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自深。
寧吉站在灶房那邊輕聲喊道:“先生,吃早飯了。”
陳平安收回思緒,走去了灶房,一頓早餐,鹹菜就粥,再加上倆茶葉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陳平安突然說道:“樹下,寧吉,我期望你們可以成為這麼一種人。”
趙樹下停下筷子,寧吉抬頭問道:“哪種人?”
陳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劍宗劉景龍,天目書院山長溫煜他們這種讀書人,配得上醇儒二字。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落魄山那邊,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仙尉道長就不去山門盯著了,陪著鄭大風和陳靈均一起嘮嗑,搬了長凳坐在簷下賞雨。
瞎扯閒聊而已,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鄭大風就隨口聊到了“神完氣足”這個說法,說山野猛獸不會傷害孩子,跟佛門龍象能夠輕鬆驅退、馴服猛獸是一個道理,一座山的祠廟道場有道氣,一個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氣。道士仙尉聽聞此說,若有所思,青衣小童心思淺,隻覺得大風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
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那是出了名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在山門沒能瞧見仙尉道長,就騎乘著一條新坐騎的黑蛇往宅子那邊遊蕩而去,看著那仨不務正業的家夥,朱衣童子那叫一個痛心疾首啊,隻因為景清道爺是陳山主的心腹,它終究是落魄山的半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熟門熟路去了仙尉道長的書房,自行點卯畫押過後,它就讓那條青蛇在山門口候著,自己翻山越嶺去找周護法。前不久陳山主果真按約走了趟處州城隍廟,高平那個榆木疙瘩好像開竅了,竟然半點架子都沒有,主動跟陳山主喝了頓酒,聊了些兵書上邊的門道,文縐縐的,不外乎排兵布陣運籌帷幄之類的內容,朱衣童子聽不太懂,隻是既開心又揪心,早乾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官場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當上了大驪京師的都城隍了吧。
大驪京城那邊,守著人雲亦雲樓外邊那條小巷的老元嬰劉袈,與刑部遞交了辭呈,卸任了看門人身份,老人說要去彆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從陳平安來到這條小巷起,之後來此露麵的所有外鄉人,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被他攔在巷外的人物,都曾是自己所謂的那種“還沒見過高人”的高人,那麼國師崔瀺當師崔瀺當年的那句玩笑話,就算守約了。劉袈打算先去北俱蘆洲看看,隻是乘坐跨洲渡船離開寶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處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大雨滂沱,老人撐傘看了眼山門牌坊就離開了,雖未登門,依然儘興。
於祿和謝謝一路往北走,最終來到了舊盧氏王朝境內,曾經的故國京城,如今位於大驪昭州。
如何處置亡國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宮,大驪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謂經驗豐富。
從京師變成州城的市井依舊繁華喧鬨,舊時豪閥世族毗鄰的街道巷弄,大多成了百姓家。
已經在桐葉洲複國的年輕皇帝和女子國師,沒有在此久留,離開這座曾經姓盧的巨城,偶爾聯袂禦風一段路程,更多還是走在陸地上,鄉野村落,雞鳴犬吠,嫋嫋炊煙,昵昵兒女。
期間途徑一地,翠竹疏落,幾支桃花傾斜向河水,一群鴨子遊過開滿桃花的瀲灩水麵。於祿就開始挑選釣位拋竿了,大煞風景。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山頭,以前是盧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個大驪本土門派給占據了,是僅次於長春宮的一個山上仙府,大驪宋氏對待昔年的扶龍之臣,從不刻薄寡恩,因為占據了這處道場,再加上大驪朝廷的大力扶持,從寶瓶洲三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間,就一步步壯大為二流勢力。於祿其實這一路走來都還好,謝謝畢竟是一個家國情懷很重且多愁善感的女子,於祿表現得越是淡然,她少不了要罵他幾句。這是謝謝在淪為盧氏刑徒遺民遷往舊龍州之後,第一次返鄉,重見舊山頭景象。相較於席卷數洲的那場大戰,再來回顧此地故鄉,如今他們眼中山河,似曾小小興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頭看,此山舊主人,此刻抬頭望,嶺上依舊白雲多。
謝謝大哭了一場,說是大哭,卻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她就是蹲在路邊,雙手捧著臉,一直不肯起身。
於祿也沒有安慰她,隻是默默等著她哭完,再帶著她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幾次遠遊都是結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處路邊酒肆,沽酒老翁,打著瞌睡,來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輕店夥計比較熱絡,可惜碰到倆窮鬼,猜測是不是那種私奔的小兩口,否則看他們的穿著,不像是那種喝不起好酒的男女。
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乾淨利落的黑色長袍,摘下那頂竹編鬥笠,頭彆紫玉簪的男人站在簷下,輕輕揮動鬥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張鄰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釀散酒,再讓夥計炒了兩個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轉頭望向於祿,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飲酒之人,喝來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價格。
如果不是陳平安事先提醒,於祿還真猜不到對方的身份,微笑道:“白劍仙是專程找我來的?”
