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聽你姑姑嘮叨, 我挺好的。”
許毅樹躺在床上,消瘦的臉龐掛著微笑。許幼鳶進來第一眼幾乎沒認出他來,爸爸兩鬢幾乎全白,顴骨凸出, 瘦到脫形,嘴唇都是紫的。
許幼鳶坐下, 沒有太多言語, 幫他削蘋果吃。
許毅樹看了女兒一眼, 沒敢再看,抬手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
許幼鳶接了過來, 隨意在眼下一抹, 將眼淚抹掉,接著削蘋果。皮削完了,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碗裡, 叉也擺好, 遞給爸爸。
“我和您一樣, 也很想念媽媽。”
許幼鳶一開口,許毅樹假裝的堅強立即被打碎,嘴角微微一抽動, 將臉轉到另一邊去, 悄無聲息地落淚。
“記得媽媽臨走前說過什麼嗎?她希望我們能夠繼續開心地生活下去,這是她的願望。媽最不喜歡您喝酒了, 您是要讓她不安心麼?而且我不在身邊, 看到您現在這樣, 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姑姑說得對,如果我當初找個男人結婚生子的話,您也不至於沒事做,成天抱著酒瓶子。”
許毅樹沒接蘋果,許幼鳶親自喂他。
許毅樹歎了一口聲,轉回頭說:“都說了彆在意你姑說什麼,她就是嘴碎。你做的所有決定我和你媽都非常讚同,這是你自己的人生,沒必要聽彆人指指點點。我麼,就是不知道做什麼,喝點酒還能早點睡覺。”
許幼鳶說:“我搬回來陪您吧。”
許毅樹差點跳起來:“不行!陪什麼陪,在這個小城市你能做什麼,你還這麼年輕!”
許幼鳶感覺已經很久沒人說她年輕了,連她自己都覺得越來越精力不濟。
剛從SQUALL離開的時候還挺有抱負,而現在,所剩無幾的銳氣已經被現實生活磨得差不多了。
“反正現在也沒事可做,接的活兒在家也能完成。回來的話不用租房,消費低,壓力也小,最重要的是可以陪您。就是吧,回來住的話您可能要繼續忍受一些閒言碎語了。”許幼鳶低頭笑,“反正我已經不是什麼製作人了,普通失業人員罷了,沒必要再在那裡苟延殘喘。”
許毅樹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無論你現在的境況如何,永遠都彆自甘平庸。你絕對不是一個平庸的孩子,幼鳶,你曾經改變了這個世界,而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你。即便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我和……我也絕對信任你。你不能回來,你不能放縱自己墮落到安逸的生活中。名聲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這個時代的擔當,你不能放下自己的責任。”
許毅樹以前是搞傳統科研的,說話總是有些老學究的教條。許幼鳶聽他拔得這麼高,忍不住一笑。
許毅樹曾經對女兒不學無術一心打遊戲的狀況非常不滿意,沒想到多年之後,遊戲行業已經不再是邊緣行業,曾經的歧視隨著資本流入消失不見,各項電競賽事的收視率甚至能和NBA、歐冠和世界杯比肩。
漸漸地,老兩口放下了偏見,甚至主動去了解女兒熱愛的事業。
載具事件發生之後,許毅樹也從許幼鳶那邊了解了所有情況。關於SQUALL兵行險著所為何事,最開始還是許毅樹提醒的她。
全息遊戲的接入晶體直接接入大腦神經元,能夠給玩家呈現完美的浸入式的遊戲之外,尚有無數可開發和盈利的空間。
在全息遊戲誕生之初,許幼鳶就和爸媽詳細談論過這項技術,說完之後許毅樹臉色並不好看。他提出了幾個疑問,其中最讓許幼鳶毛骨悚然便是:若是抓取大腦中的其他信息,玩家能否感知?是否可以拒絕?
