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山頭有拜山頭的規矩,得在看門人的道士仙尉那邊錄檔。一個白發童子已經從袖中掏出了紙筆。
皚皚洲散仙馮雪濤,道號青秘,飛升境,於某年某月某日跟隨首席供奉周肥,造訪落魄山,贈予賀禮,法寶兩件……
負責編撰年譜的白發童子,表麵笑哈哈,實則心裡腹誹不已,好不容易來個中五境練氣士,多稀罕的事兒。
接下來不得來個下五境修士,好讓我這個編譜官樂嗬樂嗬?咋又來了個飛升境,沒啥意思。
各自落座,熱熱鬨鬨。
陳靈均埋怨周首席來晚了,賈老哥跟著那條風鳶渡船往桐葉洲去了。
薑尚真笑著說等賈老神仙在玉海書院授課,他必須捧場,坐第一排!
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壯起膽子跟自家老爺提了一嘴,說賈老哥先前沒好意思開口,當書院講習,壓力大,所以他想著講課之前,能不能喝點酒壯壯膽子……陳平安笑著說沒問題,彆說是課前喝酒,就算賈老神仙在課上喝個小酒都沒問題,隻需注意適量即可,玉海書院反正是私家書院,可以為賈晟破例,這件事,由他親自去與崔宗主和種夫子商量。
馮雪濤坐在薑尚真身邊,發現那個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時不時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氣象,約莫是個玉璞境劍仙?
少女姿容的謝狗,是覺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實上,謝狗在與小陌心聲言語,“小陌,他能不能比那個荊蒿多扛兩三劍?”
小陌猶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換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這種話題,如今謝狗在落魄山表現越來越好,跟她說話就可以隨意幾分了。
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個建議,小陌,你越是把謝狗當作白景看待,謝狗就越是白景。
其實換一個更通俗直白的說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歡謝姑娘,謝姑娘就會有多喜歡落魄山。
薑尚真打趣道:“那個新任督造官怎麼回事,這麼拎不清輕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萬八千裡。”
一座龍泉郡窯務督造署,明麵上是督造龍泉那些保留官窯身份的窯口瓷器燒造工藝,當然還有個更為重要的秘密職責,就是負責監督驪珠洞天舊址境內的一切風吹草動,事實上,在龍泉劍宗遷山搬離此地後,督造衙署諜子需要盯著的,就隻有作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聰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職責,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結果就是當了兩屆督造署頭頭,吏部察計評語都不錯,等到調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個在十來歲就敢在意遲巷、篪兒街秘密兜售春宮圖冊的主兒。
反觀新任督造官,就比較死心眼,比如薑尚真這次在小鎮現身,換成是曹耕心當家做主,肯定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諜子就一路跟梢,試圖勘驗、確定“周首席”身邊那個馮雪濤的身份,還有衙署那邊的官吏,已經飛劍傳信,與鄰近幾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無此人的過路記錄……隻因為兩人用上了三山符,隻在寶瓶洲中部,薑尚真按例與仿白玉京那邊通了個氣,所以現在的督造署已經雞飛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趙繇先前返鄉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門,否則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風格,已經將此事捅到披雲山那邊去,衙署的公文形製,自然是與山君府問詢此事,可是在彎來繞去且坑坑窪窪的山水官場,這不是問責是什麼。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官叫簡豐,喜歡認死理,做事情比較認真。”
馮雪濤聽到這個評價,便有些可憐那個與落魄山當鄰居的窯務督造官。
官場上言語,不是正話反說,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話裡有話,聽不聽得懂,就看公門修行的天賦和經驗了。
薑尚真笑了笑,也沒有與馮雪濤解釋什麼,被自家山主親口評價為“認死理”,“做事認真”,完全可以等同於察計的大優了。
喝過茶,就當為周首席接風洗塵了,一起上山。
薑尚真以心聲笑道:“加上馮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飛升境了。”
馮雪濤震驚道:“什麼?!落魄山當下有三個飛升境?!”