謝謝很緊張。
畢竟對方有可能是一位飛升境劍修。要不是還有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劍修白裳,就是北俱蘆洲當之無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盧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個太子盧稷。”
“可惜這條真龍屈在了潛邸,未能成就氣候就夭折了,到頭來還是活成了一個笑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一撥少年遠遊求學,陳平安十四歲,剛剛學拳,於祿當時就已經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書樓內躋身的金身境,好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於祿是遠遊境,陳平安卻是見過了止境歸真一層的武道風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說呢,盧稷?”
於祿笑道:“盧稷變成了於祿,盧嶽不也變成了白裳,不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中間好像還有個盧氏開國皇帝盧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衣送酒,你收不收?”
於祿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問道:“你就不擔心陳平安那邊會心生芥蒂,淡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導致雙方愈行愈遠,得不償失?”
於祿說道:“親兄弟明算賬,白劍仙不必為此多慮。”
白裳取出一隻錦盒,說道:“我隻收了一個嫡傳弟子,叫徐鉉,他可以去桐葉洲,擔任你們的皇室首席供奉。至於盒內丹藥,珍貴異常,算是我的見麵禮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辦法繼續當皇帝了,當然也可以送人,元嬰與飛升兩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物。此丹得自荊山一處茅屋丹爐遺址,仙君姓葛,道號淮南,行蹤飄渺不定,無欲無求,喜歡持戒遊五都、往返幽明間,估計隻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師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麵。刀有百煉,丹有百蒸,我隻知道這位深受師尊器重的葛師兄,最擅長煉製起死回生之服芝靈藥,返魄還魂之鳳綱寶方。葛師兄這輩子不曾收徒,也從不立言編書,故而非我輩所能知營構煉製之法,後世好事者隻知其大略,我還是從一位異人那邊知曉此丹名為第四方,彆稱百日仙。”
於祿毫不猶豫就拿過錦盒,問了一句,“你跟陳平安怎麼結仇了?”
白裳望向門外的晦暗雨幕,灑然笑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是壞了我一樁不小的謀劃,否則我今天至少該是飛升境巔峰,可以早早謀求十四境道路了。”
於祿說道:“如此說來結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實還好,畢竟是同鄉。羊腸小道上,各顯神通而已,輸贏都不至於太憋屈。”
於祿問道:“但是肯定會有一場問劍?”
