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進步初步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彆的問題,可說不好還有被忽視的地方。如果有需要,過雲從能把這些全都帶走。
“等會麻煩匡叔幫我一把,將箱子送到招待所。”
過雲從說著拿起最上麵的《高爾基文選》,封皮內發現有黃紙的就是這本舊書。
封皮由三層硬牛皮紙糊在一起。
被茶水侵濕後,表麵留下茶漬乾涸痕跡,也發現了內側夾帶的黃紙。
隔著牛皮紙看不清黃紙上的具體內容,隻能隱隱約約辨識有一串紅色痕跡,像是字符。
匡進步沒有揭開牛皮紙。一層層紙之間黏著漿糊,他搞不來這些事,怕破壞了黃紙。
“據說古玩行裡麵有一門揭畫的手藝,能把糊在一起的紙一層層毫無破損地分開來。你不妨找這方麵的手藝人幫著把黃紙取出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一位朋友在招待所,也許能幫上忙。匡叔要不要一起看看?”
過雲從說的朋友是奉衍,他和常老三一小時前剛到豐都縣,把那塊帶著「鬼」字的殘石碑給運了回來。
當下,請匡進步旁觀不是請他看揭畫的過程。
過雲從不知道奉衍是否介意旁人圍觀,不會代人做主。隻是想讓匡進步第一時間看看結果,黃紙上到底有什麼。
畢竟這書是過峰送出去的,書皮裡夾著不清不楚的東西。
黃紙加紅色字跡容易往符文上想。收到一本暗藏符文的書,還沒有進行事先告之,一般人會怎麼想?
“好,那我就跟著瞧瞧。”
匡進步懂得過雲從的用意,是為打消他的顧慮。
其實,他從未懷疑過峰會暗中對自己不利,收到書後的這些年並沒有發生過什麼詭異倒黴事。
要說倒黴,過峰與刑海這對夫妻才是真的命苦。身體健康,卻半途遭遇橫死的意外。
雖然沒有懷疑過峰會對朋友不利,但匡進步也著實好奇,黃紙上究竟寫了點什麼。
一輛三輪車,兩人把一箱子書捎回招待所。
過雲從敲響奉衍的房門,表明了來意,“如果方便幫個忙,儘快把黃紙給分離出來。需要什麼工具,我去買。”
奉衍當即接下舊書,開口卻問,“我從沒說過會揭畫吧?你就這樣肯定地來找我?”
“也是,我沒問過。那現在補問,你會揭畫嗎?”
過雲從輕笑,手指輕點書皮。“現在你的表情給出回答了,你說‘我會,沒問題’。我是充分信任你的能力,不好嗎?”
奉衍淺淺笑了,其實是挺好的。
兩人沒再多言,這就開始揭封皮。
奉衍向常老三打聽鬼字線索,不是拿錢買消息,而是幫著對方去鑒定一些古玩,所以隨行備齊了各類工具。他也不介意匡進步旁觀,隻需有一些耐心就好。因著揭畫是功夫活,急不得,要有耐心慢慢來。
比起揭古畫,把三層塗著漿糊的牛皮紙分開,容易很多。
關鍵是要保留清晰夾在其中的黃紙,確保能夠看清上麵究竟寫了什麼。
十五分鐘後,黃紙被幾乎完好無損地取了出來。上麵的紅字稍有模糊,可不妨礙認出具體內容。
等到仔細一看,房間內突然鴉雀無聲。
隻見上麵寫了41個字:山水相纏,親緣散儘。大成大敗,生死無常。路旁土夏,莫離家鄉。既愚且庸,白頭家翁。庚戌年·正月·方一葉批
這張黃紙上沒有畫符,而是寫了一段批命。
是誰的命,從結果倒推已經不言而喻。
過峰與刑海,一山一水成為夫妻。兩人去世之前,與雙方家人的關係都變得不再近親。
夫妻倆有勇有謀,走上了能發家致富的路。雖然中途遭遇過失敗,可從不氣餒,重頭再來後又一次成功了。
偏偏,一切戛然而止。他們沒能衣錦還鄉,而是命喪他鄉,賺的那些錢也都在車禍爆炸中沒了。
其中,路旁土夏,是指納音為路旁土的年份,即對應對庚午、辛未年。1991年就是辛未年,而過峰夫婦正是死在了七月夏日。
如果兩人沒有非常的聰明與勇氣,而是愚鈍又平庸,說不定反而能白頭到老。
奉衍覺得手上的黃紙一時間變得非常沉重,饒是他見多識廣,此刻也不知怎麼去勸慰過雲從。
上次,兩人談論血煞與親緣的關係,相互說過幾句家庭情況。而這一段批命似是驚雷,像是表明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悲劇。
匡進步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難道說舊友的悲劇真是有股冥冥之力作祟,逃不出命運的劫難?