薑尚真說得點到即止,“其中有兩位還是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距離十四境純粹劍修,可能說遠也遠,說近也近。”
馮雪濤聞言瞬間心弦緊繃起來一顆道心,
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壓下道心漣漪歸於平穩。
薑尚真笑道:“這兩位就在你身邊,三步外的地方。”
馮雪濤不由得身體僵硬,呼吸凝滯片刻,到底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野修,馮雪濤很快恢複正常神色,以心聲道:“不早說。”
薑尚真說了句讓馮雪濤暫時不解深意的言語,“早說晚說沒區彆,反正在我們這裡,境界高,沒啥用,並不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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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開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邊分彆,目送裴錢登上一條會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劍少年模樣、化名陳仁的陳平安,獨自去了一趟青杏國京城,青杏國柳氏的治國之道,耳聞不如眼見。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門典客陳舊,還在青靈國那邊。
青靈,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選取國號一事,其實比山上門派取名更難,所以經常有東南西北這類前綴,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所有單字的,幾乎都是那種曆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王朝,有點類似藩王名號裡的那種一字並肩王,肯定是最為尊貴的。
鄰近一座西嶽儲君之山的玉宣國,京城內,外鄉道士吳鏑還是每天擺攤算命,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大驪嚴州府境內,這天村塾放學後,陳平安帶著學生寧吉,讓後者練習如何駕馭一條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風浪”便如一葉扁舟在水上顛簸起伏,就這麼一路往北去,趕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陳平安跟林守一約好了,今天自己會拜訪采伐院。
其實之前就與林守一通氣了,結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這位上五境年輕神仙竟然說自己有事脫不開身,你陳平安不早說。
在那封回信上邊,林大仙師讓陳平安如果真著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場都無所謂。
陳平安隻得再跟“林玉璞”約了個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呐,誰欠錢誰才是大爺。
深夜時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縣城外一處僻靜山水飄落,徒步前行,陳平安和寧吉分彆拿出一份路引關牒,進了縣城。
林守一來到縣城門口這邊,陳平安使勁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見,惶恐惶恐,耽誤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無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陳平安麵帶微笑,“我元嬰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誰境界高誰說了算。”
林守一氣笑道:“你還沒完了是吧?”
陳平安灑然一笑,介紹起身邊的學生。
寧吉下意識喊道:“林師叔。”
陳平安忍住笑,“寧吉啊,你喊錯了,按照我們文脈的輩分,林玉璞是你師公的再傳弟子,他境界是高,卻比先生我低一個輩分呢,所以你得喊一聲林師兄。”
林守一懶得跟陳平安計較,與那黝黑消瘦的少年點頭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鄉,喊我林師兄就成,記得以後彆學你先生這麼喜歡說怪話。”
寧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從不說怪話,從來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聲笑道:“你緊張個什麼?”
陳平安歎了口氣,“不得怪你傳話有誤啊,不然我早來給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這麼空手登門?”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
林守一說道:“縣城不大,沒幾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經等著了。”
他爹其實已經專門讓廚房那邊準備好了飯菜,不是詢問林守一怎麼還沒到,不然就是讓他去外邊看看,他到了沒有。
陳平安問道:“不會打攪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嗬嗬道:“那你回啊,下次再來,挑個白天。”
陳平安黑著臉,“你等著,見著了林伯伯,我就找個話頭,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閉嘴。
到了采伐院門口,陳平安正了正衣襟,長呼出一口氣。
林守一覺得有趣,難得難得,看來陳平安是真緊張。
采伐院同樣是前邊衙署後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帶著陳平安和寧吉,一起來到後邊的住處。
陳平安雙手拎著禮物,都是些土特產,肯定花錢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聲爹,林正誠這才從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從陳平安手中接過禮物。
陳平安作揖行禮,滿臉歉意道:“晚輩陳平安,給林伯伯拜個晚年。”
林正誠點點頭,繃著臉,眼中卻有笑意,“無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點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口口聲聲這麼晚了,還拜什麼年,提前十個月拜早年嗎?
陳平安介紹過身邊學生,林正誠與寧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時候蠻像的。”
一起進了正堂,一張八仙桌,其餘擺設,跟家鄉那邊沒兩樣。
林正誠問道:“能不能喝酒?”
