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夏祭過去。
楚丹樨已在月華宮住滿整整一年,身上的大部分傷口都已痊愈了,而隨著精神的明顯恢複,醫者也頗有信心他以前的神智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
唯有那條骨頭全碎的腿,醫者遺憾地搖了搖頭。
慕廣寒的心沉下去。
……楚丹樨不能沒有腿。
他太知道楚丹樨了。
眼下,是因為他並不完全是他,這個曾經的天之驕子才會在這一年被桎梏的時光裡,能那般平靜而淡然!
一旦楚丹樨的全部神智徹底恢複原狀——
以他那樣驕傲要強的性子,怎麼可能接受下半輩子在輪椅上度過?
不如直接殺了他算了。
可就在那個秋天,某一天慕廣寒推著楚丹樨出去散完步,晚上楚丹樨就忽然發起高。
醫者說,是他那隻廢腿不能再留了,要鋸掉。長老們也都被叫來了,大家都說已經沒有彆的辦法,必須當斷則斷。
“不行!”
隻有慕廣寒緊護著楚丹樨,不許任何人碰。混亂與嘈雜中,他其實也手足無措,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隻是無比清楚地知道,如果沒了腿,等真正的楚丹樨回來,一定會痛苦萬分。比死還難受。
“阿寒……”
漫長的僵持中,他聽見懷裡的人本該是昏睡的楚丹樨在叫他。
“阿寒……”沉重灼熱的呼吸聲中,那聲音很低,但十分清晰。
慕廣寒僵著身子,一點點低下頭。
其實這漫長的一年裡,每當楚丹樨那雙黑瞳平靜地看著他時,他一直不能確定,楚丹樨究竟是不是認得他的。
他總覺得,如果認得,楚丹樨應該不會輕易讓他碰觸。
不會願意聽他那些傻話,不會用柔和的眼神看他,不會偷偷玩他的頭發。
可這一刻。
他確實是在叫他名字。
儘管燒得厲害,目光恍惚,還是艱難地湊近他的耳邊。
慕廣寒以為他要說什麼重要的話,以為他是要說讓他彆讓那群人碰他。
可他聽了半天,斷斷續續的沙啞聲音裡,他就隻反複聽到幾個詞。
“阿寒,酸梨林……”
“酸梨林。”
“……”
“那時,我是……想去的。”
“……”
慕廣寒愣愣的,霎時紅了眼眶。
一時間喉頭堵著,氣也喘不上。
酸梨林。
那小小的約定,其實已經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們很小很小,他一直以為,那件事早就沒人記得。
可楚丹樨其實,是記得的。
和他一樣,記得丹桂小院裡手牽手、兩小無猜的時光,想起後來咫尺天涯,多少次的擦肩而過、若即若離、難以言說的苦澀過往。
慕廣寒是真的,從小就傻。
再如何不可能的事情,心裡都始終還是抱有一點點、明滅的希望。
因為,總得有一點指望。
有指望才有渺茫的希望,不是嗎?
而這一刻,終於,曾經的願望不知不覺生根發芽了。原來他一直記得的人,其實也有一點點地記得他。
他要哭了。楚丹樨滾燙的手環住他的腰,他順勢埋頭在他滾燙灼人的肩窩。楚丹樨迷迷糊糊,一隻手攬著他,一隻手溫柔得撫摸著他的背。
那是慕廣寒人生第一次覺得,他和某個人,是心意相通的。
……
最後,他死活也沒有讓醫者鋸楚丹樨的腿。
他還有最後一個辦法。
十六年的人生,慕廣寒不知進過食夢林多少次,不是去救那些許了大願被反噬的人就是平定時空亂流。
為自己許願,卻是從未有過。
因為他一直相信,城主應當以身作則。隻是倘若連他都因私欲在食夢林受了傷,從此威信何在,如何規勸他人?
但,就這一回。
慕廣寒想,就這麼一回。
他沒有那麼貪心,隻要能換回楚丹樨的一條腿,那他就一輩子沒有什麼彆的願望了,以後也都不會來了。
但人這東西。
就是容易貪心不足。
進入滿願林以後,他又想了想,反正來都來了……
不止腿,他想讓楚丹樨所有的一切都好起來。
畢竟也已經一年了。他也總不能自私自利一輩子,為了一己私欲,一直把一個神智不清的人留在身邊,期待他因為糊塗,而願意看著他、擁抱他。
他不願意那樣對待最喜歡的小竹馬。
……
等慕廣寒再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月後。
儘管渾身傷,但他覺得食夢滿願林已經是看在他是城主的份上,對他法外開恩了。
畢竟,躺一個月就能換回楚丹樨一條腿,林子真的已經對他很好!
而對於他此番出格行徑,長老們也並未苛責。
慕廣寒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其實曆代城主,都很難抗拒食夢林的誘惑。根本沒有一個像他一樣,都十六歲了還那麼一本正經恪守原則,至今什麼也沒要過!
啊,這。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隻有他一個那麼是保守???慕廣寒懵懵的,有點恍惚。
長老們走後,楚丹樨來了。
“……”
“……”
“你躲什麼?”
