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嗬嗬道:“好重的殺氣。”
烏江使勁繃著臉,若非聽說這個小娘們是個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烏江早就起身言語了。
陳平安始終持竿,麵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帶來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驁,是我疏於管教了。”
陳平安哦了一聲。
魏良解釋道:“她說話隨意慣了,回去之後我一定嚴加約束。”
言下之意,就是眾目睽睽之下,陳先生好歹賣我一點薄麵。
陳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還這麼眼珠子長在天上,私底下是怎麼個桀驁不馴,可想而知。管了這麼多年還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說這種話,很難讓人信服啊。”
魏良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龍袍少女眯起一雙狹長眼眸,自己隻是說了幾句話,這位據說是“老天爺”的陳劍仙,就要打打殺殺不成?
陳平安驟然提竿,一條魚線響起破空聲響,瞬間裹住龍袍少女的脖頸,再一個拋竿,就將後者“打窩”了。
龍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凍冰”的湖麵上,當場暈厥過去。
陳平安麵帶微笑道:“未能爭過高君,第一個結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罷了,還敢有臉怨我?魏良,落魄山給你臉了?”
魏良滿頭汗水,立即低頭抱拳彎腰,“魏良不敢!懇請陳山主息怒……”
“這場大木觀議事,你魏良就彆參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國皇陵道場。”
陳平安將魚竿放在腳邊,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見。
一襲長衫,外罩青紗法袍,背夜遊劍。
魏良不敢抬頭,顫聲道:“謹遵山主法旨。”
鐘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們落魄山,那也是見過大世麵的。
烏江暗自點頭,確是陳劍仙,如假包換!
袁黃有些頭疼,覺得畫匣內的那張符籙,好像有點燙手。
乞花場山神娘娘瞪圓一雙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於先前那撥圍著鐘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麵麵相覷,不知所措,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嗎?
大地震顫如平地起雷,罡風強勁,岸邊眾人皆是後退不止。
隻見秋氣湖岸邊至湖心大木觀之間,劍光長掠,如掛青虹。
————
狐國。
一處密室內,粗如手臂的紅燭燃如墜淚。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哭泣聲,咒罵聲,此起彼伏,最終動靜越來越小。
狐國掌律一脈修士,主要成員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開始拷問一個勾結外人的叛徒。事關重大,由不得他們不上心。
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可憐女子,雙手雙腳都被釘在牆壁上。
腳上一雙月牙白繡花繡鞋,早就濕透了,灌滿了鮮血。
她是一頭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國,去外邊的紅塵曆練道心,但恰恰就在這個期間,她竟然膽敢背著護道人的師門長輩,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練氣士,數次將狐國情報往外傳遞。
除了正在被掛在牆上行刑的犯人,一個手持烙鐵插入火盆的年輕男子,寬敞密室內,擱放兩張桌子,其餘掌律一脈修士都坐著。
狐國掌律,是位腰杆挺直的老嫗,手持一柄鐵杆拂塵,習慣性攥住拂塵那團絲線,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響。
老嫗必須親自負責這場審訊,此刻她臉色鐵青,難看至極,國主前腳才走,就鬨出這樁醜事,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老嫗死死盯住那個活該被千刀萬剮的女子,實在是膽大包天,竟然連“有青衫客昨夜造訪國主彆業”,這等機密都敢往外傳,當真是不知道一個死字怎麼寫的嗎?
若是被落魄山那邊知道了此事,彆說她這個當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國主沛湘都撇不清關係,連累整座狐國都要遭殃!