陳平安拘謹說道:“能喝點。”
林守一笑道:“陳平安喝酒次數多了去,聽說幾乎沒醉過。”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
林守一不再說話。
沒法子,陳平安就是那種典型的“彆人家小孩”。
自從上次與父親談過心,如今林守一在父親這邊,已經算是好多了,不至於一個眼神就嚇得噤若寒蟬,也不至於被父親隨便說一句,就覺得戳心窩子,彆說是幾天,可能好幾個月甚至是幾年,都長久緩不過來。
林正誠讓人端菜上桌,揭了酒壇泥封,起身幫著陳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著詢問寧吉能不能喝,少年轉頭望向自己先生,陳平安笑著說稍微喝點就是了,林正誠就給少年倒了滿滿一碗酒,笑著說了句,倒酒倒滿是我們家鄉那邊的習俗,至於喝不喝完都沒事,喝不完可以餘著。
桌上的酒,都倒滿了。
林正誠沒有動筷子,就誰都沒有拿筷子。
林正誠拿起酒碗,一飲而儘,輕輕一磕桌麵,除了寧吉隻是喝了一口,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悶完碗中酒。
林正誠沉默片刻,望向陳平安,笑道:“陳全和陳淑,生了個好兒子。”
小鎮泥瓶巷的那對夫婦,都姓陳,都是街坊鄰居公認的好人。
而他們的孩子,年複一年,熬到少年歲數後,終於遇到了一個外鄉同齡人的少女。
當時草鞋少年是這麼介紹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林守一沒有去看陳平安,隻是給少年夾了一筷子菜,笑道:“寧吉,嘗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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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靈國境內,發源於裁玉山的野溪,兩岸都是杏花樹,花開如雪。這條野溪彙入青靈國首屈一指的大河,水運繁忙,官船往來多如麻,河內流淌著的都是真金白銀。竹枝派是青靈國的第一仙府,與朝廷關係一向穩固。
先前與水龍峰夏侯瓚夏侯劍仙同桌喝過一頓酒,作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每月俸祿就從六顆雪花錢翻了一番。
好歹是個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紅的,不過得看竹枝派的經營狀況。
陳舊喜歡夜釣,打窩很舍得下本錢,裁玉山這邊都喜歡調侃一句,咱們陳典客打個窩,整個野溪水麵都能漲一寸。
這天夜裡,白伯找到陳舊,老人看了一會兒外門典客的嫻熟遛魚,再將一條三十多斤的青魚丟入那隻大魚簍,也不知是人遛魚還是魚遛人。
看過了熱鬨,老人這才開門見山道:“陳舊,我就不跟你彎來繞去了,建議你換個地方高就,因為這種事屬於裁玉山擅作主張,單方麵毀約,所以竹枝派賬房那邊會給你一筆神仙錢,你明天早上去取錢,至於我這邊,就不用道彆了。”
蹲在溪邊的陳舊滿臉錯愕,盯著老人瞧了半天,確定不是開玩笑之後,便急眼了,將魚竿丟在腳邊,起身說道:“白伯,這不合適吧,不過就是每個月多出六顆雪花錢的開銷,就要趕人啦?咱們裁玉山如此缺錢嗎,揭不開鍋了?沒事,大不了我吃點虧,走賬依舊按照每個月十二顆雪花錢的俸祿走賬,免得讓那位夏侯劍仙的麵子上過不去,私底下我再將多出的六顆雪花錢,悉數歸還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澀,搖搖頭,“跟這個沒關係。其中緣由,你不用知道,早點走,對你沒壞處。”
“白伯,你再這麼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了啊!”
陳舊說道:“說句不昧良心的實誠話,少了我這種年輕有為、還能任勞任怨的外門典客,可是你們竹枝派的損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悔青腸子了就以後說,真有那麼一天,大不了到時候我再厚著臉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過得去這道難關,白泥確實很願意讓這個外門典客回來裁玉山。隻是世事無常,明天的陰晴,今天怎麼說?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種當年竹枝派未能斬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門了,叫囂著要滅門?”
陳舊小聲說道:“白伯,說句不吹牛的,如果是這麼一檔子事,我可以出麵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講理一事,我擅長啊。”
白泥氣笑道:“胡說八道!”
你小子當是我們竹枝派是正陽山嗎?
