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有些風冷,把發絲吹亂在臉上,他去撫,掌心一把摸到自己半張臉橫七豎八的疤痕。
適才在西涼營帳,他就是頂著這樣一張滿月過後異常疤痕遍布有礙觀瞻的臉,在燕王麵前大肆吃魚、吃肉、喝湯。
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燕王麵前,好像每一次都最狼狽、最難看、最不像樣的樣子,指點江山、吃吃喝喝。
沒有麵具,沒有遮擋,沒有矯飾,沒有掩藏。
……為什麼。
為什麼唯獨不怕被他看到?
……又是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可以解釋的,但是到最後,他也沒有解釋自己其實並沒有找過什麼新歡。
為什麼不解釋。
是想證明什麼。
證明自己其實沒有那明舔,證明自己沒有那麼愛?證明自己足夠狠下心的話,其實也能贏一次?證明隻要他足夠麻木不仁,這個世上最所向披靡、萬眾矚目的西涼王也能被他甩。他可太能乾了!
這樣子真難看啊。
世俗又謹小慎微,死命捂住真心。那麼在乎毫無意義的虛名。
難得最後一次讓燕止見到他,居然是這種從身到心,都最難看的樣子。
真沒勁。
……
慕廣寒轉過頭,歎了口氣,繼續向前看。
突然身後黑夜裡,一陣馬蹄疾馳。
他一愣,心如擂鼓,天地渺然。一陣羞愧夾雜著骨血裡的沸騰,還要安慰自己應該隻是聽錯了。
他一向知道這世上,難以解釋的瘋事不少。但那無數奇奇怪怪的夢想成真故事裡,他這種倒黴鬼,從來不會是被臨幸和眷顧的一個。
而燕王,天下有名的梟雄,戰無不勝的燕止。更是不該屢屢出場,來演這等不符合他身份的荒謬戲碼。
但偏偏,星月交輝,夜色靜明。
慕廣寒就是這麼懷著不切實際的心跳,在來時路上看到了月光照耀著一頭銀發,看到了他徘徊了一路,始終默默心裡許願想再見一次的人。
風馳電掣,月下衝撞而來粗蠻的肌膚相親,不由分說的巨大力量直接將他攔腰搶上馬背。粗野的動作下,一塊巨大的、粗糙的毛氈紅布落下來,遮天蔽月把他兜頭蓋住。
布料上有羊毛的香氣,亦有燕王身上的幽蘭香。
熟悉的臂膀摟他摟得很緊,幾乎把他渾身都快要捏碎,呼吸隔著布料仍舊那麼的炙熱。
慕廣寒是難得的又慌亂又蒙圈。
好容易,才抓著布
角粗獷又厚實流蘇的穗子,才從那塊巨大的紅蓋頭一樣的東西裡,努力把頭臉給掙紮出來。
卻剛一抬眼,就看見月下銀光一炫,燕王玄鐵法杖“啪”地一聲打落了楚丹樨的劍,就這麼打退侍衛、活生生遊牧民族搶親一般野蠻又熱烈地抱緊懷中人,至少撒歡又跑出了二裡地有餘。
“………………”
既像現實,又像夢境。
“……”
慕廣寒大概也是鬼迷了心竅。竟然就由著他這麼抱著他一通狂奔,享受著驚心動魄的餘溫餘毒不可自拔,這麼荒唐。
直到馬兒漸漸慢下來,隔著兩人厚重的冬衣和一大塊紅布,燕王身上肆意散發的熱氣侵襲而來,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燕止,你……”
跟燕王每次相遇,事情的發展都常常離譜又沒有道理。就連慕廣寒都有點不知道該問什麼。
倒是燕王,揚著下巴低笑了一聲,月下勾起的那油彩二掰嘴下的優美的唇,毫不掩飾地透著一絲明顯愉悅的頑劣。
那邪惡的頑劣笑意,實屬是久違了。
至少慕廣寒後來漫長的被燕王作勢捧在手心的日子裡,都再未曾從這人臉上見過這麼邪惡的表情。
上一回見到他這樣笑,應該還是在一年多前的宛城——就是燕王把他們全員堵在城裡,在他身上戳了個洞,差一點就把他們一網打儘那次。
“……”
很好。
慕廣寒因為那融進骨血裡熟悉而危險的感覺,一瞬間清醒且精神了!