老嫗這張桌上,有狐國女修負責提筆記錄,其實紙上就沒寫幾個字,她身邊坐著一個專門職掌刑罰的老頭子,是個上了年紀的男狐,境界不高,連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這家夥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國掌律老嫗的器重,他從不外出,實在是一座狐國裡邊,牽來帶去的仇家太多。
他當然每次都是秉公辦事,可問題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層皮的,他們都不會這麼覺得啊。
他這輩子對待修行破境什麼的,資質不行,他也沒什麼追究,獨獨好這一口,每有心得,都會一筆筆記錄在冊。
老人在這裡,如魚得水,出去做什麼,形形色色,各種臉龐、身段、風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這邊也見過嘛。
掌律祖師答應了,他以後陽壽儘了,成了鬼,會幫他聚攏魂魄,換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繼續在這邊待著了。
另外一張桌子,就坐著兩位與這間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國,她們倆都是那座出類拔萃的好看。
正是國主沛湘的兩位得意弟子,羅敷媚和師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暫無道號,她被師尊沛湘昵稱為小腋。
師姐羅敷媚,道號“羽調”,小名醜奴兒。羅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經是龍門境,在狐國祖師堂,是有位置的。
一來地仙寥寥無幾,再者羅敷媚還有個隱蔽身份,她是狐國掌律祖師的副手,管著諜報。偶爾也會練練手,親自審問違禁修士。
當年清風城許氏遠銷一洲的狐皮符籙美人,作為符籙材質的狐皮,此物由來,可不隻是狐族修士“蛻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鮮血淋漓剝下來的嶄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國,山頭林立,分出多條師承不同的道統法脈,相互間關係不和,私底下鬥法的死傷算什麼,甚至常有動輒牽連數百狐族練氣士的戰事,那會兒的國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勢力,她隻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何況其餘幾脈山頭,真正的幕後人,不是清風城許氏的某個老東西,就是那個心腸歹毒的清風城主婦。
所以清風城許氏也從不管這些狐國內部的廝殺,殺來殺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張張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錢嗎?
反正隻要這座英雄塚溫柔鄉的大門一直開著,狐族成員就可以一直開枝散葉,來此遊曆的外鄉文人騷客,山上練氣士,多如過江之鯽,床笫之歡,貪戀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錢,每有紛爭,總是他們先死。曆史上甚至出現過兩次狐國境內“人滿為患”的境況,倒是也不麻煩,清風城就讓狐國內部來了兩場戰事,相互間殺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脈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盯著那個受刑的女子,認得,平時遇見了,少女都會喊對方一聲宋姐姐,閒聊幾句。
在丘卿看來,宋姐姐是一個性格開朗、模樣溫婉的女子,不該被掛這麼在牆壁上挑斷手筋腳筋的,她身上被滾燙的鐵烙印了很多地方,慘不忍睹,觸目驚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發著一種肉焦了的氣味。
她跟師姐羅敷媚不一樣,今天來此,屬於職責所在,不得不來。
至於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罰手段,她談不上畏懼,少女隻是安安靜靜看著整個過程,也從不覺得毛骨悚然,隻是內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這些畫麵,少女就不會覺得反胃惡心之類的,讓本來等著看好戲的師姐就很驚訝,說她是個熱臉皮冷心腸的可造之材。
羅敷媚單手托腮,顯得很心不在焉,低著頭,用大拇指輕輕蹭著其餘手指的指甲蓋,是她來牢獄之前,才剛染的蔻丹。
是狐國自家秘製的好東西,采擷百花,女子塗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麼春藥都管用,是修行房中術的極佳補物,故而山上山下,都願意花大錢購買。小小一盒,以往清風城的市價,能賣十幾顆雪花錢呢,而且有價無市。
明麵上,那個鬆籟國湖山派,連同高君在內,總計擁有十六位煉氣士,在福地之內屬於獨一份的聲勢和家底。
在這座上等福地,彆的門派勢力什麼的,什麼山君神靈、帝王將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視湖山派。
狐國可不需要。
隻有一個金丹坐鎮山頭的湖山派,算得了什麼。
狐國祖師堂,抽出半數修士去?
?邊做客,都不用國主沛湘跟著,恐怕就可以讓湖山派成為老黃曆了。
老嫗沉聲問道:“宋嘉書,還是不說嗎?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死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牆上那個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經說不出話來,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為這座牢籠的東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躍躍欲試,“胡掌律,不如讓我來?”