說實話,老人真心不舍得趕陳舊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實裁玉山的老匠人們,都喜歡這個能吹牛、喝得酒、做事還認真仔細的年輕人。
每次夜釣有了魚獲,年輕人經常係上圍裙下廚,邀請老人們在閒暇時一起喝個小酒,聽采石匠、采玉人們說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陳舊斬釘截鐵道:“白伯,我今兒還真就把狠話撂在這裡了,要是沒個能說服我的正當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為哪般,不就是還想著白伯引薦一番,在竹枝派撈個譜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麼,真被他們說中了,是你小子窮歸窮,心氣卻高,覺得我們郭掌門尚無道侶,有想法?”
陳舊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娘的臭屁,這幫家夥跟碎嘴老娘們似的亂嚼舌頭,回頭老子就讓他們把酒菜都給吐出來,還想著吃魚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著罵罵咧咧的年輕人,老人拍了拍陳舊的肩膀,說道:“聽句勸,走吧。”
陳舊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撿起魚竿,撮餌掛鉤,拋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舍得與年輕人說什麼重話,笑道:“不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覺得有機會郭掌門與結為道侶吧?”
陳舊無奈道:“就算郭掌門喜歡我,我都不喜歡她。”
老人笑道:“哦?心裡邊有喜歡的姑娘了?”
陳舊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過門了。”
老人點頭說道:“好事啊,到時候記得給我發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還有機會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陳舊笑道:“隻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沒意見。”
老人微笑道:“陳舊,你以後這個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陳舊盯著水麵的那根魚線,小聲問道:“白伯,你跟我透個底,說句實話,咱們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煩了?是正陽山那邊?”
白泥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是不好跟你說這個的,總之就是遇到了個過不去的坎,至於跟正陽山有沒有關係,你不用知道,心裡有數就好了。總之你早點離開,置身事外,我不會害你。”
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老人起身離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視線後,繼續釣魚。
兩百年前,郭惠風親自與青靈國朝廷簽訂了一份山水契約,續租裁玉山,為期兩百年。剛好今年就要馬上到期。
作為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寶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著續約。
先前夏侯瓚跑過來催賬收租,看似平常事,實則就像郭惠風猜測一般,不管是正陽山水龍峰晏劍仙暗中授意,還是夏侯瓚自己想著將功補過,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門小戶的竹枝派。竹枝派確實有所謂的優先續約,但是這個看似白紙黑字寫在契約裡邊的條款,可有可無。
陳平安身後的那座裁玉山,已經被持續開采數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靈國地師最新的勘驗結果,所有玉石儲量,估價一百二十顆穀雨錢。
這還是不計開采成本,刨開竹枝派必須支付給自家練氣士和匠人的俸祿薪水,以及某些與青靈國達官顯貴打點關係的額外支出。
何況作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竹枝派每年還需要與正陽山分賬。這麼一筆筆神仙錢扣除下來,竹枝派未來百年之內,就算將一座裁玉山采掘殆儘,撐死了也就值個三十,五十顆穀雨錢?所以郭惠風一開始打算,讓白泥的師父,竹枝派的管錢修士,去與青靈國朝廷開價三十顆穀雨錢,是很有誠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郭惠風出自裁玉山一脈,掌律祖師淩燮則出自雞足山,道號“雨期”,弟子梁玉屏,就是這位女子掌律兼雞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腳某處屋舍,那個當外門典客的年輕人還是走了,老人如釋重負,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賬房,結果發現陳舊沒有領取那筆算是遣散費的神仙錢,老人笑罵一句,臭小子,氣性還蠻大。
如果撞見了陳舊,老人難免想要教訓一句,你又不是一個手頭多寬裕的神仙老爺,都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何必跟錢較勁。
野溪畔,一場風雨吹起杏花如飛雪。
白泥撐傘散步在水邊,想要多看幾眼不知以後還能否再見的杏花,老人走著走著,才發現用心看舊風景,就像是新風景。
原本朝夕相對的故鄉山水,倒像是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一陣陣風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與溪水彙入蘄河的交界處,發現有水邊一粒黑點,孤零零,背影蕭索,瞧著怪可憐的。
走近一看,發現一個戴鬥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釣魚客,年輕容貌,道士裝束。
對方自稱是個撞府衝州的江湖人,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確實混得落魄了些,今兒湊巧路過寶地,冒雨釣幾條魚充饑。
白泥隨口笑問一句道長魚獲如何,道士神色尷尬,說還行,等到雨後天晴,生火起鍋,今兒終於可以吃頓飽飯了。
約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邊的譜牒修士,又見老人一時半會兒沒有離開的意思,跑到彆人山門口釣魚的外鄉道士,到底還要點臉,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來此釣魚,不說蘄河,便是野溪,難不成水中魚兒身上還刻誰的名字了?
