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杞人憂天,總覺得天會塌下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東海觀道觀的那位碧霄洞主。
“飛升境的劍修徐獬,可以不考慮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過這些了。”
徐獬聞言便問道:“我能夠躋身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當場就給氣笑了,逗我玩呢,說得著嘛。
“不是徐獬,總會有彆人的。”
那人抬頭望天,說道:“總要未雨綢繆。”
徐獬是前不久,才開始理解“未雨綢繆”這個說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沉默的,還有個神色鬱鬱的老人。
他對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韋赦,我已經見過陳平安了。”
韋赦似乎習以為常,微笑問道:“何時何地?”
老人說道:“就在雨龍宗的羽化台。”
韋赦點點頭。
原來老人就是那個覬覦雲簽美色的元嬰境供奉田粟,憑借精湛的演技,蒙騙過了生性謹慎的納蘭彩煥。
卻依然被一個外人釣魚一般給釣上了岸。這位化名田粟的雨龍宗開山祖師,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邊鬨出這麼大的動靜,如今又被顧璨占據,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會挖地三尺,深究這裡邊的隱
情,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畢竟隻是你的陰神。”
他與大龍湫宋泓,都是這裡的元老成員了,雖然輩分、資曆不如韋赦,但是比起陸虛在內幾張老麵孔,還是要懂得更多內幕。
韋赦笑道:“沒什麼,我前不久主動走了一趟落魄山,隻是沒有上山,在山腳那邊坐了會兒,沒見著正值閉關的陳山主。”
沒有瞧見陳平安,倒是與一個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談甚歡。
田粟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沒好氣道:“你倒是藝高人膽大。”
先前有個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風塵仆仆造訪落魄山。
與負責待客的賈老神仙聊得投緣,便自報身份,來自全椒山,道號空山,書房名繭齋。
還說自己剛上山修道的時候,年少輕狂,目空天下煉氣士,隻讓三山一個人。
道士賈晟當然不知道何謂“隻讓三山一個人”。
山主陳平安卻是一清二楚。
隻因為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於皚皚洲韋赦有“側身讓路”之恩。
所以這趟寶瓶洲之行,韋赦是很有誠意的。
等於是明白無誤告訴陳平安,扶搖洲全椒山的舊主人,就是皚皚洲的韋赦。
不過韋赦之所以願意現身落魄山,更多還是與吳霜降有關。
韋赦問道:“劉晝,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來打算在何處落腳?”
田粟瞥了眼韋赦附近的那個婁藐,再看了張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沒有你的手段,也沒有荀淵的魄力。隨便逛吧,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創建的雨龍宗裡邊,卻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還是被他躲過了那場刀兵劫數,得償所願,羽化飛升。
劉晝也好,宋泓也罷,或是曾先生,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過重重劫的老人們,總有各種路數,各自苦求長生,得個不死。
劉晝轉頭望向某個空位,沒來由感歎一句,“如果荀淵有你的修道資質。”
韋赦搖頭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資質,就不會那麼聰明了,因為沒有必要。”