徒弟本事不濟,他這個當老師傅的,抖摟幾手絕活,得把麵子掙回來。
尤其今天羅敷媚那個騷娘們也在場,這讓他愈發興奮不已,總覺得比起床榻上廝殺還要來得帶勁,此間妙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當然了,他也不敢讓羅敷媚知道自己的這個癖好。或者是她其實知道,一樣喜歡?嘿,管他娘的,那頭體態豐滿的騷狐狸知道了卻不說破是最好,就當是一場同道中人的**了。
老嫗轉頭望向隔壁桌子,“羅敷媚,怎麼講?換你來?”
羅敷媚略顯驚訝,啊了一聲,抬起頭,掃了一眼,“我還以為完事了呢。”
其實除了第一封密信,內容不詳之外,宋嘉書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經狐國被截獲了,之後幾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羅敷媚幫忙代寫。
先前那封交給羅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話的文字,顯而易見,她跟那位奸夫之間,存在著一部“祖本”書籍,需要第三者翻譯書籍才能破解內容。
但是難不住最喜歡讀雜書的羅敷媚。
用師尊的話說,我家醜奴兒,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宋嘉書的閨房內,藏書不多,也就那二十幾本,都在她外出之時,被掌律一脈修士悄然入室,記錄書名,一些屬於孤本的偏門書籍,就一本本將內容抄錄在冊,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羅敷媚手上。此外,宋嘉書所在道脈的那幾部道書秘笈,羅敷媚也算沒有白忙活一場,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脈山頭的數種秘傳術法,羅敷媚跟那位管著狐國錢袋子的前輩狐仙,信誓旦旦保證不學,對方當然不信,羅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過絕不外泄秘術一事,羅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還想著多花費些功夫和心思,她得親自去湖山派那邊找點線索,不曾想宋嘉書這家夥也太蠢……或者說癡情了,又或者說是對方也太貪得無厭了?既要睡她的身子,還要一種狐國的秘傳術法?買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財兩得哩。
可如此一來,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羅敷媚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很失落,這麼簡簡單單就破案,太沒意思。
退一萬步說,即便什麼線索都沒有,那就剝了那個叛徒的皮,由她羅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門一趟,去鬆籟國逛一圈,她不信釣不出湖山派那條大魚。
雖說宋嘉書跟那個男人,屬於男歡女愛,你情我願的事,但是這種試圖竊取彆家道場機密內幕、靈書秘笈等行徑,在浩然天下,一向屬於山上大忌,隻要證據確鑿,是可以興師問罪的,撕破臉皮大打出手,都算師出有名,占著理呢。
等到羅敷媚站起身,那個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嫗明顯鬆了口氣,還有那個行刑的男狐也將烙鐵放回火盆。
羅敷媚走到火盆旁邊蹲著,伸手取暖一般,抬頭望向那個釘在牆上的女子,輕輕搓手,柔聲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不愛身,辛苦修來的洞府境哩,也不曉得珍惜幾分,偏要欺師滅祖,連累一大窩子。你的師父,幾個師姐師妹,還有上次為你護道的,總之他們一個個誰都彆想跑。尤其是你的師父,總喜歡背地裡嚼舌頭,罵了我好些難聽的話,怎麼就不諳床笫事啦,我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啊,仔細看仔細聽,都用心學著呢。”
女子嗓音沙啞悶出些動靜,可惜含糊不清,誰都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是內容,很好猜了,無非是求著羅敷媚不要牽連彆人。
羅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書跟前,抬起一隻腳,輕輕踢著後者腳上被鮮血浸染的紅色繡鞋,羅敷媚抬起一隻手,翹起手指,晃了晃,再換一隻手伸出去,雙指撚起可憐女子的眼皮子,羅敷媚踮起腳尖,柔聲笑道:“睜眼瞧瞧,我的指甲顏色,跟你的繡鞋是一模一樣的顏色。等著吧,你的那個情郎,也會瞧見的,到時候我會帶著你的這雙繡花鞋,等他看過之後,再一點一點剝下他的皮,從眉心處開始撕開,將他翻轉身,一路繞去後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兒那邊再岔開道路,雙手扒拉,嘩啦一下,停下動作,問他疼不疼……”
“我隻是比較好奇,那個騙了你身子的,與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纏也罷,他是怎麼個山盟海誓、對你許諾的,我猜是那個男人,用含情脈脈的眼神和斬釘截鐵的口氣,一定讓你活著叛出狐國,在湖山派躲著,成了道侶,白首同心,攜手修行?”
