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遭遇巨蟒的情景還曆曆在目, 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逃脫不了它的追捕, 最後隻能絕望地躺在地上, 等待被它吃掉。 那種被死神追趕渾身發冷的感覺,這輩子不想體驗第二遍。我無意識地後退兩步,躲到藍伯特的身後。
像是察覺到我的恐懼, 藍伯特竟然主動走到我的前麵, 擋住巨蟒渾濁的視線。他在保護我,還是本能地保護我。想到這一點,臉像著火般, 心也“怦怦”重跳了兩下。
不妙的是, 巨蟒似乎對我們還有印象, 白瞳第一時間鎖定我們,“噝噝”地吐著蛇信,倒刺興奮地豎起,蛇尾一擺,朝我們急速滑來。
其他人很快意識到這頭巨蟒的目標並不是他們, 於是趕緊蹲下來,搖醒睡在地上的人,準備一鼓作氣跑出去。卻忘了巨蟒有吃人的前科,最先跑出去的人成了移動的美食,隻見巨蟒猛然張開血盆大口,噴出一團腥臭的白霧, 閃電般叼住一個人, 頭一仰, 直接全部吞了下去。
看見這一幕,城堡外的人腿一軟,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啊啊啊——”想逃跑的人則刹住腳,站在門前恐懼又猶豫地張望。
隨著巨蟒龐大的身軀越發接近,有人看了看藍伯特,低聲說道:“那頭巨蟒好像是衝它來的……把它扔出去算了。”
我有些無語,想了想,拍拍藍伯特的蛇頭。藍伯特不明所以,卻懂了我的暗示,冷冷地掃他們一眼,喉間醞釀著威脅的低吼聲。那些人嚇得立刻閉上嘴巴,縮了縮脖子,不敢再看我們。
恐嚇成功。我撓了撓藍伯特的下顎,又抓了抓他的後頸,覺得他不要太好用。
與此同時,巨蟒倒刺碾壓過雪地的簌簌聲響越發清晰。城堡外人們抱作一團,絕望地瑟瑟發抖,有人已崩潰地痛哭出聲。其實,他們並非陷入絕境,藍伯特能救下他們,但是他們該救麼?
救他們與否,選擇的權力居然握在我的手中。因為藍伯特隻聽從我的指令。頭一次知道,掌控生殺予奪,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權力越大,需要權衡的東西就越多。或許有的人獲得權力後能糊塗地下令,我卻無法閉上眼,摸黑地決定這些人的生死。他們有的人也許是一個家的支柱,有的人也許是老弱雙親活下去的希望,有的人也許還要回家照料孩子……
問題是,我不想讓藍伯特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群與他無關的人。不能讓彆人去成全我的同情心。越想越混亂,越想越頭疼,難怪藍伯特能成為王儲,他那顆理性到極致的頭腦,對於一個國家而言,簡直是珍寶般的存在。我的思維偏感性,顧慮太多,不能當機立斷地做決定……和他比起來,真是差遠了。之前自以為是地評判他的過去,指揮他該怎麼做,是我的不對。
這時,周圍忽然傳來驚呼。我抬頭一看,一道黑影瞬移到巨蟒前,是藍伯特。我還在為難躊躇的時候,他的本能已做出選擇。
寒風灌滿他的襯衫,雪花亂舞,不一會兒,他的頭肩已是一片雪白。在龐大如山的巨蟒麵前,即使是獸化的他,也顯得有些瘦弱。可能是經曆了一遍權衡生命重量時的為難,懂得了上位者抉擇時的苦衷,這一刻,我回想起幻境中他站在塔樓上的畫麵,那時的他曳地披風與肩章流蘇,也被狂風卷得翻飛不已……忽然間,我明白了奧菲莉亞為什麼會視他為信仰。這個男人,值得成為所有人的信仰。