白裳端起酒碗一飲而儘,略帶無奈語氣道:“隻能是一場光明正大的同境問劍。”
沒辦法,那個陳平安運氣實在太好,如今身份實在太多。
崔東山和薑尚真分工明確,在那蓮藕福地兩塊與世隔絕的地盤上,各盯一處,分彆沿著陣法邊界,看看有無漏洞,能不能找到幾條漏網之魚。結果周首席運氣不錯,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陣極為隱蔽的“偏門”路徑,好手段,藝高人膽大,就是不清楚這條隱藏極深的大魚如今是在內還是在外了,薑尚真就讓陽神身外身在原地守株待兔,陰神出竅遠遊,繼續快速巡視各地,反正地盤不大,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跟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至於真身就懸在空中俯瞰大地,書到用時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薑尚真最不擅長、更不願意花心思去鑽研的事情。
陳平安作為觀道者的那副符籙分身,悄然離開疊葉山乞花場祠廟,先找到那位自號陶者的老人,請對方幫忙,勘驗袁黃和烏江的“前世”,結果都沒有什麼問題,兩位年輕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人氏。
陳平安之於這處福地,有點類似坐鎮白玉京的陸沉之於青冥天下,監察天下有靈眾生、得道之士,隻要耐心足夠,想要找出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那種能夠遮蔽天機的通天手段。在確定袁黃和烏江都身世清白之後,陳平安就去找那個在大木觀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果不其然,這位已經開山立派的女子祖師爺,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馬車內蟬蛻坐化一般,弟子們一開始誤以為掌門仙尊真是在閉關,等到馬車到了山門口,她依舊沒有出關的跡象,門派弟子就隻好守著那輛馬車。陳平安數次縮地山河,來到這座除了她就隻有一位煉氣士的門派內,掀開車簾一看,已經自行兵解的女子麵貌如生,好個金蟬脫殼,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陳平安隻好搬出那個粹然神性的自己,暫時離開那座心相京觀,一雙金眸的白衣陳平安蹲在車廂內,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皙臉龐,笑罵一句夠不要臉的,大老爺們假扮女子,虧你想得出來,抖摟符籙分身一道,你這叫小巫見大巫……若是陳平安在學塾那邊忙著給蒙童們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賞一腳是免不了的。難得出來一趟的白衣陳平安嘴上絮叨個不停,正事還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屍坐”女子蟬蛻的眉心處,再輕輕一扯,便有一條蜿蜒蠕動的淡金絲線被他扯出,金線飄搖不定,好像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飄散,而且金色光澤褪色極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變成水銀顏色,陳平安大手一揮,笑言一句“走你”。
絲線一閃,倏忽遠走。
白衣陳平安跟著掠出車廂,禦風極快,大袖鼓蕩,身形縹緲,循著那條金線直奔薑尚真負責巡視的那處地界。
門派內那位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境界不高,審時度勢的本事卻是半點不差,非但沒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舉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連連高聲稱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隻求彆落個被人斬草除根的下場,一旁那些滿頭霧水的門派弟子便嘩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漸近乎透明的絲線從陣法偏門穿過,薑尚真一愣,眼前一花,便瞧見陳山主與自己擦肩而過,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業正在此時,一片柳葉隨我斬地仙……”
絲線消散在一座青樓門外,倒也不算什麼功虧一簣。
白衣陳平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氣濃重的青樓,以最純正的蠻荒雅言笑道:“原來藏在這裡,雅致,真是雅致,道友真會挑地方。”
陳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環顧四周,高下俱是鶯鶯燕燕,還有老鴇龜公在忙碌著,皮肉生意也是營生,體力活,不寒磣。
陳平安依舊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微笑道:“我都登門求見了,道友就彆躲了吧,反正求饒無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個風韻猶存、滿臉胭脂的老鴇愣了愣,嚼出餘味了,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場子來了,花樣還挺新鮮啊,下作!她頓時尖聲喊道:“哪來的混賬東西,敢來這邊鬨事,不知道巡城禦史的趙老爺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嗎?”
當年桐葉洲半數的五十餘萬逃難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鎮之內,至於絕大多數的練氣士,當初都被雲窟薑氏修士趕鴨子一般驅逐到另外那塊地盤上,如果說此地是武夫為尊,誰拳頭硬誰就有道理,那邊就是仙師逍遙,其實還是靠手段講道理。隻因為雙方心知肚明,今時不同往日,畢竟是背井離鄉的處境,寄人籬下,所以都不至於太過分。
陳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說實話,道友演技很一般啊,這些年光顧著刻書賣書了,戲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婦人容貌身段的老鴇一時語噎,死死盯住那個極為陌生的年輕隱官,她幽幽歎息一聲,“隱官大人名不虛傳。”
陳平安疑惑道:“這就是你的真身麵貌了?”
