上就能聽著,那麼隻要在北嶽地界,她就可以與好人山主立即說上話了。
呂喦微笑道:“不著急,貧道等著陳山主返回這邊再一起登山好了。”
桌上除了茶水和瓜子,還有小米粒從棉布挎包裡邊取出的兩袋子溪魚乾。
上次在青衫渡,小米粒舍不得拿出僅剩一袋子魚乾待客,這次右護法終於有機會補上了。
其實在那之後,周米粒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出門,被小米粒昵稱為“祖師堂”的棉布挎包裡邊,必須裝有兩袋以上的溪魚乾,以備不時之需。
謝狗如今很心寬。
見著了那個頭彆木簪的年輕道士,如今真名年景,道號仙尉,謝狗就徹底放心了。她的道理很簡單,在一條街上不能先後撿著兩粒銀子嘛。在這驪珠洞天舊址,我還能碰著誰?昔年天下十豪之一的人間首個“道士”,都已經見著了,她不能再有這般“好運道”了吧?
北邊的北俱蘆洲,偌大一個洲,不也才隻出了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能入她的法眼?
至於南邊的桐葉洲,玉圭宗劍修韋瀅?還是鎮妖樓那棵梧桐樹?或者是三山福地的那座萬瑤宗?
結果等到謝狗臨近山門口,她第一眼看到那個陌生麵孔的中年道士,丹鳳眼,三縷長髯……這個道士看著就像是個沒有境界的!
竟然瞬間就讓謝狗有一種如臨大敵的壓迫感,萬年之前,跟小陌處了那麼久,都從無這種古怪感覺,可能就隻有一次,小陌當年差點祭出全部本命飛劍,再就是她追到了落寶灘,那個碧霄洞主現身,奉勸她彆過界,過了界,就彆走了,留下便是,人過界留人,腿過界留腿,飛劍過界留下飛劍。
他娘的,謝狗至今想起這個臭牛鼻子老道,還是一肚子憋屈。
沒理由啊。
這麼點大的寶瓶洲,咋個這麼藏龍臥虎嘛。
謝狗眯起眼,放慢腳步,那張不起眼的桌子,真有點龍潭虎穴的意思了。
瞧見身材消瘦的貂帽少女,朱衣童子站在桌上,雙手叉腰,笑著招呼道:“小謝回了啊,我聽仙尉說你這段時日,去騎龍巷賺私房錢去了。”
謝狗板著臉點點頭,卻與岑鴛機卻是笑容燦爛道:“岑姐姐,休息呢。”
傻子好騙,所以謝狗對岑鴛機的印象是很好的,不像那個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兒,彆看渾身冒傻氣,其實是個人精兒。
瞧見個站起身的黑衣小姑娘,嗯,就是那個讓白發童子嚷著要組成黑白雙煞、結果沒答應的落魄山護山供奉,洞府境的小水怪。
謝狗要是擱以前,就要伸手按住那個小姑娘的腦袋,搖晃幾圈了,隻是吃一塹長一智,這會兒笑眯眯道:“呦,是傳說中的右護法大人啊,幸會幸會,我叫謝狗,是小陌未過門的媳婦。”
仙尉一口茶水噴出來,嗆了一口,咳嗽不已,趕緊拿袖子擦拭桌麵。
周米粒更是瞪大眼睛,啥,小陌先生都有道侶啦?!
謝狗最後才望向那個道士,“這位老人家,在哪裡高就啊?”
