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抓住了他。
以十指相扣的方式。
指骨烙著指骨, 掌紋接著掌紋,指尖燙過手背,掌心沸過靜血……昏昏沉沉間, 仇薄燈覺得自己被緊緊地擁住了, 被用力地攏住了,清淩淩的藥味鋪天蓋地, 像張不論從多高的地方墜落都會將他接住的羅網。
……是誰?
他想看清那個人的臉, 那個竭儘一切來擁抱他的人長什麼樣子,但眼前一片漆黑, 眼皮重如千鈞。
黑暗裡,一切都被模糊了, 隻剩下與他相扣的手,靜如山嶽,戴一樣冰冷的東西。
是了。
他記得那是一枚……
“夔……”
“傀傀傀哪裡有傀?”
趴在桌子邊頭一點一點打瞌睡的左月生猛地跳了起來, 驚慌失措。
“什麼!那鬼東西還有嗎?”
“夔龍鐲。”
“哦哦不是傀啊……”左月生驚魂未定, 自從經曆過滿城人都被傀術控製後,他就有點杯弓蛇影, 聽不得“傀”字, “嚇死老子!”說著, 他就要灌點酒壓壓驚, 手剛一伸出去就意識到了不對,瞬間猛一回頭朝床上看去,“姓仇的, 你醒了?你居然沒死!”
“我沒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仇薄燈歪歪斜斜地撐起身, 捂住鼻子,眉梢一沉。
“你是想謀財害命嗎?把酒壇子都給我丟出去!”
“喂喂喂,”左月生不敢相信地瞪大眼, 一副心靈受到巨大傷害的樣子,“仇大少爺,您就是這麼對待辛辛苦苦給你守夜的人?”
“少爺我還沒死呢,守夜守你個頭!”
仇薄燈太陽穴一跳一跳。
醒來的房間勉強算熟悉,在柳家的淨室裡。
隻是此刻房間裡酒氣衝天,酒壇子東邊一個西邊一個丟了一地。桌上吃光的果點碟子壘得搖搖欲墜。換了件月白衣的陸淨靠著桌子腳,呼呼大睡,居然還握了個酒杯沒撒手……要不是剛醒來,使不上力氣,仇薄燈絕對要讓這兩個傻叉也見識見識什麼叫做“四無相”。
四無相,死無相!
“什麼!誰死了?”
陸淨詐屍一樣猛一直身,忘了自己在哪,“哐”一聲,重重地一頭撞上了桌子。
“哎呦!誰敲本公子悶棍!”
“……”
仇薄燈往床頭一靠,開始思考這種充滿二百五的世界,到底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不是誰死了!是我們仇大少爺禍害遺千年!”左月生應道。
“沒死啊,那我們棺材豈不是白買了?”陸淨捂著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清醒點後看到仇薄燈冷颼颼地瞅他,回神一看滿地的狼藉,頓時假模假樣地“哎呦”一聲,“胖子啊!你先收拾哈,我出去拿東西!”
“喂!”
左月生罕有地逃離現場比人慢了半拍,轉頭看到仇薄燈不善的眼神,隻好認命地開始收拾,一邊打開窗戶,一邊一手一個哐哐哐地把酒壇子丟出去。
仇薄燈努力平息殺心。
冷靜下來後,仇薄燈摸了摸左手手腕,腕上空蕩蕩的有些不習慣。昏迷前自己似乎因為業障反噬,疼得死去活來,就要揮劍一了百了時,被製止了。有人握住他的手腕,然後……他便沉入了昏眠。
就沒有再疼了。
他沒看清是誰。
“我怎麼在這裡?”仇薄燈問。
“你怎麼在這裡?”聽仇薄燈提起這茬,左月生的心虛頓時沒了,“那天我們本來想去看看你有沒有以身殉道。要是以身殉道了,也好趕緊趁天涼沒臭,給你風風光光下葬。結果到了東三街一看,賊老頭攔腰兩節死得乾脆利落,你小子卻生不見影死不見屍,連塊骨頭都找不到。媽的,你知道全城人在一堆破爛裡翻了多久嗎?!”