她好奇問道:“我已經足夠小心了,能不能問一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陳平安微笑道:“碰巧路過。還沒喝過花酒,就進來隨便看看。”
她好像認命了,竟然連試圖逃跑的念頭都沒有,顫聲道:“最後請教隱官一事,怎麼才能活?”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間白骨累累,被抖落下來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團,“拿去。”
她目瞪口呆,這位年輕隱官難道失心瘋了?自己處心積慮謀劃多年,不就是想要對方的發絲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親眼見到對方一麵亦可,隻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轉嫁的分量不夠,未必可以重創陳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實在不行,就“栽贓”給那頭外出曆練的狐國女修。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縫衣人吧,可能還是個精通稗官野史的家,再外加一個蠻荒罕見的奉祀郎?技多不壓身,又能熔鑄一爐,照理說道友在蠻荒天下那邊不愁混不開,何必留在這邊跟我較勁。”
她伸出雙指,先後摘掉三層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變成那位巡城禦史趙大人,然後是一位氣態儒雅的中年書生,最後才是真身姿容,還是女子,不過麵容更年輕些,臉色慘白,嘴唇鮮紅,脖頸處有一道極為紮眼的疤痕,絲絲縷縷的劍氣緩緩流溢,讓她原本可以稱之為俊俏的麵容隨之扭曲不已,她問道:“隱官大人,還記得我嗎?”
白衣陳平安搖頭道:“真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就是當真不記得。
見她不上鉤,他便收起那灘宛如爛泥攪和在一起的虛假血肉,重歸手掌。
薑尚真收攏陽神和陰神,坐在二樓欄杆那邊,其實好久沒有逛青樓了。
她驀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頸傷口,狀若癲狂,“寧姚,是拜寧姚這個婊子養的賤貨所賜,就是她在戰場上亂劍劈斬,讓我徹底失去了躋身上五境的可能……”
薑尚真隻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看了眼山主,奇了怪哉,都沒攔著這個娘們的罵街?不過看來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飛劍了?
刹那之間,這位元嬰境蠻荒女修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
沒有任何詭譎陰森氣息,沒有絲毫殺機四伏的跡象,反而更像是一處靈氣充沛濃稠如水的金玉叢林。
當她施展各種遁法,結果就發現竭儘全力禦風遠遊,看似不大的山頭就隨之大,導致她始終無法離開山頭地界,就像此山與她的身形存在著一種絕對契合的聯係。她手段儘出,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術法神通,每次將那一座山頭打碎了,下一刻就會恢複原貌。這讓她差點道心崩潰,一人一山就這麼耗著,她甚至都不知道過去了幾天還是幾個月光陰?最終她隻得放棄蠻力破陣的想法,開始登山,山中仿佛四季如春,山道上臘梅水仙,桃花海棠,百花次第新。有位年輕謫仙人,殷勤釀酒趁花期。
在那山頂,那位滿身道氣的白衣東道主,坐在一張桌邊,伸手一隻手掌,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微笑道:“記住了,這叫秫酒。”
她站在原地。
他繼續笑道:“這叫秫酒,還記得嗎?姑娘你肯定記不得了,沒事,我可以再說一遍。”
此後他一遍遍重複著“秫酒”,而那個女修就一遍遍聽著那句“開場白”。
這個她隻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紹酒水名稱,但是好似被魂魄分離的另外一個她,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經搖搖欲墜的道心,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因為她清楚記得那個年輕隱官已經重複了數百遍“這叫秫酒”!她冥冥之中,察覺到另外一個自己,好像已經徹底遺忘了“秫酒”這個詞語!