劉晝說道:“這種話,真欠揍。”
韋赦微笑道:“有這種感覺的人,曾經有很多。”
荀淵與完顏老景,是差不多輩分的修道之人,後者剛來這邊的時候,唯唯諾諾,帶著幾分怯懦,境界漸漸高了,心性就變了樣。
反觀荀淵,起先意氣風發,是一個內心極為驕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斂鋒芒,最後變成一個幾無棱角的人。
就像一個越活越年輕,一個越老越悲觀。
老道士睜開眼,自我介紹道:“貧道俗名張腳,道號‘黃天’,僥幸躋身的十四境,過往經曆,不值一提,就是條喪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巔韋赦,和消息靈通的田婉,其餘在座十幾個,都不清楚這位老道士的真正來曆。
田婉就知道師兄鄒子,頗為推崇此人。說這個道士的路數,至少是彆開一境的水準。
百年一屆的三教辯論,文廟和白玉京贏下的次數,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國……的一半。
所以後世讀書人,難免都會心生疑惑,為何佛家寺廟“方丈”多,宮觀道士裡邊的“方丈”少。
而唯一一個“連莊”贏下兩場辯論的人,曆史上隻有一個,就是文聖。(注,961章少年最匆匆)
但是在三教辯論之前,其實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就開始展開辯論。
不過青冥天下輸得比較慘,尤其是其中一場,白玉京和當時的天下七大道脈,總計派出十七位道官,十七場辯論,竟然全輸了。
這十七位道士,必須摘下道觀、去除道服,剃發為僧,他們就是後來的“戊午十七僧”。(注,734章逢雪宿芙蓉山)
後來文廟儒生加入辯論,變成了三教之爭。張腳橫空出世,雖說贏得很艱辛,好歹是為青冥天下扳回一局。
再後來,陸沉則贏得很漂亮,很輕鬆。
就因為陸沉的出現,才讓三教辯論不得不訂立一條新規矩,開始限製參與辯論之人的身份和境界。
陸沉為此還跑去蓮花小洞天找師尊訴苦,說這個規矩,太過針對自己了,懇請師尊幫忙說句話……
結果道祖來了一句,說這條規矩就是他訂立的。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學生的村塾那邊,碰巧見著了那個成天瞎逛的陸掌教,酒桌上,與後者推心置腹,說自己這個破天荒的連莊殊榮,本該是陸掌教的。陸掌
教一個勁說哪裡哪裡,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誠摯,說敢的敢的,這裡這裡……
再後來,約莫是喝高興了,就有了老秀才拉著陸掌教,要吵一架,練練手。實在不行,你可以認輸輸一半。
議事成員,各有各的地盤,除了中土神洲,一般來說一洲至多二人。例如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就分彆隻有婁藐和田婉。
等到所有人都顯出真身,竟然還有幾個,依舊是生麵孔。
比如作為這座祖師堂表麵上的東道主,每次負責燃香和住持議事之人,大龍湫的仙人,身份就讓人一頭霧水。
小龍湫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師尊,曾經在山巔古鬆下,與萬瑤宗韓玉樹共同下出一局殘棋,後世修士始終無法在棋盤上落子破局。
這是桐葉洲膾炙人口的山上趣事。
直到做客小龍湫的年輕隱官,下出兩手,以新換舊,終成定局。
“確實好棋,不愧是繡虎師弟。”
“宋泓,你就不怕被順藤摸瓜?據說那位隱官疑心病很重,我們可彆被一鍋端了。”
“哪怕不打上山來,隻需與文廟告狀,也夠咱們吃一壺的了?”
“我們又不是什麼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就算身份泄露出去,彆說反賊,功臣才對吧?”
宋泓終於開口說道:“有司徒夢鯨在,他不太可能會懷疑到我們大龍湫頭上。退一步說,就算他有所猜測,沒有任何證據,能奈我何?”
田婉冷不丁說道:“除非有人與陳平安來個裡應外合。”
洛衫彎曲手指,摩挲著鮮紅顏色的指甲,也不看那田婉,冒出一句冷嘲熱諷的言語,“可彆是做賊的喊捉賊。”
田婉霎時間臉色冷若冰霜。
宋泓笑道:“何況有了證據又如何,難道能夠證明什麼嗎?”陸虛一拍椅把手,大笑不已,“說得好,機緣巧合之下,暴得大名驟然顯貴的貨色,手伸得夠長了,寶瓶洲,劍氣長城,如今再加上桐葉洲,管天管地的,不是處
心積慮養望山中,便是出了門就到處邀功,當自己是誰呢?”