“對了,你是咱們狐國最精通扶龍一脈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這本秘本,對了,你天生就該去龍床翻雲覆雨的,那就是他會幫著你改頭換麵嘍?送你去鬆籟國皇宮當妃子,與那如今還年輕的帝王日夜歡愛,一具胴-體作盤龍狀?懷上龍子?當了皇後?隻是陪男人睡睡覺,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爾累了,就讓男人趴在你身上,動一動,可勁兒鞭撻,嬌-喘連連,欲語還休,如泣如訴,是說著莫要憐惜妾身,還是故作開口求饒?”
言語之間,羅敷媚可一點沒閒著,隻見她動作輕柔,用指甲在宋嘉書身上多處扯開一點小口子。
滿臉血汙的女子,嘴唇微動,卻被羅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說與不說,重要嗎?反正那個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從湖山派那邊討還一道秘術才算不虧本。”
這位道號羽調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熱,“若是幫著狐國增添兩本道書,就賺到了。”
老嫗猶豫了一下,說道:“隻要宋嘉書願意開口,說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羅敷媚轉頭,滿臉戾氣,怒斥道:“你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也敢教我做事……”
隻是刹那之間,羅敷媚就止住話頭,竟然瞬間臉色雪白,莫名其妙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原來牢獄做擺設的柵欄外邊,站著一個雙手插袖的男人,麵帶微笑看著她。
順著羅敷媚的視線,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轍,變得慘白無色。
一身雪白長袍,頭彆一枝金簪。
男人笑著抽手出袖,手掌朝羅敷媚那邊遞出,嗓音溫柔,微笑道:“我就是看個熱鬨,瞧瞧狐國是怎麼執行家法的,你繼續。”
羅敷媚二話不說,僵硬轉身,麵朝那個男子,她當場跪在地上,同時以心聲提醒師妹,“丘卿!不想死就趕緊跪下!”
丘卿趕緊跟著師姐一起跪下。
這個由青衫換成白袍的“陳平安”,不理睬羅敷媚和丘卿,隻是望向那個牆上的女子,問道:“想活嗎?”
女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問道:“想死?換取旁人不被牽連?”
女子微微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我幫你一把?”
女子再次點頭,開不了口,說不了話,但是她那雙流淌著血淚的眼眸,就是那麼看著那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古怪男人。
在這個陳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氣無幾,靈氣渙散,黯然無光,但是在這一刻,隻有他看得見,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陳平安點頭笑道:“原來是你,本以為是丘卿來著,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從現在起,你換個道號,就叫粹白。若是因為這個,那個真正的粹白在狐國就不出現了,那她本來就當不起這個道號。”
伸出手,陳平安雙指將一根金色絲線撚住,輕輕一扯,果然,長線另外一端,“墜著”高君二字。
宋嘉書其實沒有什麼情郎,她當年就隻是曆練途中,見了高君一麵,可能聊了些閒話,高君指點了她一番,她就對那位湖山派掌門心神往之,願意主動泄露狐國內幕給湖山派。
不過也算“情郎”?
陳平安走到羅敷媚身邊,“起來吧,還有丘卿,都彆愣著了。”
羅敷媚隻是跪在地上,重重磕頭,沉聲道:“奴婢不敢起身。”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司其職,求其放心。羅敷媚,你不用緊張,以後狐國的掌律祖師,多半是你了,沛湘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躋身金丹。”
羅敷媚這才戰戰兢兢站起身,身體緊繃,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依葫蘆畫瓢,丘卿跟著師姐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問一句,跟誰學來的本事。”
羅敷媚顫聲道:“沒人教這些歪門邪道,是奴婢自學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豈不是天賦異稟?”
羅敷媚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問道:“方才隻救師妹,不救其餘掌律一脈成員,死道友不死貧道,又是跟誰學的臭毛病?”