之前,我把他看成一個過於優秀的普通男人,現在才發現,這個印象錯了。普通男人最多隻能保護自己的家人,而英雄會選擇保護所有人。
他是英雄。
大雪是烏雲扯破的鹽袋,白色沙塵暴般席卷地麵。藍伯特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隻能隱約看見他與巨蟒纏鬥在一起。城堡外那些人傻了一般,愣愣地望著他,忘記了逃跑。我恨鐵不成鋼地走出去,大喊道:“還不快進來——”
他們這才反應過來,被凍傻的鴨子般,推推搡搡地往城堡內跑。巨蟒看見這一幕,暴怒地仰頭嚎叫一聲,蛇尾猛地一甩,兩座雕像攔腰斷裂,轟然倒塌在那些人前麵。雪霧“砰”地四起,視域更加迷蒙,巨蟒趁機擺脫藍伯特的襲擊,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般,朝那些人急速滑去。血紅色的蟒口破霧而出,即使距離它那麼遠,也能聞到那股腥膻惡臭的氣味。
這個畫麵簡直是噩夢中的場景:黑雲陰霾,閃電是天空的眼時隱時現,狂風咆哮,大雪如細沙,世界變得非黑即白。皚皚雪地上,幾個人驚慌失措地爬向城堡,他們身後是慘白的雪霧,一張血盆大口從中間伸出,上麵密密麻麻的尖牙令人頭皮發緊。
不止城堡外的人,就連城堡內的人都被這一幕嚇傻,好幾個人癱坐在地上,身上散發出濃重的臊味。
就在巨蟒即將吞下那些人的前一秒,一聲震耳欲聾的低吼聲響起,下一秒,地上積雪瓢潑般濺起,一隻蜥蜴爪帶著強大的力量遏製住巨蟒的頭顱。巨蟒一口咬空,不甘地嘶吼著,被釘在地上的蚯蚓般扭動。藍伯特自上而下地扣著它的七寸,縱身騎上它的頭顱,如同一顆堅固的鐵釘,將它牢牢地鉗製在地麵。
這一刻,他仿佛馴服野馬的威嚴戰士,即使頭如蛇、身披黑鱗、手腳似蜥蜴,也掩蓋不了他身上那種強勢而英武的氣場。有的人,就算被惡龍同化,也依然是勇士。
不知巨蟒是否有靈智,突然,我看見它白瞳一轉,頭頸一伸,張口想咬掉前麵那些人的腿腳。雖然它吃人不需要咀嚼,口腔卻排列著密集的尖牙,一口咬下去,那些人不死也殘。如果藍伯特想救下那些人,就必須鬆開它的頭頸。這樣它就能順利逃脫。
然而,令我和巨蟒都沒想到的是,藍伯特手無寸鐵,竟當機立斷選擇用手插.進巨蟒的眼球。隻聽一聲嘶吼響徹雪夜,黏稠肮臟的液體從巨蟒眼中噴出,腥臭的雨水般澆在那些人的頭上。受傷使巨蟒爆發出驚人的力氣,它痙攣地哀嚎著,扭動著身軀,混合著血與黏液的積雪紛紛揚揚。幾十秒鐘過去,它終於擺脫藍伯特的鉗製,急速逃向不遠處的灌木叢。
城堡的大門前,原本是一座中型花園,種植著各式各樣的花草,儘管都未盛放,覆蓋著白雪的樣子也很美麗,現在卻儘數倒在地上,被巨蟒夷為平地。幾座外觀宏偉的雕像更是被蛇尾掃得粉碎。城堡本來就呈現出破敗之象,此時此刻,更像一片被詛咒的腐朽之地了。
藍伯特原本站在原地,幾秒鐘後,突然單膝跪在地上,頭一直低垂著。我連忙跑過去,有那麼一瞬間,心跳劇烈到耳膜都在發顫,難以言喻的滾燙感在心中蔓延開來。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他的頭頂、肩上、雙臂全是腥膻的黏液,蟒血從他的下顎滴落。聽見我的腳步聲,他猛地抬頭,瞳孔針一般緊縮,但在看見是我的一刹那,瞳孔驟然擴大成圓形,冰冷警惕的目光慢慢變得溫和依賴。
他的鼻尖聳動兩下,喉嚨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似乎在撒嬌,想讓我抱抱他。