洛衫笑眯眯道:“怎麼不說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陸虛冷哼一聲。
不與劍修之流的莽夫,一般見識。
中土大龍湫,自祖師開山以來,香火綿延三千載。
大龍湫雲岫府,是龍髯仙君司徒夢鯨的山中道場所在。
明麵上擁有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境,但是上宗連同下山,大小龍湫,已經兩百多年不曾出現一位新的玉璞境了。唯一的玉璞境,道號“懸鐘”的大龍湫掌律祖師,是宗主與司徒夢鯨的師弟。與此同時,幾乎所有元嬰,都是這輩子躋身上五境希望渺茫的人物,陷入了一種青黃
不接的處境。
其實大可不必有此憂慮,還有這個主持議事多年的宋泓,早就是仙人了。宋泓在大龍湫,就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金丹境,名聲不顯。準確說來,宋泓在大龍湫,已經當過七八回“金丹地仙”了,一次次“兵解轉世”,一次次更換身份,
返回大龍湫繼續修道。
其實大龍湫還有個秘密身份,便是屬於扶龍一派。
在太平山地界,韓玉樹之所以會借機勸說陳平安加入他們,就在於更早之前,韓玉樹就跟這位大龍湫仙人通了氣。
可以一舉兩得。
韓玉樹有一份邀請之功,宋泓和大龍湫也有了更多施展手段的餘地,順利接近真龍王朱。
韋赦幫忙打了個圓場,岔開話題,笑道:“多年不見龍髯小友了。”
一向淡泊名利的司徒夢鯨,在山上的人緣,極好。跟韋赦便是相逢投緣的忘年交。
畢竟就連老觀主與陳平安提及司徒夢鯨,都說那“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韋赦看了眼兩人,他們都點點頭,表示無所謂。
韋赦便開始介紹他們兩位的真實身份,“劉晝,雨龍宗開山祖師。宋泓,大龍湫初代山主。”
扶搖洲那尊名聲不顯、信眾不多卻實屬神通廣大的淫祠神靈,自封神號“紅粉道主”。
他朗聲笑道:“果然能夠在這裡坐穩位置的,都不是什麼無名小卒。”
雲杪揪心不已,很想告訴這些人,你們提防來戒備去、嘗試拉攏卻又不敢貿然行事的那個年輕隱官,其實就是白帝城,鄭居中,鄭先生!
但是雲杪根本不敢說出這個天大秘密。
“各方勢力,如今都在悄悄搜集金精銅錢,行情暴漲,在座各位,誰有多餘的?”
“聽說蜀洞主誌在必得的那座長嶼洞天,就連荊蒿都沒了爭奪之心,隻因為冒出個越女劍術一脈的女鬼鄭旦,給攪黃了?這算不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蜀南鳶哈哈笑道:“暫時得失,不算什麼,那高逸總有缺錢和碰到難事的時候。”陸虛笑話過了雲杪,又與兩袖清風的婁藐做完了買賣,便開始望向那個手腕係有紅繩的婆姨,才是玉璞境的田婉,她的位置能夠靠近宋泓,當然是有個好師兄的
緣故。
陸虛嘖嘖道:“你跟白裳合夥處心積慮謀劃千年,功虧一簣,一步錯步步錯,他就這麼錯過了衝擊十四境的機會。可憐,真是可憐,竹籃打水一場空。”
田婉冷笑道:“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擱在哪座天下,不是一方豪傑。”“白裳到底怎麼回事,為何不乾脆宰了賀小涼?她都找上門,分明是要壞他的閉關,這在山上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怨,於公於私,白裳都可以痛下殺手,這都能忍?
如果沒記錯,曹溶當時還不是飛升境吧,哪怕有天君謝實和顧清崧助陣,當真攔得住白裳出關遞劍?”
田婉隻能是裝聾作啞。隻因為牽扯到了那個純陽呂喦。
有人望向洛衫,玩味道:“能不能說一點關於蠻荒天下新王座的內幕?”
洛衫頓時神色彆扭起來。
隻因為先前那場白澤先生住持的蠻荒“山巔議事”,有人竟然看穿了她的這一層身份,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問她能不能舉薦自己。
周清高甚至親口承諾,可以主動泄露一些蠻荒軍帳的情報,用相當於浩然半洲版圖山河的戰功,來換取這個隱秘身份。而且他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
既然陳隱官不太願意見我,我就主動來見他。
這位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後來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簡直就是陳平安的頭號擁躉。
關於此事,已經是兩座天下山巔眾所皆知的事實了。
他為何如此喪心病狂,是個謎。老道士突然說道:“諸位道友,你們要多留心近期的武運流轉。不要總端著山上神仙的架子,爭取在百年之內,各自門派多挑選一些有學武資質、尤其是有一定希
望聚攏武運在身的孩子,不敢說有多大的賺頭,至少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旱澇保收的。”
關於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轉,開始考慮培植傀儡,或是已經有了計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對此不太當真的。