“多久?”
“一天一夜!”左月生憤怒地伸出自己寬闊肥碩的手,“看看看!刨地刨得皮都脫了一層。”
“唔。”仇薄燈慢吞吞地發出個單音,“那最後是打哪裡刨出來的?難不成有人當我已經死了,提前給我埋墳坑裡了?”
“那我可真要為這位英雄好漢燒香拜謝。”左月生咬牙切齒,“我們就差給你買棺材搞個衣冠塚了。不過你連衣服都找不到,就商量著,乾脆拿你蓋過的被子頂一頂,結果一回這裡,發現,你就在床上睡得比誰都香!!!”
“誰送我回來的?”仇薄燈追問。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左月生翻了個白眼,然後一努嘴,“人是沒見到,不過還給你蓋了件大氅,這麼久了你就沒發現麼?”
仇薄燈一低頭,才發現被子上的確搭了件大氅,
純黑色,有淡淡的暗紋。
左月生扇了扇,估摸覺得通氣通得差不多了,見仇薄燈在打量那件衣服,就走了回來:“我之前還當你是開玩笑呢,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什麼玩笑?”
仇薄燈一邊想著扣住他手腕的人衣袖好像也是黑色,一邊將大氅扯了起來。不出意外地聞到了淡淡的冷藥味。
“就衝著你這張臉怎麼也會有十個八個大能,願意暗中護衛啊。”左月生狐疑地看他,“仇薄燈仇大少爺,我們現在可是生死之交了,你再裝傻充愣可就不厚道了。”
仇薄燈扯大氅的手一滑,震驚地抬起眼:“等一下,誰跟你生死之交了?什麼時候的事?”
上輩子仇家家大業大,實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爺眾所周知的脾氣差,孜孜不倦想湊上來跟他稱兄道弟的照舊沒有八百也有一千。
仇大少爺的擇友標準倒也不多,就兩條:
第一,顏值不能低,馬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分之一,否則會寒磣到大少爺的眼。
第二,十八般武藝天文地理要樣樣齊全。
前者仇薄燈自認為天下有顏一石,他獨占九鬥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說全天下加起來都不夠他的十分之一——至於此推斷充滿多少仇少爺的個人自負暫且不提。後者,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沒有,但大多是國之棟梁,家族之精銳,和仇薄燈這種鬥雞走狗醉生夢死的紈絝,不是一路貨色。
兩條一加,天底下就沒有配得仇薄燈認可的朋友人選。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過“朋友”,晉升為他的“生死之交”?!
問題是……這自稱“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燈的兩條黃金友律,壓根就不沾邊啊。
“當然是……”
左月生清清嗓子,剛要高談闊論,就聽到陸淨尖聲尖氣地穿過了整個院子。
“來了!來了!”
陸淨端著一個藥罐,一路小碎步地進來。
砰。
藥罐被鄭重地放到桌上,陸淨氣運丹田,煞有其事地掀開了蓋子:“藥穀不傳之秘,生死人活白骨,養靈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個晚上,用儘全枎城最好的藥材,才熬出來的這藥。仇少爺,請!”
仇薄燈驚奇地發現,這碗藥給他帶來的危險感,比扛著萬象八周伏清陣還強。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虛傳。
左月生朝陸淨使了個眼色,陸淨立刻去把門關好,不僅上了裡鎖,還搬了把凳子堵住門,防止有人直接從外麵撞開。左月生摸出個碧碗,把咕嚕咕嚕冒著詭異氣泡的姑且稱為“藥”的東西倒了一大碗。
“玻璃淺棱的,碧綠的。”左月生還特地解釋,“你點名過的碗,沒錯吧?”
