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詫異:“婕妤這話何意,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馮絳盯著她道:“你心知肚明。我聽小鹿說,你常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如今這句話,我再還給你。”
江水悠臉色一變。
馮絳卻又轉頭看向旁邊兒的顏珮兒:“當初朱妃有太妃做靠山,羅淑妃又得聖寵,哪一個都比江昭容出色,但現在她們人在哪兒?如今昭儀雖也有太後疼惜,但是論起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隻怕還是昭容要強些。虧得你整天還跟她好的什麼似的,可知宮內的人私底下都在議論……說是江昭容會比昭儀更先一步登上鳳位呢。顏昭儀覺著這話如何?”
顏珮兒的眼神幾度變化,聽到最後,淺笑道:“都是後宮姊妹,自然要相互和睦,何分彼此。之前朱妃跟羅淑妃不過是運道不濟而已,又非是昭容對他們不利。倒是婕妤你……是不是身子不適?這些日子你也沒去給太後請安,太後先前還念叨你呢。”
話說到這種地步,顏珮兒仍應對自若,一點兒的氣惱跟不悅之色都無。
馮絳冷笑道:“本來以為從此不要看你們這些假模假式的嘴臉,怎奈天不從人願,既然這樣……哼,難道我怕了你們?!”
她一甩衣袖,邁步往前,竟是沒有避讓,反而是從江水悠跟顏珮兒之間硬生生撞了過去。
顏珮兒給她撞的微微一晃,多虧身旁的嬤嬤跟宮女們扶住。
江水悠也差點摔倒,勉強駐足後歎道:“馮婕妤也不知是受了何等刺激,竟口不擇言如此。”
顏珮兒定了定神,搖頭歎道:“是啊,這很不像是她素日的性情,莫非是給皇上斥責了?竟然還想挑撥離間我跟姐姐之間的關係。”
江水悠道:“萬幸昭儀寬和,並不把那些話放在心上。”
顏珮兒溫聲道:“誰不知道馮婕妤的為人呢?從最初進宮的時候就知道,不過是個莽人,胡言亂語,不必當真。”
這會兒顏珮兒身邊的嬤嬤道:“雖然兩位娘娘不計較,但是這馮婕妤著實有些太逾矩了,當初蔡太師在的時候,有人給她撐腰倒也罷了,如今太師都倒了台,為何皇上還這樣縱容她?明兒倒是要跟太後說一說,也好有人管管她了。”
顏珮兒淡淡道:“多嘴。”
那嬤嬤忙低頭,江水悠若無其事地說道:“夜深了,風也更冷了些,昭儀身子要緊,且先回宮吧。”
兩人走到前方路口,各自分道揚鑣。
回到平章宮後,江水悠皺眉歎息,她身邊的宋嬤嬤忙問:“娘娘怎麼了,還為了馮婕妤的無禮生氣?”
“多半是皇上跟她說了……”江水悠喃喃道,“如今我正是該低調行事的時候,若這會兒多了馮絳這樣的敵人,再給人推波助瀾,隻怕很快就大事不妙了。”
宋嬤嬤不解:“娘娘這是何意?”
江水悠冷笑連連:“你真的當今晚上馮絳的話,顏昭儀沒聽進去嗎?她早記住了,平日裡大家表麵和睦,隻是她知道這會兒不宜對我動手,且也沒找到合適機會罷了。如果這會兒馮絳針對我,最先出手推我一把的,隻怕就是顏昭儀。”
宋嬤嬤一陣膽寒:“這……當真嗎?那這可如何是好?”
江水悠想了片刻,說道:“倒也不必格外擔心,至少皇上的心還在我這裡。”
宋嬤嬤也忙道:“對了,還有方太妃呢。”
江水悠點點頭,看著燈影出了會兒神,卻又有些後悔般歎道:“唉,說起來是我操之過急了,本不該把馮絳的秘密告訴皇上的。”
宋嬤嬤卻有些不以為然,道:“娘娘怕什麼,馮婕妤沒了蔡勉那最大的靠山,且她入了宮心裡還記掛著彆的男人,皇上自然也不會喜歡她,能容留她已經是格外開恩了,如今她在宮內是四麵楚歌,就算是節度使之女,那馮雲飛也鞭長莫及。”
江水悠笑道:“那你可聽說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要真豁出去,再加上彆人虎視眈眈……”
宋嬤嬤語塞。
江水悠凝眸想了半晌:“幸而我還有最後一招,若是逼不得已,隻好用出來了。”
宋嬤嬤好奇問道:“娘娘是說……”
江水悠笑道:“沒什麼,明兒你去一趟馮婕妤那裡,請她來我宮內一敘。”
宋嬤嬤大為意外:“娘娘要請她?她今晚讓娘娘如此難堪,為何還要對她示好?再說她那個脾氣,就算娘娘說儘好話,她也未必領情,何苦白白低聲下氣?”