那種最初相遇時令人汗毛倒豎的,彼此把刀架在對方脖子上的壓迫感,那種野生虎豹豺狼的利齒即將咬上獵物的鐵腥味。
這一刻,慕廣寒非常確定。
燕止這回大張旗鼓來搶他,絕不是衝著什麼陰陽怪氣、新歡舊愛的雞毛蒜皮來的!
馬兒漸漸慢下來,燕王摟著他,聲音倒還算溫柔:“我剛想起,你那個什麼洛南梔,我幾年前打洛州時,遇到過。”
“當時距離太遠,不曾看清他的實際樣貌。”
“聽人說,其人皮膚雪白,容貌清峻,眸色略淺,發梢微卷。不若塵世的仙姿,身有濃鬱梔蘭花香。”
“……”
“若是這樣一個人……”
他懶散地回過頭,問身後師遠廖趙紅藥等人:“幾位將軍近來,好像都見過,是不是?”
慕廣寒聞言一驚。
“在哪見的?”
燕王再度勾了勾唇,下巴緩緩抬起,指了指前方。
寒風呼嘯,將他的麻花辮吹得搖頭擺尾,亦將樹上積雪吹得四散飄舞。路的儘頭,連綿的山丘與雪原上,慕廣寒微微睜大眼睛。
他看到了迎風招展、巨大的“薑”字旗。
以及旗子下方,悄無聲息地湧現出來的無數北幽軍。正悄無聲息,密密麻麻,四麵八方,黑壓壓鋪天蓋地地向他們逼近。
“!!”
慕廣寒
愕然,猛然回頭看燕王。
“……”
麵對這壓倒性的敵軍,燕王卻似乎依舊好整以暇。
語氣裡甚至儘量保有了一絲不多、禮貌性的、或真或假的遺憾:“北幽可能將城主熟悉之人控屍,我之前不過隨口一說,卻不想一語成讖。”
眼前,四麵八方的敵軍,已然潮水一般沿著雪原,像這邊瘋湧過來。
燕王倒還有心情,拉著馬兒後退了幾步後,突然整個人掀開那巨大的紅色蓋頭鑽了進來。
蓋頭裡,燕王手指螢石微微亮光,親昵地咬著月華城主的耳朵,熱氣森森,竊竊耳語。
“適才還有有一件事,本王也忘了說。”
“此次我軍突然西行,是為……驗證一個猜測。”
“為此,不惜以己身為餌,連同全副身家重注誘敵……孤注一擲、凶險萬分。”
“……”
“誰知遇到城主你。”
“阿寒還是一如既往,彆的都好,就是運氣不夠好。”
他上揚著說到這兒,終於毫不掩飾咧開嘴,月下開開心心露出雪白的牙尖尖。
明顯的心情愉悅、外加重度幸災樂禍。甚至樂到忍不住將紅蓋頭掀開了一個小角,讓慕廣寒看那夜色深深四麵八方漫山遍野敵軍,向著他們這一小撮人紛然而下的盛況空前。
“既然是城主自己不慎撞入了天羅地網,便是想要置身事外、獨善其身也不能了。今日勢必要同我西涼軍並肩,那北幽軍一戰。”
他說著,不僅笑而露齒。實在快活極了高挺的鼻尖簡直接肆意撞過來,狠狠撞了慕廣寒的鼻尖一下。
“所以,即便阿寒想要負心薄幸,始亂終棄……”
“也要先同本王文同生共死、休戚與共——再說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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