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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塾在水邊，古澗一枝梅，人在樹旁雨腳雲根處，水聲山色梅花，競相來見君。</p>
山中青竹萬竿，想來夜幕降臨時分，又是彆樣風景，流水明月光，融為一溪雪。</p>
學塾簷下，餘勉施了個萬福，餘瑜再沒有半點跳脫模樣，乖乖與年輕隱官抱拳致禮，聲若蚊蠅，跟著皇帝陛下喊了一聲程先生。</p>
陳平安與她們點頭致意，然後與兩位同行拱手抱拳，笑道：“程先生，馮先生，讓兩位前輩見笑了，蒙館教書，我這晚輩有不妥當的地方，還望不吝指教。”</p>
有外人在場，加上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位夫子板著臉點點頭。在這邊聽了小半個時辰的授課，這個陳跡，果然還是老樣子，年紀輕，口氣卻大，嗬，一個都不曾在縣學鍍過金的教書匠，也敢說什麼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為了招徠蒙童多掙幾個錢，奸計百出，也配說堂堂正正做人？看來為了能夠在這撥外鄉人跟前討個好印象，真是豁出去，什麼臉皮都不要了。</p>
鄆州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各自默然行禮，都沒有著急自報身份。兩位封疆大吏，各懷心思，裴通心中所想，眼前男子，便是那文聖的關門弟子，國師崔瀺與山崖書院齊先生的小師弟了？武將褚良卻是在想，眼前這個溫文爾雅，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真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最新刻“萍”字者？</p>
發現那家夥斜眼瞥向自己，似笑非笑，趙繇有些無奈，你跟誰都好說話，偏偏跟我計較個什麼，就那麼記仇嗎？先前在大驪京城，自己不就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嗎？見對方沒打算放過自己的意思，趙侍郎隻得硬著頭皮，輕輕喊了一聲“小師叔”。見那陳平安露出一臉“家中長輩瞧見出息後生”的欣慰神色，趙繇歎了口氣，你輩分高，忍你一忍。</p>
下課休息一刻鐘的間歇，蒙童們因為來了這麼一大幫外人，而且瞧著都有錢，便有些拘束，孩子們沒有平日裡那麼鬨騰，膽子小的，都不敢走出學堂，坐在那兒一邊假裝翻書，一邊打量窗外的新鮮光景，男孩子們更多留心褚良脖頸間的一道傷疤，女孩子則偷偷觀察那兩位女子的衣裳樣式。</p>
陳平安領著眾人去自己住處大堂落座，一張老舊八仙桌，還是跟村裡人花錢買來的，讓趙樹下煮茶待客，陳平安給宋和介紹過這位弟子的身份後，略帶歉意道：“你們來得早了些，還沒到采摘明前茶的時候，這些都是去年的穀雨茶，將就幾分。”</p>
夫子韓幄和童生馮遠亭都舍不得太早離開，方才聽到陳跡的主動邀請，就順水推舟答應下來，一起進了簡陋堂屋，大概手邊那間房門關著的側屋就是陳跡的住房兼書房了。</p>
寧吉沒敢打攪先生的待客，隻是在曬穀場石刻日晷那邊站著。</p>
兩位弟子，趙樹下有點類似那種有事弟子服其勞，陪侍在旁。寧吉卻是正兒八經的守業學生，近期在村塾插班，與蒙童無異。</p>
陳平安朝寧吉招了招手，寧吉小跑進屋子，陳平安笑言一句，是我剛收的學生，安寧的寧，吉祥的吉祥，是個好名字。</p>
寧吉赧顏，與眾人作揖。</p>
屋內眾人，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這個叫寧吉的黝黑少年身上。</p>
唯獨趙繇，卻是多看了幾眼沉默寡言卻不給人孤僻觀感的趙樹下。</p>
因為有兩位鄰村的教書先生，主客雙方就都沒怎麼聊正事，陳平安喝過一碗茶，就致歉一句，得繼續去上課了，帶著寧吉一起走出屋子，讓趙樹下留下陪同客人聊天。</p>
宋和在陳平安離開後，就主動與兩位老夫子問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情況。</p>
