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去路上,燕王的小風燈燒完了。
淡淡月光,漆黑小巷。燕王:“小心腳下碎石。”
慕廣寒:“……”
那一刻,他都毫不懷疑這人下一步要做什麼了。果然,又被抱起來了,這次是打橫抱。
不得不說,論知恩圖報的服務態度與服務意識以及服務水平,燕王敢說第二,世上沒人敢說第一。
優秀的人乾什麼都優秀。
一路挺長。
慕廣寒被人抱著無所事事,倒是漸漸想明白了一件事。
燕王為什麼故意讓那些商人一個個看到他們的“曖昧”。
這其中,大概既有私心,亦有公用吧。
私心是,從烏城那夜之後,這人對他這個“王佐之才”至今仍是三顧茅廬、努力爭取、賊心不死、滴水穿石的態度,雖然屢遭他拒絕打壓,始終鍥而不舍,且無所不用其極。
上一回還隻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這一次直接無所畏懼、勇於獻身。
以西涼王的韌性,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太正常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昭告天下,彆人才不敢搶。
此舉雖厚顏無恥,也算無可厚非。
至於公用麼……
那就更厲害了。仔細想想,敵人那邊最怕是什麼?還真不是南越與西涼光明正大結盟。
越是擺在台麵上的關係,權利義務越是“理所當然”。
既是盟友,你“該”幫我,我也“該”幫你。幫成了義務,而不幫就是開罪。這樣的關係反而容易盛極而衰,被外人離間而分裂。
反而他們這般,水火不容卻又波流暗湧,暗地裡曖昧的不明不白、若有似無的合謀勾搭,外人才尤其沒有插足的餘地。
如此徹底想明白,慕廣寒無話可說了。
燕王自始至終,一切不和常理的擁抱貼貼,都有著無比完美的內在理由。
而他,倒是也從頭到尾照單全收,被伺候的舒舒服服。
所以怎麼又能怪彆人演得過了?
在燕王眼裡,他的一言一行不都是鼓勵嗎?這不從頭到尾都是兩廂情願的合作愉快、一丘之貉、近墨者黑、雙雙樂在其中嗎!
……
回了小院,時辰已過了午夜。
慕廣寒往床上一撲,開始犯懶。
身後,大燕子手指將他發束輕輕挑散,動作溫柔。他平常自己散發髻都會帶得發絲扯痛的,燕王卻不曾,柔得仿佛天邊的雲。
隨即又將他撈起來,外衣一件件脫掉。
慕廣寒依舊心安理得一動不動。想來好笑,他以往都都沒有這般使喚過楚丹樨,為何對燕王就能這般作威作福、毫無羞愧?
燕王伺候完,又猜到他口渴,沏了一杯淡茶來。
慕廣寒美滋滋喝完,恬不知恥:“再來一杯。”
燕止:“換花茶可好?不然晚上又睡不著。”
慕廣寒:“好。”
燕王乖乖去倒了。
待燕王端著一壺茉莉花茶回來,慕廣寒的目光,卻被床頭幾案上的圖冊吸引。
他拿起來,展開,瞬間不困了。
……竟是地圖。
西涼全圖。所有的山川、脈絡、關隘、城鎮。無比精細的描繪,分明極端浩大的工程。整個圖全展開比慕廣寒整個人還高,絕對是最精最全的西涼全圖。
“你這,還……真給啊?”
雖然這圖,確實是前幾天他隨口要的,但此刻真拿在手裡,還是覺得不可置信。
那日,燕王有心,在他們的小院裡拿木頭給他搭了個秋千架子。
他人生第一次有人給他造了秋千,很是新奇喜歡,嘴上卻不依不饒:
“你說我救你一命,又將救西涼於水火,燕王給的報答,就隻有區區一個秋千架?”
燕王聞言停下手,等他提條件。
“至少為表誠意,拿點真金白銀的東西來吧。”
“真金白銀的東西”,亂世之中無非兵就是糧,又或錢。
然而問題是,洛州那邊並用不到西涼的騎兵,也並不缺錢和糧。至於合約和誓言,誰都知道那玩意兒將來根本靠不住。
“思來想去,真正算得誠意的,唯有……西涼全圖了吧。”
話雖如此,慕廣寒並不真覺得燕王會給。
因為真讓他拿到圖,整個西涼的攻略在他這邊就單向透明了,將來一旦兩邊掰了,還不是想打就打、一馬平川。
傻子才會真給他圖。
傻子……
所以他為什麼會給??