白衣陳平安終於換了一個說法,“來時道上,你看到了臘梅,水仙,桃花,海棠,月季,牡丹……”
每當陳平安說出一種花名,心神之外的那個她,就徹底遺忘掉那種花名,好像她這輩子就從未聽說、從未眼見這種花。
“花。”
當陳平安循序漸進說出這個字。
她的人生曆程當中,好像就再無此物了。
“元嬰境。”“蠻荒天下。”“煉氣士。”
當陳平安說出這三個詞語,她就隨之忘卻它們。
是劍術?是神通?!
這個陳平安,簡直就是……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
不必讓對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恰恰相反,故意保留其完整,隻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邊動手腳?
已經心生絕望的那一粒心神,她很清楚,隻要陳平安願意,先將自己抹掉,填平心湖,接下來整個“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會變成一張白紙,陳平安在上邊寫下任何文字,她就是那個她。
“誰教給你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心魔周旋已久,不得不自學此術用以自保。”
“為何留下我這一點靈智?”
“練手。需要你與你相互驗證。”
之後陳平安顛倒順序,先後將“練氣士”“蠻荒天下”等詞語內容,直到那句“這叫秫酒”,一一歸還給她。
她已經束手待斃,再無半點心氣可言。
才知原來修道,可以這麼……大逆不道,道可以這麼修,可以修這種道。
隻是不知為何,對方久久無言,等到心神完整、形骸齊備的她抬頭望去,卻看到一個滿臉淚水的白衣隱官。
她先是頭腦一片空白,然後靈光乍現,脫口而出道:“你是陳平安的心魔?!”
白衣人擦拭眼淚,嘴角翹起,似哭還笑,“誰說不是呢。”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立足處,白骨成山,皆是屍骸。
一個頭彆玉簪的青衫男子憑空現身,金色眼眸,微笑道:“終於找到你了。釀酒者心魔,飲酒者神靈,是不是順序顛倒了?”
大雨暫時停歇,天放晴了,隻是看架勢,雨還得下,村塾那邊,有個教書先生蹲在溪邊搓著一條沾滿屎尿的褲子,熟能生巧,反正不是一回兩回了,旁邊站著一個光屁股的蒙童。孩子怎麼都不願意回家穿上條褲衩,那個先生好說歹說,才肯飛奔回家,再大搖大擺返回溪邊,發現先生不在那邊,一下子緊張起來,還好,先生沒有將他的褲衩晾曬在曬穀場的竹竿上邊,學塾內書聲琅琅,正在背誦,先生站在門口,孩子鬆了口氣,跑到先生身邊,小聲告狀一番,說阿梅好像也想退學了,因為她的爹娘嫌棄先生你教課不地道,跟著先生蒙學,以後不會有出息的,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嘛,恁大人了都還打著光棍,能有啥本事,難怪平時走路上眼神不正,總喜歡盯著姑娘婆姨瞧,所以說啊,要想學到真東西,還得是去那個浯溪村老夫子的學堂才行,可不能貪圖這邊價錢低,壞了自家孩子的前程,那位老夫子不就說了,一文錢一文貨,這叫斯文敗類,會誤人子弟的……年輕先生聽著孩子的絮絮叨叨,難免愁眉不展,攏共就這麼幾個蒙童,這才過去幾天,就已經退學三個了,再退學就不像話了。孩子先說了句很誠心的言語,再問了個戳心窩的問題,先生,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先生你跟我說句實話,你上過幾年學,讀過幾本書啊?陳平安摸著孩子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先生我是沒上過一天學,但是讀過很多本書……孩子唉聲歎氣,拍了拍先生的手腕,先生,彆再說了,再說下去我都想退學了,我以前還想著考個秀才的,先生,你把錢退了吧,我可以不退學,退了錢,彆給我爹,我跟你平分,咱倆買糖葫蘆吃去,秀才不秀才的,以後再說。陳平安輕輕一板栗敲在孩子腦袋上,笑言一句,讀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