在同行陳跡那邊，兩個老人還會擺擺架子，但是在這幫摸不清底細的外鄉人這邊，兩位夫子就沒那麼隨意了，尤其是那個隱隱為首的宋姓男子，不知怎的，身上好像很有幾斤重的官氣，故而一番問答，倒像是被先生詢問課業一般。餘勉在桌底下扯了扯皇帝陛下的衣角，宋和便停下話頭，轉去詢問農時以及本地鄉俗之類的閒話。</p>
今天村塾放學之後，兩位老夫子已經告退，離著學塾遠了，馮遠亭扯了扯儒衫領口，呼出一口氣，試探性說了一句，那個姓宋的，可彆是一位在郡府當差的大官吧？韓幄故作鎮定笑了笑，回頭望了一眼學塾方向，說到底當多大的官不好說，倒是可以確定一事，此人必然是位來自北邊的世家子。馮遠亭忍不住好奇，這些個豪門世族子弟，怎麼會認識陳跡。韓幄思量片刻，說那人興許是陳跡的貴人吧。馮遠亭悶悶一句，好小子，真是踩狗屎運了。</p>
陳平安是東道主，自然坐在麵朝門口的主位，宋和餘勉，坐一條長凳，對麵就是裴通、褚良和餘瑜。</p>
趙樹下和寧吉與各自的師父先生相對而坐，跟他們一個輩分的趙侍郎，就坐在趙樹下身邊，相對靠近桌另一麵的餘瑜。</p>
寒暄幾句，到了吃飯的點，陳平安笑問道：“家常菜，吃得慣？山野之地，一年到頭的苦力活，難免重辣，口味偏鹹，我也是差不多的口味，都不算是什麼入鄉隨俗。”</p>
要是吃不慣，就沒法子了，在這邊就是個凡俗夫子的陳平安，可沒打算為這一行人破例，挪去落魄山那邊待客。</p>
宋和聞言立即望向一旁的皇後，她笑著點頭，宋和這才說道：“可以的，我們都沒什麼問題。”</p>
陳平安站起身，“那我就親自下廚，燒幾個小菜，可能手藝不精，見諒個。”</p>
見到這一幕，趙繇心中稍定。</p>
褚良是個大老粗，沒覺得有什麼。裴通卻是心細如發的人，察覺到陳平安好像變了些氣息，沒有那種雙方公事公辦、說完就送客的冷淡意味了。</p>
沒有等多久，幫忙打下手的趙樹下和寧吉就端菜上桌，不好說色香味俱全，其中幾盤時令蔬菜，看著就清淡。</p>
陳平安在廚房那邊摘了圍裙，寧吉拿來了土燒和糯米釀兩種酒水，餘瑜小心翼翼看著年輕隱官的臉色，她背著良心說自己喝點糯米酒就好了。</p>
陳平安拿起酒碗，笑道：“都隨意。我先乾一個。”</p>
宋和也跟著喝完一碗土燒，結果嗆得滿臉通紅，趕緊轉頭捂嘴。裴通和褚良想要說什麼，還是都忍住了。</p>
不知為何，到了學塾，見到教書先生之後，他們就像……離開了大驪國土和官場。</p>
陳平安也沒說什麼，率先拿起筷子，勸眾人都吃菜。</p>
宋和先解釋了自己為何會來此地，好將河神高釀和餘蕙亭“擇菜”出去，免得陳平安誤會他們。</p>
陳平安麵帶笑意，耐心聽著，偶爾點點頭。</p>
宋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說道：“陳先生，我這次冒昧前來，還是想要勸一勸，希望上次在京城婚宴酒局上的事情，陳先生能夠再考慮考慮。”</p>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點頭說道：“今天起，會好好考慮的。”</p>
宋和滿臉意外，本來都做好了今天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曾想還能吃上一頓陳先生的家常菜，同桌喝酒，甚至都沒有直接拒絕自己的提議。要知道上次陳平安帶著“陌生”入宮，異象橫生，大驪欽天監那邊可是被嚇得不輕。宋和都誤以為陳平安跟大驪宋氏算是徹底鬨掰了，以至於這段時日，似乎有幾分心虛的太後南簪，不管是在自己這邊，還是在兒媳婦餘勉那邊，都客氣得不像個……依舊當家的婆婆了。</p>
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前之所以猶豫，撇開一些個人恩怨和陳年舊賬，必須先捋順了，此外主要還是因為崔師兄曾經當麵對我說過一些重話，話說得很直接，劈頭蓋臉就是那麼幾句，大意是說我根本不適合當大驪的國師，因為他覺得我對兩國廟算、沙場廝殺，就是個作繭自縛的門外漢，隻有一副自了漢的‘和媚心腸’，根本沒資格談什麼開拓局麵，營造什麼新氣象，還說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之所以僥幸小有成就，是與老大劍仙借勢，歸功於整座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所以我之於劍氣長城，隻是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換成他在同樣位置上來做同樣的事情，那麼我在避暑行宮的定位，也就是某某人的角色，確實是有了更好，但是沒有也不打緊，總之就是無關大局。”</p>