呂喦微笑道:“四海為家,雲水生涯。”
謝狗說道:“我覺得以道長的本事,就算學那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同時擁三五個宗門,都綽綽有餘。”
呂喦笑道:“姑娘謬讚了,不敢與於玄前輩相提並論。”
仙尉有點聽不下去了,這就像誇獎一個讀書人,你可以昧著良心說人家學究天人,才情宇內無雙,但是你直接說對方的學問,跟亞聖、文聖差不多,這不是當麵罵人是什麼?看來謝姑娘在騎龍巷那邊的閉門思過,算是白費了,估計這跟賈老神仙不曾坐鎮草頭鋪子也有關係,不然但凡跟賈老神仙學來一成功力,謝狗也不至於這麼說話不討巧。
謝狗盤腿坐在長凳上,“你們剛才聊到哪裡了,繼續,當我不存在。”
周米粒雙手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輕輕放在桌上,開心笑道:“方才純陽道長,幫我們每個人的茶碗裡,都放了兩三片艾葉,說是練氣士長久飲用這種茶水,再輔以一門導引術,就可以驅寒,壯大陽氣,全真保靈哩。”
謝狗伸長脖子,瞥了眼小姑娘碗中的三片艾葉,呦嗬,竟是取太陽真火烹製而成的艾葉,“道長精通古法?看來師承悠久啊。”
後世萬年修行如何,謝狗走過一趟北俱蘆洲,看了個大概,拜月、摘引星辰之術,都算常見,唯獨煉日一道,相對數量稀少,因為門檻更高,而且方才凝神定睛一瞥,謝狗看那幾片艾葉的細微脈絡,落在她眼中,纖毫畢現,大如山脈蜿蜒,謝狗自然要比岑鴛機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門外漢,看出更多內行門道,眼前道士,極有可能,是個能去那種“火陽宮”逛蕩一圈的高人。
如此說來,與自己豈不是半個同道?
呂喦笑著不說話。
謝狗又問道:“道長還是一位劍修?”
呂喦說道:“略懂劍術,勉強能算是劍修吧。”
謝狗追問道:“不知道長如何看待修行?”
本就是隨口一問,不曾想對方還真就給出答案了,隻見那道士微笑道:“古人立法,食必用火,故萬代蒼生得以活命,居必逐水,故億兆靈真得以立身。”
呂喦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大日,“在貧道看來,天之至寶,顯而不隱者,人人可得,隻此懸空一丸紅日。”
道士再輕輕呼吸,吐出一口清靈之氣,白霧朦朧,如雲行水流,其中有一絲紅線蜿蜒浮沉,宛如一條纖細火龍在其中騰雲駕霧、按敕布雨,“人之大寶,雖隱而不顯,猶可自求,隻此一息真陽。此物至精至粹,修道之人,徐徐見功,凝為一團,便是自身純陽。故而純陽則仙,純陰則鬼,人居陰陽之半,仙鬼之交,是仙是鬼,隻在修行,自證其心,自煉其神,火者陽氣也,火乃人身之至寶。”
謝狗笑嗬嗬道:“道理好是好,就是太空泛了些,聽得人雲裡霧裡的,不觸天不抵地的。”
呂喦微笑道:“就像這位岑姑娘,雖非練氣士,作為純粹武夫,習武練拳,與煉氣一道,有異曲同工之妙,武夫習武,以一口純粹真氣淬煉體魄,就像一條火龍走水,氣血為浩蕩長河,筋骨為綿延山脈。而且看得出來,岑姑娘的教拳師傅,極有武學造詣,尤其是拳樁配合吐納,能教旁人耳目一新,緣於此人傳授了岑姑娘四種截然不同的吐納術,故而真氣運轉軌跡,晝夜有彆,冬夏各異,所以才能夠一直壓境而不傷體魄神魂,反而因此拳意紮實,滋養真靈,異於常人。”
岑鴛機愣在當場,朱老先生教給她四種真氣流轉路徑,她練拳這麼多年,當然一清二楚,隻是從沒想過會藏著這麼大的學問。
難道自己破境之慢,其實並不是自認資質太差的緣故?朱老先生一直說她練武資質很好,也不是什麼安慰言語?
謝狗笑道:“道長高啊。”
呂喦一笑置之。
謝狗當下還不清楚,這位道號純陽的陸地散仙,正是至聖先師眼中的未來天下十豪之一。
陳平安沒有沿著敬香神道,直接去往山巔祠廟,而是手持行山杖,徒步登山,去往一座披雲山次峰,在登山人流中,與來此山文昌閣燒香許願的文人雅士無異。
披雲山中,有寺廟道觀十數座,當年大驪朝廷曾經評選出一洲版圖上的六山十刹,都是佛家名山大寺,其中披雲山廣福禪寺,就是大驪宋氏皇帝敕建,禦筆題寫匾額,賜下紫衣和法號,還曾詔令住持入京書寫金字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