韋赦也給出一個建議,“此外道友們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較多的中小門派,有可能的話,可以入手幾個。”
所謂“入手”,當然就是各憑手段去鳩占鵲巢了,或是自身以秘術一舉成為某座仙府門派的掌門,或是暗中扶植這類門派。
身為此地唯一一位神靈的男子,對這些事情都沒興趣。
在他看來,衰世信鬼,愚人修道求仙。
老道士瞥了眼這尊故意不求封正的淫祠神靈,笑了笑,這廝倒是所謀甚大。
察覺到老道士的視線,那尊神靈立即收束心念。
先前桐葉洲山上評選出了本洲武道曆史十人。(注,895章《今宵爽快》)
活著的,在世宗師隻有一男一女,高居第四的吳殳,和排在第六的葉芸芸。
雖然如今浩然八洲,好像隻要是個練氣士,就都瞧不起桐葉洲。
但是為家鄉一洲評選出曆史十人的武學宗師,確實比較新鮮,故而此舉很快就風行天下各洲。
除了中土神洲和寶瓶洲,其餘七洲,都開始翻檢自家那部題簽“武道”的老黃曆。
各洲各宗的山水邸報,銷量暴漲。
有了排名,就肯定會有爭吵,有了異議,山水邸報就會附帶有一些高人的解釋和見解,又會促進各家邸報的銷量。
隻是仙師的點評,確實很難服眾。外行看熱鬨,內行才有資格說門道。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來說純粹武夫的高下,終究有一種隔行隔山的嫌疑。
其實最服眾的辦法,肯定還是山巔境宗師、最好是止境武夫來評判。
隻是這種事,如果都是山巔境宗師、尤其是一位止境武夫了,誰還願意摻和。
有錢如皚皚洲劉氏,也一樣請不動雷公廟沛阿香,出來說幾句個人看法。
比如金甲洲,誰敢去請教“韓萬斬”,讓他老人家,吃飽了撐著想要挨拳嗎?
但是還真有一個止境宗師,肯說話,通過獅子峰的山水邸報公開發表意見,就是北俱蘆洲的王赴愬。
詳細解說了八位不在人世的止境宗師,各自武學的長短所在,拳法優劣,這些當然都是正經話。又說桐葉洲那份十人榜單,在世兩人,吳殳排名太高,名不副實,得往後挪幾個位置,倒是葉芸芸排名太低,他王赴愬若是桐葉洲武夫,肯定至少能排在第五,他打得過葉芸芸?肯定打不過嘛,雙方若有機會砥礪一番,切磋絕學,太晃眼,他會心神不定,但是沒關係,願意連輸三場,至多與她解釋幾句,以前不這樣的
,今天狀態不好……
此話一出,數洲嘩然。據說黃衣芸已經北上遊曆了,要與這個為老不尊、滿嘴葷話的前輩問拳一場。
王赴愬繼續讓邸報幫忙傳話,她黃衣芸隻管跨洲來與老夫問拳。
說是這麼說,其實王赴愬已經躲去皚皚洲雷公廟,找那阿香妹子喝酒去了。
畢竟葉芸芸剛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正是拳意最盛、鋒芒畢露的時候。
桐葉洲蒲山雲草堂的開山祖師,葉裕固,位列第五,號稱一人兩甲子拳壓三洲,在東邊的桐葉洲、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無敵手。
這位葉氏的不遷之祖,雖然氣壯山河,早就開始遊曆各洲,但是依舊停步於止境歸真一層,始終未能躋身神到一層。
葉裕固確實是一位天縱之才,憑借六幅仙圖悟拳理,幫助葉氏開創出仙術、武學兼修的一條陽關大道。桐葉洲除開南北對峙的桐葉、玉圭兩宗之外,真正值得彆洲修士說道的人與事,屈指可數,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薑尚真在北俱蘆洲的浪蕩生涯,此外大多也
會知曉那座蒲山雲草堂,蒲山啊,是個既能修仙、也能習武的門派,那位黃衣芸是位女子宗師。葉裕固在瓶頸時,不得不轉去重新撿起修行一事,想要靠著躋身玉璞境來續命延壽,希冀著借助這條道路,將武學、仙法分出一個主次,繼續慢慢打熬武夫體魄,繼續增長拳意。確實被葉裕固做成了,躋身玉璞境,出關第一件事,不是與書院和中土文廟報備,要求晉升宗門,而是去與一位山上摯友敘舊,大概是要與對
方聯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門風不正的桐葉宗。
說得簡單點,其實就是葉裕固打算與仙人境的玉圭宗摯友荀淵,一起對抗桐葉洲唯一一位飛升境的杜懋。
可他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或者說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葉裕固下山之時,何等躊躇滿誌,不曾想回山之時,已經命懸一線,奄奄一息。
在那之後,這麼多年以來,尤其是在山主葉芸芸躋身玉璞境之前後,蒲山雲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了。
都認為蒲山就沒有成為山上宗字頭門派的那個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沒有成為宗門的想法。
一場天災一場人禍。
天災是指葉芸芸成為玉璞境,便有蠻荒妖族入侵浩然天下。
人禍是說當初祖師葉裕固下山訪友,中途被杜懋設伏重傷,境界跌回“兩金”,導致回山沒多久便身死。
葉裕固至死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偷襲之人是誰。
敘舊?