如果不能,甚至根本都不知道大腦中其他和遊戲無關的信息被竊取了,後果不堪設想。
經過父親的提醒,許幼鳶代表公司特意去了一趟網遊辦,將全息遊戲可能帶來的危機以書麵的形式遞交。之後誕生的“全息遊戲運營條例”中,規定各項境內研發、發售的遊戲接入晶體,必須要安裝監管程序,所有神經元的讀取路徑必須受到監督。
這些年來以SQUALL的重塑宇宙為首,所有遊戲都是這麼做的,而在載具事件的前兩個月,偶然情況下,許幼鳶因為一個新玩法拿不定主意,親自測試,事後整理路徑時發現居然找不到這個路徑。再尋找一次,又出現了。
有種不安的感覺在許幼鳶的心裡蔓延,她先刪除了自己賬號操作的痕跡,用測試員的賬號進行了大量看似正常的測試,隨後在後台收集結果加以分析,果然幽靈路徑再一次出現了,而且都出現在相近的位置上。
許幼鳶就有了一定的思路,當時正要過春節,公司的人走得差不多,許幼鳶黑進了加密內網,找到了一些從未見過的陌生的數據,重組排序後得到的結果在意料之中,依舊讓她無比震驚。
SQUALL想要繞過監管程序,直接讀取玩家大腦其他信息!
此事實在太過嚴重,許幼鳶一開始拿不定主意,和許毅樹商量了一番,打算靜觀其變,看看劉胖子後續會怎麼做,是否真的要違法讀取人腦信息。
許毅樹讓許幼鳶留下證據,若是事發也好舉證。
或許是留證據的時候被發現,也有可能先前測試和黑內網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之後就爆發了載具事件。
就在許幼鳶在局子裡待著的那兩周時間裡,之前好不容易收集的所有證據也都蒸發不見。
本來並未確定劉胖下一步的打算,可強行踢走許幼鳶且讓她背下所有鍋,企圖將她從行業中抹去的行為反倒證明了他居心叵測。
落魄的許幼鳶其實一直都沒忘記自己該做什麼,也一直都在找機會,找證據。
結果斐爾莫斯大峽穀被填了不說,生活中的各種疲軟和窘迫在迅速消耗她的鬥誌。
其實在聽聞爸爸酗酒摔傷,趕回老家的路上,許幼鳶是真的累了,她第一次產生了退縮的念頭。
回老家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也算是一種不錯的生活。
病房的窗小小的一扇,感覺憋得慌。
許毅樹在聽完女兒的話之後,也的確看出她的疲態。
“沒有哪個父親會想要孩子過得辛苦,可是啊,幼鳶,如果就這麼回來,你甘心嗎?”
許幼鳶聽到“甘心”這兩個字,心窩裡仿佛被人戳了一刀,疲憊許久的雙眼之中再次閃現鋒利的光,堅定地搖頭:
“不甘心。”
許毅樹道:“你媽媽過世之前,我問過她,這輩子是否有遺憾的事。她想了一會兒,很肯定地說,沒有。記得嗎,你媽媽臨終前非常安詳,要說她不害怕死亡那是假的。死亡是人類的終極恐懼,誰都會怕。但是她很從容,因為這輩子她沒有留下遺憾,沒有不甘,她對得起自己。幼鳶,我希望你也是這樣。等有一日你老了,麵對終結的時候也能和你媽媽一樣……”
回家這一趟爸爸看上去完全不像個酒鬼,反倒給她燉了一大碗心靈雞湯,噸噸噸地往下灌。
許幼鳶從來不是雞湯派的,不過不得不說,看不上雞湯的她偶爾喝這麼一口還是很香很補。起碼能證明老許的腦子還是活絡的,沒被酒精麻痹。
許毅樹在醫院養了幾天,沒少向許幼鳶討酒喝。許幼鳶每天中午給一兩,晚上給一兩,許毅樹喝得不儘興,開始催許幼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