“你可真貼心。”仇薄燈誇道。
“那就沒錯了,”左月生貼心地把碗遞給他,“來,陸兄一番心意,趁熱喝了吧。”
“……左月半、小淨子,你們想除魔衛道可以直接說,”仇薄燈盯著那碗黑不黑,紅不紅的東西,慢吞吞地開口,“不必用這麼麻煩的辦法。”
“小淨子是什麼?”陸淨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什麼除魔衛道,這可是藥穀秘方,能夠緩解業……”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癆。
陸淨打住話頭。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靈力,外邊原本還能聽到的一點細碎聲音頓時全消失了。整個房間像和外界失去聯係。
仇薄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
“好了,”左月生說,“現在可以問了。”
“你這一身業障到底是怎麼回事?”陸淨接口,順便強調了一下,“我那藥真是藥穀秘方,用來緩解業障反噬的!”
“這個啊……”仇薄燈慢悠悠地開口。
左月生和陸淨一起屏息凝神。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
仇薄燈粲然一笑,卻又瞬間斂去笑意,純黑的眼眸冷冷地看著他們。
左月生和陸淨沒見過他和老城祝拚殺的樣子,也沒有近距離地親眼見過他一身業障的樣子,對“姓仇的一身業障”這件事沒有任何具體的認知,直到這一刻——仇薄燈一張臉大半籠罩陰影裡,皮膚冷白,嘴唇殷紅,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轉動的劍,血爬過它的刃口,一種危險而逼人的壓迫感。
“你們算我什麼人啊?”仇薄燈輕柔地問。
左月生和陸淨的表情凝固住了。
……仿佛猝不及防間,被人迎麵揍了一記老拳。
“完了,這廝要殺人滅口,”左月生擠出個笑,捅了捅陸淨,“這小子是真的沒良心。”
“你、你你……我們怕彆人發現,都親自給你守了好幾天房門了!”陸十一郎單薄的“江湖”忽然稀裡嘩啦地碎掉了。
這兩人的表情太醜了。
醜得讓人不忍直視。
“我不知道。”仇薄燈決定放過自己的眼睛,向後往床頭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
“……不想說就算。”陸淨粗聲粗氣,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懶得知道。”
好心被當做驢肝肺,悶著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鬱火,一秒都不想在這裡多待。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
“死胖子,你要熱臉貼……”陸淨怒氣衝衝地罵,一回頭突然愣住了。
仇薄燈低垂著眼睫,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同樣還是坐在陰影裡,給人的感覺卻和剛剛完全不一樣了。他聲音平靜,仿佛在說其他隨便什麼人的事,總之不是他自己的:“誰知道呢?反正本來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現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業障又算什麼?說不定我就真是什麼毀天滅地的邪祟,遲早要被除魔衛道了。”
陸淨心說這人又在扯什麼鬼話。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
陸淨斜著視線,瞅見左月生蘸著酒在桌上寫了幾個張牙舞爪的大字:
這家夥!沒爹沒娘!!!
陸淨愣了一下。
他以前就是個專注風花雪月的陸十一郎,哪家酒閣的琴聲最清透,哪家花樓的曲兒最婉轉,他全一清二楚,至於其他的……也就偶爾聽說一些。對於太乙小師祖的事,最常聽說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騰,全然沒想過,這人是個無父無母的。
他、左月生和仇薄燈可能在彆人眼裡,都是同樣的貨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雙親看著,恨鐵不成鋼也好,生灌硬輸也好,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是期望他們平安無事長長久久地活著。可仇薄燈隻是太乙的小師祖,太乙的人這麼多年供著他,他為非作歹,有人勸過有人攔過嗎?
沒聽說過。
這世上,除了爹娘,誰又管你活得怎麼樣?好還是壞,走得長遠還是一時風光。
陸淨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陰陽佩,一邊說著“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擺了”一邊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覺得完全有可能是因為你小子太不乾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經地分析,“我不就小時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嗎?你扭頭攛掇我爹克扣我月錢,太缺德陰損了!還有那次,老頭子突然沒收我的飛舟,是不是你背後搞了什麼,還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霧城,還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這麼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乾,你不業障纏身誰業障纏身,這就叫蒼天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