這些話被陳平安一拋出來，約莫陳平安是在轉述崔瀺言語的緣故，也可能是“劍氣長城”與“避暑行宮”這兩個詞語的分量，都重重壓在所有人的心頭，所以不管是皇帝宋和，還是裴通、褚良這般誌在上柱國、巡狩使頭銜的封疆大吏，都下意識屏氣凝神，挺直腰杆。</p>
陳平安自顧自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我自認守業一事，還算湊合。受人所托，踐約而行，也不算太差。”</p>
今天在座的，沒有笨人，除了不諳世事的少年寧吉，都心知肚明，陳平安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在說師兄崔瀺的言外之意。</p>
當大師兄的，說你不濟事，那就是不濟事，彆做出點成績就跟我犟，隻不過這是師兄弟之間，關起門來說的自家話，是在就事論事，但你終究是我的小師弟，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還是得頂上。</p>
說你不行，到底還值得我崔瀺說幾句，其他人更不行，大驪王朝那幾個自以為行的，以及自以為不行的，其實都不行。</p>
所以陳平安上次去大驪京城，除了解決本命瓷碎片一事，就是想要親眼看看，崔師兄有無安排下任國師的候補人選，比如趙繇。</p>
一頓酒和晚飯，主動收拾碗筷的，是皇後餘勉和覺得自己必須在年輕隱官這邊做做樣子的餘瑜。</p>
下了飯桌，之後陳平安就邀請皇帝和執掌一州軍政的兩位地方重臣，當然還有趙繇這個師侄，一起去自己書房坐坐，喝茶閒聊。</p>
一聊才知道刺史裴通的祖父和父親，原來都出自齊靜春擔任山長的京城舊山崖書院，當然如今已經改為官府主辦的春山書院了。</p>
見那同僚裴刺史與年輕隱官談笑風生，褚良便有點乾著急，思來想去，確實沒啥好跟陳平安套近乎的東西。</p>
餘勉站在側屋門口那邊，彎曲手指，輕輕敲門。</p>
坐在床沿那邊的陳平安轉過頭，笑著喊道：“餘瑜，搬條長凳進來。”</p>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膝，言語之際，已經雙腳落地。</p>
屋內總計才兩條四出頭官帽座椅，陳平安和皇帝陛下就乾脆讓給了裴通和褚良，他們兩個則坐在床沿。</p>
褚良想要給皇後娘娘和餘瑜她們讓出座椅，卻被裴通用眼神阻止，瞎講究，讓誰坐你屁股捂熱的椅子？成何體統！</p>
餘瑜把八仙桌旁的一條長凳搬進屋內，跟皇後娘娘肩並肩而坐。</p>
猜出心思的宋和搖搖頭，示意餘勉那件事可以暫緩。</p>
皇後娘娘卻難得如此堅持己見，眼神堅定，宋和輕輕歎息一聲，隻好點點頭。</p>
餘勉說道：“有件事，得跟陳先生道個歉，再請先生幫忙。”</p>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p>
餘勉從袖中摸出那隻由一顆顆靈犀珠串成的手釧，餘瑜趕忙撈到手中，起身遞給隱官大人。</p>
陳平安接過手釧，說道：“其中幾顆，確實被小陌以劍術設置了禁製，回頭我就讓他撤掉禁製，再讓魏山君幫著物歸還主。”</p>
餘勉鬆了口氣，與陳先生道了一聲謝。</p>
宋和更是如釋重負。</p>
那筆糊塗賬，陳先生所謂的陳年舊賬，就算一筆揭過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很多事情，真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了，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可畢竟還是太後南簪的兒子。</p>