……
對麵,燕王還在沏茶。
月華城主:“恭喜燕王。”
燕止手指微停,等他賜教。
“今日那些商賈之中,少不得燕王最想要的那類……善於經營的‘內政之才’。”
“比如路氏商會之主,就精通衡量計算。而司馬家的,則擅長設計各種天工機巧。櫻氏就更厲害,誌存高遠、心思縝密,加之家中糧食建築船運幾業業業開花。一人年紀輕輕便可管理偌大一族,可謂不世全才。”
剩下的話,他就不說了。
那些人,可謂是好用又好管的下屬們的不二人選。聰明又會辦事,家族有自帶勢力,又沒有強悍到難以控製的地步。
以燕王才華,足夠全盤壓製,君臣和諧從此即便征戰沙場也無後顧之憂。
按說有了他們,燕王以後,沒有道理再盯著他。
更再不必像以前一樣不惜代價籠絡他。
道理怎麼想都是這個道理。
那邊燕王那邊聽完了,卻不曾做聲,隻繼續沏茶。
他沏一杯,慕廣寒喝一杯。燕王想要起身再換茶,卻被月華城主拽住了發梢的小白兔尾巴。
他就那樣,又不與他聊天,也不放他走,隻自顧自玩他的小尾巴。
十分的任性胡鬨。
“……”
慕廣寒其實,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樣的回答。
總不能是“是,我知那些人聽話、好用,但西涼還是非你不可”。
沒這種道理的,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於是燕王繼續沉默,慕廣寒玩了一會兒小兔子。玩著玩著,不知為何鬼使神差,竟一路摸啊摸,摸上燕王手背。
這很反常。
他們之間的肢體接觸,之前每一次,都是燕王先動手。
西涼大兔子沒距離感,而他自知醜陋,從來不敢未經允許占人便宜。
這麼想著,手指卻不由自主,攀上了燕王指尖。
冷不防,燕王竟躲了他一下。
慕廣寒:“???”
這是什麼反應?
他萬分迷惑。倒不是彆的,隻是清楚燕王和彆人不同。哪怕從此以後用不著他了,也不至於過河拆橋那麼快。
不是他對燕王的兔品多有信心。
而是對宿敵的頭腦有信心。
這麼想著,他又去試著勾燕王手指,結果對方下意識又躲了一下。
“????”
一時間,一些陰影悄悄浮出水麵。還好馬上被驅散。
不至於,燕王絕不至如此!
慕廣寒於是低頭細看。微光燭火之下,燕王的兔爪似乎哪裡看來有些不對勁,隨即恍然大悟,一把抓起。
“……”
他的手指上有傷。
很離譜,是燙傷和劃傷。慕廣寒遲疑:“之前剝栗子……弄的?”
燕王沉吟了片刻,點頭。
難以置信。
確實,誰都知道剛從火裡出來的栗子皮很燙,殼也硬。
但對方畢竟是燕王。
但凡在戰場上親眼看過他耍著好幾十斤重的卯辰戟,那一挑眾人凶殘到不像話的囂張模樣,都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因為區區剝個栗子把自己弄傷。
不過話又說回來……
哪怕心思深沉縝密,哪怕武藝冠絕天下。哪怕西涼百姓眼中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強悍無比、所向披靡的神明。
既是血肉之軀,又如何不能受傷了?
當然也會受傷。
“……”
慕廣寒恍惚了片刻。
他突然發現,好像,不隻西涼百姓。
還有其他很多人……燕王身邊的親隨、部下、朋友,甚至他也一樣,所有人都沒有貨真價實把這個人,當做一個實實在在在的人來看待。
他是戰神,是西涼王,是大兔子。
唯獨不是燕止。
就仿佛……根本沒有人在乎真實的“燕止”在想什麼。
更沒有人在意,真正的燕止為什麼從來不會喊痛。
這已不是第一次。
烏城花燈節那夜,他的腳也割傷了,卻拖到快要潰爛了也不曾在意。更不要說這次的傷那麼重,他也足足撐了一個月才求救。
在那一個月裡的每一天,他是怎麼忍過來的?
慕廣寒心裡一陣煩悶。乒乒乓乓一陣翻找藥箱,捉過兔爪各種擦藥:
“你也是,剝到一半知道燙不剝了就是,怎麼還死心眼?”
“既然傷了,剛剛為何一直不說話?”
“你看這都起泡了,彆動,給你挑了!”
“包好之後,三天手指不許沾水,儘量彆拿東西。聽到沒有,真是的,但凡早點處理,都不至於弄成這樣!”
燕止:“……”
慕廣寒覷他:“你那是什麼表情?”
“你還笑,有什麼可笑的?”
燕王其實也不知有什麼可笑。隻覺得指尖藥膏涼涼的,月華城主一直衝他嚷嚷又嫌棄,生動而聒噪。
讓他覺得趣味盎然。
以至於等到回過神來時,月華城主已經在他懷中垂死掙紮、罵罵咧咧,牡丹花香的藥膏抹得到處都是。
“你、你放手,突然的發什麼瘋?快放手,要喘不過氣了!”
他於是又乖乖放開他。
不顧被罵,依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慕廣寒:“………………”
太奇怪了這隻兔子。
他沒好氣捉過兔爪,繼續上藥:“我剛剛說的,你聽見沒有?”
“以後再弄傷哪裡,一定要至少跟身邊的人說出來。撐著以後隻會更難治,是給自己找麻煩!”
你一天不說,所有人就多一天理所應當地繼續當你是神明,覺得你無堅不摧,不會受傷。
就永遠沒有人心疼你。
“……”
“我沒有。”
燕王一時間,忽然離他很近。慕廣寒畢竟習慣了他的毫無距離感,並不理他,隻垂眸繼續替他將手指裹好。
“我沒有不說。”燕王道。
“反倒是你,”他指尖輕撫,月華城主那常年放血的手腕,“從不肯說。”
“……”
“…………”
慕廣寒的手抖了一下,全天第二次想殺人。
燕王有沒有自己聽聽,他這說的都是什麼話?
眼下又沒人在身邊看著,還演什麼啊?更要命的是,他才把藥箱收了,大兔子又把他抱住了。
就和剛剛差點悶死他的擁抱差不多。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你本質是大活人,有人關心你也開心。倒是不必順便行謀殺之事。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