江水悠淡淡道:“你隻管去就是了。”
宋嬤嬤無奈:“那假如她不肯來呢?”
江水悠一想:“那你便告訴她,我有一樁河陽舊事要跟她說。”
***
次日,宋嬤嬤硬著頭皮親去請馮絳,果然馮絳滿麵冷笑,理也不理。
宋嬤嬤隻得又將江水悠那句莫名的話告知了馮絳,馮絳先是一愣,然後擰眉思忖半晌,終於道:“那我就去看看,昭容擺的是什麼鴻門宴。”
馮絳來至平章宮,進了內殿,見空無一人,隻有江水悠坐在桌前,似等候良久。
她桌上竟放了一個紅泥的風爐,暖意融融,旁邊則放著些酒杯茶盞之物,看著十分風雅。
馮絳大步上前,並不落座,隻按住桌麵,傾身盯著江水悠道:“你說的河陽,是什麼意思?”
江水悠一笑道:“婕妤既然肯來,必然是知道我的意思了。”
馮絳眯起雙眸,聲音略壓低了幾分:“你彆指望糊弄我,我知道禹將軍出身的故地是河陽,你想跟我提他?”
“不錯,”江水悠緩緩點頭:“我今日就是想跟你提禹將軍。”
馮絳緊盯著她,半晌才道:“你有屁快放。”她雖然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眼中卻隱隱地透出了渴盼之色。
江水悠抬手提起麵前銀壺,斟了一杯。
馮絳驀地嗅到甘洌的酒氣,原來這壺裡盛的竟是酒水。
江水悠把斟滿的酒杯放在馮絳跟前,自己也斟了一杯,道:“自古曹操有煮酒論英雄,如今我跟馮姑娘,也來一次煮酒論英雄如何?”
馮絳不動:“你的人暗算了我的人,現在你按捺不住,想親自動手了不成?”
江水悠把她那杯酒舉起來,慢慢抿了一口,又重新放回去,笑道:“我其實很敬佩馮姑娘為人,之前一時不慎,多有得罪。”
馮絳定睛看她半晌,終於落座:“你最好能說一些讓我信服的話。”
江水悠莞爾:“姑娘大概會疑惑我為何知道禹將軍的出身吧,其實我知道的,遠在姑娘想象之外。”
馮絳不由好奇,按捺著拿起酒杯啜了口。
“這些話我從未對彆人說起過,隻是因對不住馮姑娘,如今也把自己的絕密跟姑娘交換,亦當賠罪了。”江水悠也慢慢地又吃了口酒,才說道:“當時哲宗皇帝在時,豫州王聯合異族反叛,朝廷派軍鎮壓,兩軍交戰,亂軍四散,河陽一夜之間成了鬼城。”
馮絳的心突突亂跳,知道她說的必跟禹泰起有關,竟不能出聲。
江水悠繼續道:“俞家乃是當地望族,卻在一夜之間滿門給屠殺殆儘,當時我父親恰好是朝廷所派軍中的一營監軍,無意中在俞府廢墟裡發現一名少年,他雖奄奄一息,手中卻還緊緊地握著一把刀,那刀正深深地插在一名叛軍的胸膛裡。父親用儘力氣,竟沒有辦法讓這少年鬆手,叫了四五個人幫忙,才總算把少年跟那刀分開,在刀拔了出來之後才發現,刀刃已經卷鈍起來,又細查現場情形,才發現竟死了十數個叛軍,都是死在少年刀下。”
這些卻都是馮絳聞所未聞的,她隻覺渾身的血都開始湧動,喉嚨卻發乾:“那少年,難道就是……”
江水悠點點頭,道:“父親驚歎那少年之悍勇,本要收留他,但他在醒來後,卻執意要離開。”
“為什麼?”馮絳忍不住問。
江水悠輕輕地歎息了聲,道:“據說,他好像還有個妹妹,也在亂軍中……似是走失了。他執意要去找尋,可父親說當時俞府裡除了他是活口,再無彆人,所以那女孩子隻怕凶多吉少了,隻是看他傷心堅忍、卻又毅然決然的模樣,不便多說罷了。”
不知為何,馮絳的眼眶開始潮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