既然陳平安提及了魏檗，宋和就順勢聊起了五嶽封正一事。</p>
陳平安沒有多說細節，反而是餘瑜笑哈哈打趣一句，隻需看一次魏山君的真容，就會明白為何山上的男人都喜歡看鏡花水月了。</p>
裴通隻當沒聽懂那位餘氏少女的戲謔，畢竟皇後娘娘就在屋內。褚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當場咧嘴笑，眼角餘光發現裴刺史端坐那兒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就有點犯怵，生怕自己“禦前失儀”，隻是等到這位鄆州將軍趕緊視線偏移幾分，見那年輕隱官，還有咱們皇帝陛下都在樂嗬，褚良便大大方方傻樂嗬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刺史大人你擱這兒裝啥正人君子呢。刀筆吏，彆管腦袋上邊的官帽子有多大，反正就是不如他們這些馬背上真正用刀的來得爽利。</p>
趙樹下跟寧吉在灶房那邊忙活刷碗洗筷子。</p>
少年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趙師兄，那些人？”</p>
趙樹下淡然笑道：“你沒猜錯，就是皇帝陛下跟皇後娘娘。至於他們身邊那兩位當官的，大概是鄆州這邊的裴刺史和褚將軍。”</p>
少年笑道：“趙師兄，先生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p>
趙樹下啞然失笑。</p>
寧吉立即改口道：“不對，先生既是人在深山有遠親，更是‘我心素已閒，清川澹如此。’”</p>
趙樹下忍不住調侃道：“寧吉啊，很會現學現用，小師兄肯定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估計他以後免不了要教你幾手落魄山絕學。”</p>
寧吉伸出手掌，手心都是汗水。</p>
趙樹下笑道：“都見過了陸掌教，你不用這麼緊張的。”</p>
寧吉稍稍琢磨，覺得趙樹下的這個說法，確實有道理。</p>
寧吉好奇問道：“崔師兄明明是先生的第一個學生，為什麼喊他小師兄，喊裴師姐為大師姐？”</p>
趙樹下搖頭說道：“不太清楚，小師兄好像剛認識師父那會兒，他就不樂意當什麼大師兄，堅持讓裴師姐喊他小師兄，他就喊裴師姐大師姐，各算各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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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滿山關不住，日落月起，鳥飛簷上，雲從窗出，風過為君起鬆聲。</p>
落魄山中，老廚子的院落，謝狗坐在台階上，看著小陌跟著朱老先生一起編織竹簸箕，覺得神情專注做事情的小陌，好看得一塌糊塗了，她咽了咽口水，強忍著餓虎撲羊的衝動，伸手揉著頭頂貂帽，神采奕奕，沒來由蹦出一句，“小陌，上次我擅自離開落魄山，你沒有不放心我，由著我一個人去辦事，我很開心！”</p>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當時是公子讓我不跟著你的。”</p>
朱斂低著頭，翻了個白眼。</p>
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難教，你小陌在男女一途，但凡有自身劍術萬分之一的造詣，都不至於傻了吧唧說出口這個真相。</p>
謝狗好像依舊興高采烈，雙臂環胸，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我不管這個，隻要你沒有跟著，我就開心！”</p>
小陌說道：“公子是這麼勸的，我自己也覺得有些道理。”</p>
都是實話。</p>
謝狗抽了抽鼻子，嗓音低柔道：“小陌小陌，你這麼說，我就更開心了！”</p>
朱斂搖搖頭，繼續嫻熟編織竹簸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