確實是一場敘舊。隻是殺機重重。
連同葉芸芸在內,時至今日,整個桐葉洲,都理所當然認為當年是杜懋重傷了葉裕固。
痛下殺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個“小桐葉宗”或是“玉圭宗第二”,多分走一杯羹。
誰能想象,真凶會是荀淵。
這也是葉裕固,至死都不敢與任何人提及凶手的原因,反而叮囑葉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葉裕固心知肚明,荀淵是故意讓自己活著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時候,荀淵一定就在蒲山之中。
至於荀淵為何多此一舉,毫不擔心橫生枝節,葉裕固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葉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淵才悄然現身,告知真相,說將來有人會親自接引他進入玉圭宗修道,已經幫他鋪好了一條道路。而這個人,不是他荀淵就是了。
如今這座祖師堂之內,是有高人知曉此事的,曾經給出一個蓋棺定論,“真正梟雄,不過如此。”
相較於桐葉宗那位中興之祖杜懋,論心計,論手段,真是給玉圭宗荀淵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淵有過估算,桐葉洲的氣數總和,至多隻能支撐本洲出現一個十四境修士。
荀淵當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薑尚真,可以是韋瀅,也可以是輩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須是在玉圭宗。
若是葉裕固的仙法、武學,有朝一日,能夠各自提升一步,同時由玉璞躋身仙人,尤其是由歸真提升為神到。
再往後,葉裕固有機會做成此事嗎?
有不小的機會。
至少機會要遠遠大過杜懋。
荀淵當然清楚襲殺葉裕固一事,此舉有傷天和,更有礙道心。
再加上被宗門事務拖累太多,荀淵才遲遲無法破境,證道飛升。蠻荒妖族侵占桐葉洲,一洲舊有局勢悉數被打爛,等到大戰落幕,玉圭宗雖然元氣大傷,總好過都隻剩下一棵獨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遠勝不得不封山的桐葉宗。按照一般的形勢發展,躲在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想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韓玉樹就必須與玉圭宗同氣連枝,阿忠負責處處掣肘、打壓北邊的桐葉
宗,要讓後者在未來千年之內抬不起頭來……
荀淵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讓位給薑尚真,讓這個憊懶貨,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淵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葉洲十四境候補”,是韋瀅,或是那個葉裕固轉世之身的邱植。
總之一件件身後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無需諸多真相告知薑尚真、韋瀅等人。
老話所謂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概就是這種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淵這輩子最大的感慨,或者說是心結,便是三個字。
“餘家貧”。(注,631章《淡淡風溶溶月》)
荀淵在修行路上,是吃過大苦頭的,此間辛酸,大概隻有薑尚真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故而荀淵不得不執拗於“掙錢”一事,老人卻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為吾家子孫稻粱謀。
故而以荀淵的心智和資質,當年為了幫助玉圭宗續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門左道強行破境,才躋身的飛升。
荀淵曾經與未能入主九弈峰的薑尚真,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心,雙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台階上,薑尚真一開始誤以為荀老兒是打算勸自己想開些,要說些類似大局為重的屁話,不料荀淵三兩句就打發了一肚子牢騷的薑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邊訴苦,不過說
得比較含糊,並不涉及具體的人和事,讓當時薑尚真憋屈得不行。
“這就像過日子,‘後天’是有可能掙著一筆大錢,但是‘明天’怎麼辦。”
“玉圭宗好歹是個宗門,再窮也沒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吧?”
