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楚晨唯一的兒子,楚丹樨。
轟隆。
天空茫茫,又過一聲驚雷,砸在楚晨心上。
“不、不……”
那一張不算蒼老的臉龐上,緩緩露出了萬念俱灰的神色。他身子晃了晃,像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
地上瘋長出黑色藤蔓,爬上他的腳腕、四肢,他也無力再反抗。
“……”
藤蔓爬滿他全身時,他對薑蝕低聲道:“丹樨他,不止是我兒子,也是你姐姐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
“你看在阿蠶的份上,彆傷他……”
“彆傷他,要我做什麼,我做麼……都可以。”
“……”
“姐夫,你已經做得夠多了。”
“而你的兒子,也一定會一輩子都牢牢銘記、永遠不忘——他到底是個多幸運的孩子,有一個多疼愛他的父親。為了他的一世安穩,他的父親,到底可以為他做到怎樣。”
薑蝕淺笑:“丹樨,不急。舅舅來一一告訴你。”
“……”
“不要……不要……求你。”
“……”
“第一樁血案,是十幾年前。”
“那年你才四歲,就已嶄露頭角、資質無人能及。”
“這一切,前任城主——我們的師尊姬晟,全都看在眼裡。若是由他老人家主持繼任遴選,你絕無可能逃過一劫。”
“於是你爹為了你,不惜將親手養大他的師尊騙進時空亂流之中,令他魂飛魄散。”
“老城主‘失蹤’後,你爹作為大長老,終於接管一切遴選事宜。當然,百密一疏,他用了
那孤兒強替下你的城主宿命,卻忘記了非食夢林選中之人,上祭壇後必遭反噬。”
“新城主毀容,另外幾位長老都明白了事有蹊蹺。”
“於是他們的結局……便不是很快在食夢林裡‘不幸遇難’,就是突然因故卸任下山,從此‘不知所蹤’。”
“薑蝕,”楚晨掙紮,聲音顫抖,“……住口,彆說了。”
“啊?但這哪裡夠,我還遠沒說完。”
“還沒有和小丹樨說出,你最大、最想掩藏的那個秘密呢。”
薑蝕說到這兒,再度咯咯笑了起來,猶如瘋魔。
“不要,不要……”
“後來啊……”男人貼近楚丹樨,神色像是楚丹樨還很小時,溫和的舅舅想要跟他講一個睡前故事般。
“連著發生那麼多事,你娘雖親雖平日不言不語,卻都看在眼裡。漸漸地,拚湊線索,竟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你也知道你娘那性子。”
“看著溫柔如水,卻是無比正直。她自然……無法容忍。”
“可事已至此,都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若是因被她說破,豈不是前功儘棄、萬事皆休。於是你爹他……”薑蝕伸出一隻蒼白的手,微笑著卡住自己脖子,“就這樣,用他拿劍的那隻手,掐住你娘的脖子,再另一手,向她的胸口……哢的一下,骨頭,就斷了!”
“你娘就突然重病,再也不能說話了,幾天以後,不治而亡。”
“啊啊,啊啊啊……不是!不是的!”
藤蔓之中,楚晨癡狂苦痛、瘋狂掙紮:“不是,不是的!我沒有想傷阿蠶,我根本沒想傷阿蠶啊!我是一時失手,我沒有想殺她——薑蝕,薑蝕!我求你救她了,我那時跪在地上對你磕頭,我求你救她啊,她是你親姐姐啊,我像那樣求你。是你不肯,是你不肯伸手救她,你明明是月華城最好的醫者,你本來可以救她的!薑蝕,薑蝕——”
他聲嘶力竭,神色痛苦難當,顫抖著瘋癲喃喃。
“我不是……我沒有……啊……啊……”
“是你不救她的,都是你……是你不救他……”
瘋了。
瘋了,一切,好像都突然瘋了。
楚丹樨早就淚流滿麵。胸口一顫一顫,卻吸不入空氣。混亂、迷茫、絕望、崩潰,他恨不得能當場死掉。
這真的不是一場荒唐的噩夢麼?
漫天繁星,一片螢火。滿願幻境裡血紅色的靈流,如同地獄熔岩一般緩緩流淌。
……
眼前一片漆黑,慕廣寒隻覺得胸口悶痛。
他喘不過氣,整個身體浸透在無儘的黏膩寒冷裡,眩暈、耳鳴,心跳過速,喉嚨一陣接一陣地泛上腥甜。
“……寒,阿寒,醒醒!”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一直喊。
慕廣寒倏然睜開雙眼,第一眼看見的是洛南梔。
他滿身血汙,一向潔白的祗服已經全被血水浸透了、微卷的長
發也沾染著腥血不像樣子。好在眸光清澈,看著也沒有受什麼傷。
周遭也不是夢中那森然月下的過去幻境,而是恢複成了之前他和楚丹樨一起被拉著落下血池時,那一片滿願林中的藤山血海。
“阿寒,你怎麼樣?你沒事吧?”
洛南梔問他。
慕廣寒依稀地記起,同楚丹樨雙雙墜入血池之後,似乎是洛南梔一己之力又將他倆給撈了上來的。餘下未及細想,身後烏煙瘴氣的骷髏藤蔓已再次遊龍一般從四麵八方襲來。
“阿寒彆怕,我已有了對策!”