老人其實原本對釣魚不感興趣,隻是典客陳舊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門道趣味了,何況就像陳舊說的,很多時候,看人釣魚,便如夢中聞書聲,皆有彆趣,何況還是看人釣魚連杆,就像喝不花錢的酒,可以澆塊磊。年輕道士釣技相當不俗,也不見他如何補窩子,就接連釣了好幾尾肥碩鯽魚,道士悶不吭聲,結果又釣著了幾條,眼瞅著那隻竹編魚簍都快裝不下了,道士隻得硬著頭皮解釋一句,一鍋燉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帶去市井魚市賣錢,換點盤纏。
白泥點點頭,轉身離去。
撐傘老人沒走出幾條,聽到身後傳來魚線驟然繃直、然後就是一陣大魚拉線的聲響。
聽聲音,白泥就知道是釣著大魚了,老人替那道士高興幾分,也沒想著看人遛魚,片刻之後,道士高聲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買不買魚?!此魚瞧著很是古怪,神異非凡,你瞅瞅,額頭有字哩!”
道士此刻丟了魚竿,盤腿而坐,懷捧著一尾得有半人長的金鱗赤尾大鯉魚,伸手按住魚額,滿臉漲紅道:“價格好商量!”
白泥轉身笑問道:“說說看,什麼字?”
道士興高采烈,拍打魚額,“泥金色文字,隻餘下一個半邊的‘角’,貧道還依稀認得,其餘痕跡如淺淡鳥篆,歲月太久,如古碑字跡漫漶不明了。隻說鯉魚額頭有個角字,這等征兆,還了得?!可彆是成精了,給貧道燉了吃多可惜,再說貧道也擔心遭天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倆有緣,又是你家門口釣上來的大鯉魚,不如買回家中養著,這等祥瑞之物,幾顆神仙錢算什麼,老伯你說是也不是……”
撐傘老人有些無奈,當我白泥是那種三歲小兒嗎?你這外鄉道士,釣魚就釣魚,怎麼還騙上錢了。
不過老人還是耐心聽著那個道士在那邊胡說八道,也沒揭穿對方,心想要是陳舊還在這邊,估計雙方有的聊。
天底下騙子作假賣古董,總之就是一張嘴,都靠講故事,不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剛從地裡挖出來的。
老人就記得陳舊曾經說過一種走偏門的賺錢營生,某些臨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騙子事先備好一條額頭刻字的魚,最好是那種賣相好的鯉魚,必須是紅色,金色更佳,用此魚必然是走江河大瀆水入海、多年之後複歸陸地水域的話術,類似書上有載,某某君主曾經朱筆題字,敢情莫非就是這條,諸位仙師幫忙掌掌眼……再加上旁邊安排幾個托幫著起哄,率先開價,專門坑騙那些看過些書、又讀書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實老人一直很懷疑陳舊自己就做過這種勾當,不然就是那種給人當托再事後坐地分贓的。
白泥歎了口氣,這些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混口飯吃確實不容易,便揮揮手,示意那個道士彆費勁了,去彆處騙錢去。
嗡嗡開口,含糊不清。鯉魚嘴邊兩條金色魚須顫顫巍巍,懸空如水草飄搖。
道士愈發賣力,扯開嗓子喊道:“老伯,你聽見沒,這條魚真會開口說話,實在太嚇人了!內容聽不懂,多半是彆洲雅言。”
那條隻差半步就能煉形成功的金色鯉魚,確實從海中入大瀆一路遊來此地蘄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虧一簣,未能鯉魚跳龍門,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著一身殘餘道氣與龍氣相互纏繞的氣象,沿途一眾水府祠廟都不敢阻攔,它原本優哉遊哉,好端端的,不知怎麼就被這個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種錨魚的最下作手段給釣上岸了,這會兒還生疼,它忍不住罵道:“臭道士,趕緊鬆手!不當個人!”
道士滿臉埋怨,唉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那條太液池舊物的魚嘴,“談買賣呢,道友你先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