薑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淺顯,他還是不太認可荀老兒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容不得你思來想去,瞻前顧後,慢慢琢磨出個所謂的萬全之策。”
“荀老兒,今天的大道理說得有點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後玉圭宗在你們手上,好好修行,能夠少做幾件違心之事,可以隨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書,相互出現在彆人書中,隻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書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書中的主人公。
若覺此語是廢話,尚未知己便是書中人。倘若覺得此語最辛酸,諸君已是翻書人。
盤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雙腳。
韋赦說道:“如果誰有自認合適的候補人選,現在就可以提出來。這件事,不需要納入正式議事的流程。”
他們在甲子之內,吸納了一部分年輕人成為“祖師堂嫡傳”,擔任候補。
比如婁藐推薦了同洲劍修徐鉉,白裳的唯一弟子。
豪素推薦了流霞洲那位夢遊客,夜航船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真名邵本初。
田婉前些年也推薦了一人,重返正陽山的蘇稼。
荀淵則早早舉薦了一個扶乩宗弟子。正是此這個少年,後來無意間撞破了那樁蠻荒妖族的陰謀,讓他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兩座天下大戰的那個揭幕者。
劉晝曾經有意栽培一個叫傅恪的雨龍宗譜牒修士。可惜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可憐蟲,實在是不堪大用。
曾先生提名一個叫黃師的北俱蘆洲武夫,是個無名小卒,被否決了,曾先生也就沒有堅持己見。
可惜那大驪王朝陪都的禮部尚書柳清風,不能為他們所用。
此人當年婉拒了曾先生的舉薦。這座祖師堂本來十分期待此人的加入,沒有任何異議。
秦不疑這邊,本想推薦公孫泠泠。
結果公孫泠泠先是被逐出櫻桃青衣一脈,跑去玉宣國馬氏府邸當了廚娘,又被殃及池魚,給陳平安拘押了起來,可謂命途多舛。
此外還有幾個好苗子,陸陸續續都成為了候補。
例如懷潛。
他祖師是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當年依仗自身資質和顯赫家世,孤身遊曆北俱蘆洲,名義上是逃避一樁娃娃親的婚事,實則悄悄收攏劍氣,增長道力。
但是懷潛那趟遊曆的結局,就是家族祠堂點燃一盞本命燈。隻因為遇見了一位嫌棄懷蔭小胳膊細腿的“孫道長”。(注,544章舟中之人儘敵國)
又有廖青靄。
她師父是裴杯。
還有個名氣幾乎與他們師父持平的師弟,曹慈。
婁藐率先開口道:“我提議補上林素。”
田婉本來也有幾個相中的候補人選,但是都沒成。
有神誥宗的高劍符,曾與賀小涼是一對金童玉女。
還有一個曾經是自家正陽山的少年劍修,便是那個被譽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
她甚至差點還把算盤打到了龍泉劍宗的那位“謝家寶樹長眉兒”頭上。
隻因為已經舉薦了蘇稼,再加上她被崔東山和薑尚真纏上了,自顧不暇,田婉就沒了這份心思。婁藐解釋道:“之所以選擇林素,是因為他以前修行過於順遂,反而成了障礙。林素死活堪不破元嬰境瓶頸,現如今已經兩次閉關失敗了,就有了出現心魔的跡象
。此刻押注在他身上,想必未來收益極大。”
早年瓊林宗評選年輕十人榜單,林素高居榜首。
第二的徐鉉,如今已經躋身玉璞境。而且已經是候補。
齊景龍,更是當上了太徽劍宗宗主。
獅子峰嫡傳,李柳。她也不在榜上了。
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繡娘,這對曾經在砥礪山擂台打生打死的年輕男女,竟然結為夫妻了,且各自破境。
此外還有更換身份為武夫楊進山的楊凝真,他弟弟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同樣各有前程。
至於水經山仙子盧穗,得到了一枚品秩極好的養劍葫。
好像北俱蘆洲這撥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在修行路上,偏偏就隻有最被看好的林素出人意料,始終停滯不前,反觀其餘九人,各有造化。一個個趕超了林素。
田婉皺眉道:“你已經舉薦過徐鉉了。”
陸虛笑著打趣道:“婁宗主真有本事,就把白裳拉過來,補上荀淵或是完顏老景的空缺,我絕無異議。”
開口答話的,竟然不是婁藐,而是韋赦,微笑道:“我可沒有這份本事。”
韋赦言語之際,婁藐起身走向韋赦,一副陽神身外身歸於原位,與真身合而為一。
扶搖洲全椒山的崔承仙,北俱蘆洲瓊林宗的婁藐,便是皚皚洲韋赦的陰神陽神。
絕大部分議事成員,見此光景,都是麵麵相覷。
當年火龍真人做客瓊林宗,停步於曝書亭。
老真人自然不是想要看看瓊林宗到底多有錢。
仙人芹藻直勾勾望向洛衫,問道:“請教一事,蠻荒天下那場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出的鑿陣和伏殺,結果如何?”