畢竟,他們這一方寰宇,其實並不真的存在這一類骷髏藤蔓之物。幻境裡的這些,也不過他物所化。而常人在環境中,同樣也可將自己的心誌、武學、才華等等,化作可以與之抗衡的仙法。
雖然這件事,慕廣寒還不及告訴洛南梔。
但洛南梔好像已經自己參悟出來了!
眼前,腳下血池震顫,周遭藤蔓瘋漲,很快彙集成了一席鋪天蓋地的黑火骷髏天幕。
而天幕之下,洛南梔念念有詞,身邊已環繞了一圈瀑布一般月華金色的流光。
那瀑布湧動,將慕廣寒與一旁昏睡著的楚丹樨,都保護在其中。
洛南梔則手持疏離劍,飛掠而上攀住巨藤。巨藤之中,已幻化出一個碩大無朋的骷髏顱腦,囂張咆哮。而洛南梔臨危不亂,光華從指尖溢散,形成一道巨大的強勁金光,隨著劍身一起劈下。
氣浪翻天,掀起層層血海。
眼前這一幕……繚亂利落的身手,逆天的戰鬥力,已經遠超洛南梔平常的力量。
能夠一人抗住這漫天的血水骷髏。
那是隻有作為屍將,才能夠展現的實力。
慕廣寒一時百感交集,真不知該欣慰還是難過——洛南梔也唯有變得屍將那麼厲害,才有機會將他和楚丹樨救出這幻境,可是。
可是那也說明了,他如今的身體,確實真的就不是一個……活人。
想著,身旁楚丹樨輕哼一聲。
他之前唇角染血,閉目靠在一側的藤樁上,此刻終於快要轉醒。
慕廣寒又回想起適才夢境種種。
更是各種思緒,難以言說。
曾經,他不知多少次想要徒勞得到一個答案,究竟為什麼當初食夢林選中的,會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他。
又是為什麼千百年來,唯獨他在繼任儀式上,遭受了那樣痛苦的懲罰——
結果,卻是因為……
那個被選中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他啊!
他本不該是月華城主。
他就不該是。
記得四五歲時,薑蠶曾在燈下給他算過命。
算出來的也是,他就是月華城中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凡小孩,會和大部分月華城百姓一樣,平淡如水、安然一世。
“小阿寒你看,這裡的命線,是說你這一輩子啊,都能輕輕鬆鬆,肩上不必扛起任何重
擔。這裡的命線呢,則說明你這一生雖無大富大貴,但是平穩順遂、逍遙無拘,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去想做的地方。”
“應該會年紀輕輕,就找到一個喜歡你的人,建立一個平凡溫馨的小家。”
“嗯……可能還會……”
“種月桂樹,養許多兔子。”
“……”
同時,慕廣寒也終於清楚記起繼任儀式當天,楚晨一直都在。一位姓薑的“大哥哥”,將他抱上祭壇。
他那時多小啊,懵懵懂懂,什麼都不明白。
直到火光閃過、劇痛穿透靈魂。他掙紮,哭泣,重傷之下毒紋遍布、痛苦難當。
他以為他隻是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所以被懲罰毀掉了容貌,他不知道的是,這是人禍。而被同時毀去的,還有他本來應該擁有的平凡命運。小小的溫馨的家,普普通通的愛人,月桂樹,小兔子……
全都沒有了。
……
可他一直都不知道。
這麼多年來,也都什麼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僅僅隻有那一夜的後半夜,同樣十五歲的他在睡夢中被人喊醒,走到大廳就看到楚晨長老瘋瘋癲癲、語無倫次,抱著渾身是血、重傷昏迷的楚丹樨,求大家務必救他。
他說,都是兒子年輕氣盛不懂事,私闖滿願秘境許了不該許的願望,才會受傷。
而之後幾天,他就和當年的薑蝕一樣,“下山尋藥”,再也未歸。
至於薑蝕後來如何了,那夜整個月華城,根本就沒有任何其他人看到過薑蝕回來過。
在月華城眾人心裡,他還是那個十年前就下落不明音訊全無的人。從頭到尾根本不曾存在於這個故事中。
楚丹樨重傷後,被安置在月華宮將養,慕廣寒日文親力親為日夜照顧他。
醫者說他渾身不知多少傷,斷了兩根肋骨,腿骨更是全碎了,有可能以後殘疾。而慕廣寒知道他素來驕傲倔強,肯定不能沒有腿,於是除去照顧他的時間,平常日夜就在藏書閣裡拚命翻找醫書,找尋能保住他腿的辦法。
結果,腿的問題還沒解決,他人就醒了。他醒來以後雙目空洞、一動不動,猶如一具行屍一般。
醫者也找不出他變成這樣的原因。
城中倒是再度流言四起,大家紛紛痛惜月華城這一代最為青年才俊之人,不幸在食夢林裡被打到頭,救回來以後人傻了。
大街小巷皆是惋惜感歎之聲。
而慕廣寒也是如今,才終於在幻境中知曉,楚丹樨那時究竟是突然知道了什麼樣的事情,遭遇了什麼樣的打擊,才會一夕之間變成那副模樣。
之後整整一年,楚丹樨封閉了一切記憶和情感。
不看,不聽,不說,不動。感受不到錐心刺骨的疼痛,也感受不到鋪天蓋地的愧疚。
什麼也不願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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