“哎!要是我早點發現這書的古怪就好了。”
匡進步隻剩後悔,八一年,他收到這本書,看了也有三四遍,怎麼就沒能早點發現裡麵的異常。
“匡叔,你不必自責。這段話是庚戌年寫的,如果它寫的是我父母,也就是1970年落筆。”
過雲從心中蒙上一層陰霾,但麵色如常地安慰匡進步。
“父親在把書送出去前,保管了十一年,他什麼都沒發現。你沒發現也很正常。用這樣的封存方式給出黃紙,就是沒打算讓人一目了然地知道這則批命。”
話是如此,匡進步卻難免傷心。
他後知後覺發現有一個機會能阻止朋友走向死亡,哪怕自我安慰那個機會很渺茫,但心情總好不了。
“匡叔,你彆多想。”
過雲從一直觀察匡進步,他是真的傷心,看來這張黃紙的來曆與他無關。
又勸了幾句,“親朋好友能夠快樂生活,這是我父母從來不變的希望。你先為搬家的事去忙吧,等一切安穩下來,我再上門拜訪。”
匡進步知道出了這種事,人會想獨自靜靜,很識相地沒有留下來打擾。
“好,你也不必送。這是我在山城市區的聯係電話與地址,有任何幫忙的,一定要來找我,千萬不要客氣。就當給你匡叔一個機會,還能去紀念和你爸的友誼。“
過雲從點點頭,目送匡進步離開。
關上門,等到房內隻剩她與奉衍,就黃紙說了起來。
這是一張普普通通的黃紙,取用了普普通通的紅墨水,不殘留任何玄異力量。如果不是所寫批命過於精準,它還沒廢報紙值錢。
“據我所知,父母對古玩沒有任何研究。“
過雲從整理了過峰與刑海的所有遺物,沒提到過相關話題。換言之,兩人不懂得揭畫技術,很難朝著書皮藏紙的方向去思考。
再看這本舊書,它是1943年前蘇聯出版的俄語原版書籍。
那一年,過峰還沒出生。而批命的落款時間是庚戌年·正月,如果不是1970年,往前倒推就是1910年的正月。
批命人落筆於1970年的可能性更大,因為他叫方一葉。
“我認為這是一次意外收獲。”
過雲從指著落款,“這張紙從旁佐證一件事,你想找到的方老道士極有可能真實存在。他不隻是你幼年的記憶,那段沒有旁人能佐證的記憶。”
會不會是重名?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是同一個人的概率更高。
彆忘了過峰是蘇城人。
他在1970年的四月結婚,這一年的正月初一是2月6日,批命在結婚前的兩個月。
奉衍的記憶中在1973年左右在內蒙草原上見過方一葉。
雖然記不清那張臉,但對一個細節有印象,那人身上帶了一張印著蘇城的火車票。
相近的時間段又都與蘇城相關,一樣的稱呼,批命的本領更可能為道士所有。
這些關聯點疊加,在舊書內留下黃紙的方一葉,九成就是奉衍在尋找的記憶中的模糊身影。
過雲從拿著黃紙,儘管它用材非常普通,但還是能從上麵瞧出些許端倪。
“方一葉,他是故意的,故意把黃紙糊在三層牛皮紙的裡麵。原因很簡單,這樣的批命本就不能出現在被批命者的麵前。”
人,究竟能不能勝天?
年少輕狂時,或是認為一定可以。到了一定的年紀,不得不明白亢龍有悔。
算命先生多遵從一個潛規則,運可以改,命不能逆。
他們給前來問卦的人說測算結果,多是言辭模糊而不儘不實。九成是話術結合了騙術,但也有一成是窺見天機不可言。
像是這一則批命,接近不可言的範疇。
方一葉就差沒拿著大喇叭喊,過峰命裡有劫難,不是一般的倒黴而是注定時日死劫,它應該要怎麼去避開。
這些事如果直接說出來,不論過峰是哪種態度,方一葉怕都會遭受一場劫難。閻王要人三更死,你幫忙改了怎麼能不付出代價。
“不可說卻又想提醒對方,最終用了迂回的方式。把它糊到舊書封皮內,如果能在一切應驗之前被發現,就是天賜幸運。”
過雲從嗤笑一聲,好運可遇不可求,隻怕方一葉也知道希望非常渺茫。如不渺茫,也就不是他能承受的迂回坦白方式。
要說責怪,尚不清楚方一葉與過峰的關係。
假如隻是萍水相逢,又怎麼要求一個人為另一個遭受天譴。何況以七十年代的大環境,方一葉批了命,過峰與刑海多數也不會信。
奉衍不知從何安慰,逝者不可追,一切已經成了定局。
隻好儘可能地把話題引向人力尚能去努力的方向,“黃紙藏在牛皮紙封皮內,這書必定經過方一葉的手。知道這本書的來曆,或是就能找到人。”
過雲從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滬城的家裡沒有相關記錄。這書能被送出去,說明它對父親沒有特彆含義。七十年代搞一本外文書,可能就是廢品回收站裡拿的。回頭,我去蘇城老家再問問。”
對去蘇城找過家人詢問,不能抱太高的希望。
過峰與過家人的關係不親近,過峰讀過什麼書又和那些人有往來,隻怕過家人是一問三不知。但,好歹也算一個方向。
誰也沒想到會在豐都縣遇上這樣的線索。
奉衍其實還有一些沒出口的疑問。
哪種程度的批命算是泄露天機?方一葉挑選俄文書儲藏批命卦紙,代表精準預測了過峰夫婦會注定命喪莫斯科嗎?為什麼不能改變那一次死劫,是交通意外不可避免,還是存在某種不可言說的理由?
簡單點說,過峰夫婦的死亡是否另有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