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 你想救它嗎?”
金日墜落,黑雲壓城,赤鱬沉影, 稻田為瘴所淹,城人在苦難中焦慮磋磨……隨著懷寧君的袍袖一揮, 百年的歲月流轉,一座城從繽紛走向灰蒙。
仇薄燈站在時光深處,衣袂飛揚。
“大苦大悲生死衰亡, ”他注視著瘴霧如潮水般淹沒沃野,把人像野獸一樣驅逐到末路,“問我想不想救……這話說得我真像什麼絕代英雄,一蘇醒就自帶拯救世界的光環。我想救,就能救?”
“是。”
懷寧君淡淡地說。
“你能救。”
“為什麼?”
“千萬年來, 金烏與玄兔年複一年因循著被框定的軌跡行於青冥,十日與冥月相交於一點,有人把那一點抽出鑄成時歲的鑰匙,那是足以左右日升月落的鑰匙。”懷寧君負手而立, 城門在他身後關閉,銅鏽爬上古樸的獸環, “你握著那把鑰匙, 隻要你願意,你就可以讓太陽在鱬城升起。”
他凝視仇薄燈的眼睛, 不放過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
這件事是他一直以來的猜測。
他懷疑, 除了百氏之外, 這世界上, 還有一個人能夠主宰日月出行。
那個人會是仇薄燈嗎?
“你誤會了, ”仇薄燈客客氣氣地道, 日影偏轉到他的背後,白衣飛揚如一尊立於旭日中的神像,也如一尊破日而出的魔像,“我是問,我為什麼要救這座城?”
懷寧君的臉上掠過一絲詫異。
他像是完全沒有想到仇薄燈竟然會問出這個問題。
“我為什麼要救一座……”仇薄燈慢慢地補充,很有耐心地解釋,“要殺我的城?”
金烏轟然墜落,黑暗如潮水鋪天蓋地。
懷寧君在旭日墜落的瞬間拔劍,寒劍出鞘一尺,清光如雪,劍鳴如鳳,寒唳天地——白鳳的虛影在他背後騰空而起,展開數十丈長的羽翼,每一根纖細的紋羽都蘊藏睥睨。
半座城被照成白晝。
“看來是故人重逢拔刀相向的劇本啊。”
在懷寧君拔劍的瞬間,仇薄燈鬼魅般後退。一道深不可測的裂縫從懷寧君站著的地方劈出,劈開整條長街,一直蔓延到仇薄燈身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你沒有被幻術所迷。”
懷寧君說。
“一開始還是有的,”仇薄燈站在白晝與黑夜的分野,“但點了命鱗的人,便是尾遊魚啊,遊魚又怎麼會為水所迷?”
他眼角的命鱗豔豔,仿佛一枚火。
一枚燃燒黑暗的火。
起先是無數群紅色的螢蟲從地麵上蓬飛而起,數以億萬計,很快地星星之火迎風澎湃,化為了一尾尾矯行天空的遊魚!它們成群結隊,像百年前瘴月過四野開一樣,彙聚成此起彼伏的長虹,把黑暗驅逐!點燃!
它們破陣而來,聚於一人背後。
“原來如此,”懷寧君轉腕,握住劍柄,“你從踏進鱬城的第一天起,就知道這座城想殺你了吧。”
“是啊。”
仇薄燈坦然地回答。
舟子顏忘了一件事。
或許不是忘了,是走上歧途的人就看不見彆路。
仇薄燈入城的那一日,群鱬曳空徊遊,隻為照亮他一人的瞳孔……那不是殺機,是一場盛大的歡迎。
這座城對仇薄燈而言沒有秘密。
鱬魚借天地水汽而來,輕輕觸碰他的指尖,銜住他的衣袖,指引他在迷宮般的城祝司中行走,把被人為毀掉的挪移陣指給他看,又扯著他的衣袖在街頭巷尾行走,把那些低低的私語送到他的耳邊……
最後,它們請他離開。
請他在這座城染上無辜者的血之前離開。
請他在孩子們犯下無法挽回的錯前離開。
一個人在什麼時候最幸福?
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
因為不論你做什麼,都長者站在你背後。你若走上歧途,他們就會千方百計地把你拉回來,你若闖下潑天大禍,他們也會竭儘所能地把禍抗住。滿世界的風風雨雨,隻要你背後的人還未徹底倒下,他們就絕不會看你在苦棘中跋涉。
一若上輩子仇家的那些老頭,總是在他出門招搖前提前四處打點,在他惹是生非後全力兜住。一若勸他離開的鱬魚。
你以為離去的人,其實從未離去。
“既然知道他要殺你,”懷寧君一寸一寸緩緩地抽出劍,“你還敢把劍借給他?善意被辜負不後悔嗎?”
“他負我是他的事,我把劍借他是我的事。”
仇薄燈立於長街儘頭,袍袖翻飛。
白鳳與群鱬對峙,仇薄燈與懷寧君對峙。
鴻宇之間,除了他們,再無彆人。在他們背後,是涇渭分明的鱬城,仿佛通往兩種完全不同的命運。
“我現在真的好奇一件事了,”仇薄燈說,“你們想殺我,就是為了那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