“……”
楚丹樨也不知自己躲什麼。
按說楚丹樨終於恢複健康,能走路,也能好好說話了,
特意找他這個恩人道個謝,那不是理也所當然?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拚命往被子裡躲,就是不想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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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始終被子就那麼大。
楚丹樨很快就把他揪了出來。
“……”
他不敢看他。
他用了一年,才知道怎麼和那個安靜的、溫和的楚丹樨相處。
但真正的楚丹樨,還是太陌生了。
他怕他。
才發現那麼多年,他其實一直怕他。
怕被他討厭,怕被他冷漠。也就是小時候,他才那麼傻乎乎的就知道笑嘻嘻地往上撲。從來不會想自己配不配。
……直到楚丹樨徹底捉住他。
他才終於避無可避,從那雙純黑色清澈見底的眼睛裡,看到自己那滿臉傷痕、又蠢又瑟縮的模樣。
楚丹樨歎了一口氣,問他。
“你既為我去了食夢林,受了那麼重的傷。回來就不問問我成果如何,好了沒有?”
“哦,”慕廣寒點點頭,傻乎乎問他,“那你好了沒有?”
楚丹樨黑眸沉沉,險些壓不住情緒。
他好了沒有,明明一目了然。怎麼會有人這麼傻。倒是他渾身是傷,怎麼不問問自己好了沒有?
他咬了咬牙。
垂眸,緊緊把那個傻子給抱住了。
……
楚丹樨既然傷好了,自然不能再繼續住在月華宮。
但之後的一段日子,他卻會每天都會到月華宮找慕廣寒。
慕廣寒從此過上了夢寐以求的那種有人陪的日子——每天暗戳戳的歡欣雀躍之中,他倒是也不敢仔細去想,楚丹樨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可能,他隻是人好,從此願意跟他做朋友。
慕廣寒覺得其實這樣也不錯。
月華宮有一個方巨大的水晶鏡,兩人在裡麵的倒影,實在是並不相配。所以楚丹樨願意跟他做朋友,就已經很好了,他不敢要的更多。
不久,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酸梨林的時光。
慕廣寒會拉著楚丹樨一起去樹下看書,聊天聊地。風吹著葉子落下,掉進書裡的就壓成葉簽。月華宮的東西不像外麵總是很快就腐爛了,書簽可以保存很久很久。
他還會拉楚丹樨去摘花,去飲思湖釣魚。
他總在楚丹樨認真垂釣時,偷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暗暗勾畫那清峻的眉目,貪看到不知道多少魚兒跑了鉤。
八歲那年感覺很大的那個山洞,十六歲的少年們,已經需要彎腰才能擠進去。
慕廣寒歎氣,準備轉身。
卻冷不防被楚丹樨攬著腰一把壓回去。
那姿勢曖昧,慕廣寒心裡一陣慌亂,掙紮卻掙紮不開。
楚丹樨冰涼的黑發垂落,落在他臉頰癢癢的,他說:“阿寒,再過一年多,你就十八歲了。”
“……”
“按規矩,月華城主十八歲,可以搬出月華
宮。”
“可以自行選擇住所,可以出城巡禮曆練?_[(,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
“阿寒,若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去哪?”
“你想出城曆練嗎?”
慕廣寒搖了搖頭。
“想去也沒關係,”楚丹樨低聲道,“如果你想去,我其實也可以……”
“我不去。”慕廣寒說。
他舍不得,他想留在月華城,私心就在楚丹樨身邊。
“那不去的話,”山洞黑暗,慕廣寒看不清少年的表情,隻聽得他的聲音誠懇,“那到時候,你要不要回來住。”
“……”
“回來,我們小時候,一起住的房子。”
“雖然丹桂小院是比月華宮是小了些,但距離街市很近,買什麼都很方便,如果你願意……”
“我,”慕廣寒張了張口,語無倫次,“其實,我,住哪裡都可以。”
“我的意思是……”
楚丹樨:“那到時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
“……”
慕廣寒恍恍惚惚地想,這應該不能算是單純朋友間的邀請了吧?但他又不敢確定,隻能磕磕巴巴地努力思考回答。
“那我,那我得……”
“我得,先、先把小時候,訂的婚,給退了。”
“……”
他身子僵直,真怕是他會錯意。
真怕楚丹樨會問他,不過是住一起,你退婚做什麼。
還好……
楚丹樨:“嗯。”
“那個身份南越世子,本來也配不上你。”
慕廣寒都給聽迷惑了。
楚丹樨是說,當年那個過於漂亮、又活潑可愛的小未婚夫,配、配不上他嗎?
他在楚丹樨心裡,有那麼……好嗎?
……
這段時光,十幾年後慕廣寒回看,才終於看見了當年甜蜜表象下,掩蓋的真實。
那個時候的他,什麼都不知道。自然陷入兩情相悅的幸福不能自拔。
隻是。
對於恢複神智、想起一切的楚丹樨來說,這又是一段什麼樣的複雜感情?
充滿了太過沉重的虧欠、愧疚。
自然注定不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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