羅敷媚小心翼翼說道:“以前狐國就是這種爛風氣啊,何況奴婢……也想富貴險中求,早些當上掌律。”
陳平安笑道:“富貴險中求,都在險中丟。這些老話,最麻煩的地方就是隻傳一半,口口相傳,誤人子弟。”
羅敷媚點頭道:“山主教誨,奴婢記住了,定然銘記在心。”
學得還挺快。
一聽到羅敷媚說出“山主”二字,密事內一眾狐國修士,老嫗領頭,都紛紛下跪,補上禮數,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隻說昨夜在沛湘彆業庭院內,像羅敷媚這麼膽子不算小的,都想著能不見那位山主就彆見了,她還是國主沛湘的嫡傳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師堂成員之一。
那麼密事內這些聽慣了陳隱官事跡的狐族練氣士,終於真見著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膽子又能大到哪裡去。
那個負責提筆記錄的狐族女修,就已經被嚇得滿臉淚水卻不敢哭出聲,額頭點地,滿身香汗淋漓。
隻可惜那位陳山主,身形已經消逝不見。
結果羅敷媚就故意站在那邊與“陳山主”繼續閒聊著,她沒忘記正事,轉身將那個狐國叛徒從牆上放下。
等到師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羅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攙扶著“粹白”,她又聊了幾句,這才咳嗽一聲,“都起來吧,山主走了。”
虛驚一場,有驚無險。
對某些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一場不小的富貴,至於今兒隻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筆足可讓說者眉飛色舞、聽者豔羨不已的談資?
羅敷媚將宋嘉書攙扶到桌邊坐下,手腳布滿釘子、尚未拔出的女子隻能癱軟靠著牆壁。
“宋嘉書,以後就我該稱呼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禍得福,運氣最好的一個了,說實話,我很羨慕你,嫉妒得現在就想把你的皮給剝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以後要是敢辜負陳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會千方百計,不計代價,也要把你宰了。”
“彆當啞巴啊,好歹吱個聲,點個頭。”
宋嘉書隻是死死盯住這個心狠手辣的羅敷媚。
羅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當你同意了。”
宋嘉書隻能是手指微動,依舊沒辦法抬起手。
羅敷媚扯了扯嘴角,滿臉譏諷,身體前傾,伸頭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反正跟宋嘉書的傳道人,還有高君都有些關係。
宋嘉書默不作聲。
羅敷媚身體後仰,笑著伸出手指,在她胳膊上的一顆鐵釘上邊輕輕一敲,宋嘉書頓時吃疼不已,羅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將宋嘉書帶離牢獄送回自己住處養傷,師妹丘卿忙前忙後,她給宋嘉書喂下幾顆丹藥,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釘子,再準備了一桶藥水和幾瓶珍貴的狐國秘製膏藥,羅敷媚跪坐在繡凳上,打開一本冊子,哼著曲子,開始提筆書寫今天的見聞,詳細記錄那位年輕隱官現身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
空無一人的沛湘彆業。
陳平安緩步行走其中。
其實這座蓮藕福地,暗藏玄機,完全可以視為“兩座天下”。
但是就連沛湘暫時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當年躋身金丹,曾經禦風巡遊天下,依舊未能察覺真相。
隻因為當年崔東山讓隋右邊將一把梧桐樹交給薑尚真,後者在桐葉洲,容納了百餘萬人的逃難流民,而地仙練氣士與他們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孫們,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當年薑尚真在福地兩處僻靜地帶,讓玉圭宗和雲窟薑氏兩位精通陣法的供奉,圈畫出了兩大塊距離遙遠的地盤,設置山水禁製,安置這麼多的難民,讓他們各自在方圓千裡之地,繁衍生息,卻與世隔絕。福地內部,隻有南苑國太上皇魏良知曉此事。因為當年“護送”這些桐葉洲人氏進入福地避難的時候,除了一大批雲林薑氏子弟,隋右邊,鴉兒和劍修曹峻,還有魏羨這個南苑國開國皇帝親自率領的一萬精騎負責“開道”。
雖說蓮藕福地已經與落魄山緊密銜接在一起,若是帶離那把桐葉傘就會傷筋動骨,損耗一大筆神仙錢,但是陳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來那場祖師堂議事中,讓崔東山和小陌帶著桐葉傘去往桐葉洲,隻要願意回故鄉的,就都可以離開福地,重返桐葉洲故國山河,當然願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這邊很快就會撤掉山水禁製,打開大門,讓選擇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國。
不過那撥桐葉洲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就得跟青萍劍宗欠下一筆債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國,必定需要羅敷媚這種修士。
以後的落魄山呢?已經搭好宗門框架的青萍劍宗呢?