洛衫抬起手,笑眯起眼,雙指搓動。
芹藻笑道:“隨便開價!”
洛衫說道:“蠻荒天下當時可以調用的山巔修士,幾乎可以說是傾巢而出了,總算困住了阿良和左右。”
芹藻追問道:“之後呢?!”
洛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這種上不了台麵的爛魚臭蝦,可沒資格參加那場精心布置的伏殺,哪能知道更多真相。就算聽了隻言片語……”
她又搓動雙指,“就得提一提價格嘍。”
芹藻氣不打一處來。
此時便有人嗤笑,不以為然,“倆飛升劍修,劍術再高,殺力再大,他們還能捅破天去?”
洛衫嫣然笑道:“這種話,也就在浩然天下說說便好,千萬不能跑去蠻荒講的。”
此話一出,有些冷場。
洛衫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緩緩道:“隻能說些就我所知,第一,左右在那場戰事中,臨時破境了。”
她收回一根手指,“第二,阿良也重返十四境了。”
霎時嘩然。
便是韋赦都覺得倍感震驚。
老道士撫須而笑,“何止。”
這次輪到洛衫感到好奇了,神采奕奕,望向這位老道士。
老道士笑道:“初升、斐然、蕭愻他們,若非得到大陣庇護,占儘天時地利,能夠起死回生,差點就都死絕了。”
鴉雀無聲。
老道士說了一句難以理解的怪話,“大概這就叫浩然天下蠻荒天下吧。”
除了左右的縱橫劍氣,所向披靡,遍布天地間。
還有那個叫阿良的劍客,終於祭出了本命飛劍,名“飲者”。
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儘。
隻有韋赦瞬間明白了這句話的深意。
道士張腳此語,其實說得並不晦澀。
“蠻荒天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名詞,“浩然”是個形容詞,用以比喻阿良和左右的劍氣,“天下”則是一個動詞。
老道士站起身,笑道:“我們該議事了。”
一座稀奇古怪的祖師堂,先前擺放二十張椅子。
舊二十人。
道士張腳,老十四。
劍氣長城,刑官豪素。如今已將位置讓給了弟子杜山陰,金丹境劍修。
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
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祖師,陸虛,仙人境。
賒刀人,曾先生。飛升境鬼物。
洗冤人一脈,櫻桃青衣上任魁首,秦不疑,女子鬼仙。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道號綠霞。
大龍湫開山鼻祖,仙人宋泓。
道士張腳,道號“黃天”。老十四。
流霞洲,天隅洞天蜀南鳶,新飛升。
遼水宗主,仙人芹藻。
金甲洲昔年山上第一人,完顏老景。已死。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戰死。
三山福地,萬瑤宗韓玉樹。已死。
扶搖洲,淫祠神靈,自號紅粉道主。
寶瓶洲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師妹。
雨龍宗開山祖師,化名田粟,真名劉晝,已是飛升境。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玉璞境。韋赦之陰神。
南婆娑洲,段青臣,自號“離經”。
金甲洲,大劍仙徐獬。
新十四境大修士,皚皚洲簬山韋赦,終於落座。
至於“婁藐”空出的那個位置,無所謂誰坐了。
道士張腳打了個稽首,微笑道:“鄒先生,青主道友,可以現身了吧?”
鄒子。
斬龍之人,道號青主的陳清流。
田婉錯愕不已。
她確實毫不知情。
但是來者之一,卻讓人如墜雲霧。
不是陳清流,而是一個極為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
她與那道士張腳,同樣是以真身蒞臨此地。
不同於老道士那種好似“悄然翻牆而入”的現身方式,這位陌生女子幾乎就是強行破門而入,毫不在意主人的態度。
女子神色木然,說道:“我家公子有事要忙,就讓我來這邊占個位置。”
除了三千年前的早期那幾場議事,陳清流其實沒有參加議事太多年了。
韋赦點頭道:“你師弟同樣是發起人之一,既然所有老規矩都是我們幾個訂立的,今天無非是再加上一條新規矩,允許謝道友給青主道友代勞。”
聽到“師弟”一說,姓謝的女子皺了皺眉頭,可還是沒說什麼。鄒子是從青冥天下來到這邊,中年容貌,布衣草鞋,乍一看就是個路邊的攤販,他淡然道:“據我推演,短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人間會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tercss="clea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