……這麼臟怎麼抱啊。我有些無奈,還是摸了摸他的下巴。他不滿地哼哼兩聲,可能知道自己很臟,沒有強行要抱抱。
這時,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我轉頭望去,是城堡內外那些人想要溜走。
“走什麼?”我攙扶起藍伯特,掃他們一眼,“給我回去。我有話要說。”
他們畏畏縮縮地看了眼藍伯特,搓著雙手。有人大著膽子開口:“已經很晚了……再不回去,村裡的人會擔心。”
“你們來之前怎麼不怕村裡的人擔心?”我模仿著藍伯特的語氣,冷冷地說,“給我回去。”
上位者的語氣很管用。那些人被我震懾住,猶豫片刻,不情不願地轉身朝城堡走去。
走進城堡,我先讓藍伯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拍了拍櫥櫃,叫醒裝睡的家具。羽毛撣子悠悠醒轉,看見狼藉的大廳,抱怨地說:“早說了,那些村民不像是好人,你們還不信,非說他們是借宿的路人,還給他們準備吃的……如果是借宿的路人,怎麼可能帶著武器過來,你說是不是,羅莎小姐——啊!他們還在這裡!”
羽毛撣子害羞地捂住臉,縮進櫥櫃裡。其他人張大嘴巴看著他。半晌,還是那個年輕男子先出聲問道:“……我沒看錯吧,羽毛撣子在說話?”
“我們之前吃的東西……是這座城堡準備的?”
“這、這座城堡是活的!”有人麵露恐懼。
這句話引發不少恐慌。人們竊竊私語,看怪物一般看著我和藍伯特。有人後退兩步,拍拍腦袋,試圖從夢境中醒來,有人一臉絕望,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城堡吞掉。
我把他們晾在一邊,接過茶壺太太遞來的熱毛巾,走到藍伯特的身邊,輕拭著他頭上快要乾涸的血跡。藍伯特獸化後,注意力不容易集中,頭總是隨著我的動作上下轉動。讓我啼笑皆非的是,那些人也像他一樣,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幫藍伯特擦拭臉龐、雙手和腳掌。
半小時過去,換了三條毛巾,五桶清水,他身上的臟東西總算被擦乾淨。看見他手上還有些被巨蟒倒刺劃傷的小傷口,我拿過繃帶,低頭幫他包紮。
這一切都做完,有人忍不住發問道:“羅莎琳德……你跟這頭,這頭東西是什麼關係?”
“它是你馴服的野獸嗎?”
“這座城堡……為什麼會說話?”
“外麵為什麼還有一頭巨蟒?難道之前在村莊周圍吃人的巨蟒是那頭,而不是……”說話的人小心地瞟一眼藍伯特。
我斟酌著,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沒錯,不是他。”
“你還沒告訴我們,你身邊那頭東西到底是什麼……”
一個中年男子躊躇著說道:“羅莎,我曾跟你的父親來往過一段時間……你父親人不錯,就是脾氣有些古怪,我希望你不要像他一樣,總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這頭東西或許現在秉性不壞,還能聽從你的命令,但要知道,野獸都是不具備人性的。總有一天,它會脫離你的控製,反咬你一口。聽叔叔們的話,回去吧,不要跟野獸走那麼近。”
這時候倒自稱是我的叔叔,剛才我被那麼多人羞辱時卻視而不見。我不想跟他們爭辯,把他們叫進城堡,隻是想封住他們的口舌,讓他們回去不要亂說,並且……他們還欠藍伯特一句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