“陳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閃而逝,一場散心完畢,重歸牢籠中。
認出朱斂的謝洮,認出謝洮的朱斂。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敗不堪的雲下彆業舊址,從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穿著布鞋的佝僂老人添了好幾次枯木,守著這片“家業”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飛揚,毫無倦意,她至多就是時不時看一眼“朱斂”,心情古怪。
平時儀態威嚴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潑少女,徹底打開話匣子,與這個原本心心念念再見麵就一定要痛下殺手的負心漢,說著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對方明言先來此地,與她無關,謝洮還是絲毫不介意,一個“先”字,就足夠了。
謝洮說他家族那棟“一了百了樓”的藏書樓,當年已經毀在兵災中了,那座名為“秋眸”的書齋,也一並不複存在了。
聽到這裡,朱斂無動於衷,就像在聽一段彆家掌故。
但是那座餘愚園,雖說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給燒了個乾淨,但是由無數名石、古硯堆積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幾個身份不明、出手闊綽的幕後藏家,都在重金購買、搜集這些石頭和硯台,她花了好大氣力,才約莫積攢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時的五分之一……
聽到這裡,朱斂終於開口笑言幾句,歸攏此物做什麼,隻是空耗人力和錢財,就算有誰拚湊出來原模原樣的一座假山,圖個什麼,撿些女子的繡鞋嗎?真以為那玩意兒有多香嗎?一籮筐一籮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聞,昔年花農們就得捏著鼻子挑擔子,如果他們不是能轉手賣出些銀子,都要視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遠遠的。
還有那座朱斂用來儲藏天下名劍的陸地珊瑚殿,因為與雲下彆業一樣地址隱蔽,僥幸逃過一劫,隻是等到謝洮趕去那邊的時候,發現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於營造一道的謝洮看得出來,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無二,並非那種胡亂打砸,而是一點一點拆掉、做好標注再試圖原封不動拚湊回去。
朱斂對此隻是笑著評價一句,不曾想還是個雅賊。
謝洮好奇問道:“這些年去哪兒了?”
朱斂緩緩說道:“莫名其妙死去活來一場。就像……”
謝洮靜待下文。
朱斂笑道:“就像大清早醒來,做了個好夢。”
謝洮愁容淡淡,咬著嘴唇問道:“接下來呢,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又會見誰,還會回來這裡嗎?
一些枯枝在火堆裡偶爾蹦出些動靜。
朱斂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走,去祠廟那邊的廚房,給你做頓早飯,嘗嘗看我的手藝有無長進。”
謝洮又喜又怒,咬著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這雲下彆業,隻是編撰了一部食譜,就從沒有下過廚。”
遙想當年,昔年貴公子,單手托腮,慵懶坐在書桌旁,一邊落筆寫那食譜的序言,筆尖在他親手製作的桃花箋上簌簌作響,一邊轉頭與門口那邊卷起竹簾的女子微笑,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瀟瀟灑灑在男人的臉上。
朱斂微笑道:“那就是我記岔了。”
謝洮轉過頭不去看他。
朱斂沒來由笑問一句,好似啞謎,“客官,打尖已久,何時離店,把賬結了?”
謝洮百思不得其解,轉過頭怔怔看著朱斂。
“笨丫頭就是笨丫頭,怪我當年給你取了個綽號叫愛哭鬼。”
朱斂笑著搖搖頭,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謝洮默默跟隨,走著走著,驀然眼睛一亮,停下腳步,癡癡看著那個背影,她加快腳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朱斂輕輕扯了扯胳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親。謝洮呸了一聲,不肯放手。原來那個謎底就是……兩個字,惦念!
橫豎都是客官住店,來我心中即是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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