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灰色。
高天、雪脊與冰湖的顏色, 這麼淺這麼淡的顏色,景也好人也好,落進去就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來。
仇薄燈移開視線, 垂下眼睫。
“好啊。”
好啊兩個字出口的時候, 仇薄燈輕微地愣了一下,一瞬間, 仿佛有風拂過他的臉龐。那是從高天而下的風, 掠過太古的雪脊,掠過冰湖, 風裡藏著那麼多的竊竊私語,藏著無窮無儘的心事, 也藏著渺遠的歌。
的確有歌聲。
師巫洛站直身, 袍袖在風裡上下翻飛。
他一個人唱起一首古老到仿佛可以一直追溯到天地未分時的巫祝祝歌。
四字一句, 兩句一節, 晦澀昌諦,韻節悠清。沒有輔祭者,沒有叩拜者, 不像鱬城祭天也不像枎城血祭,對待天地鴻蒙的態度, 既不拜伏也不獻媚,隻是一種敘述。他握刀殺人凶戾如鬼,唱祝卻清如初雪。
祝歌拔地而起,穿雲而上。
高空。
暗雲急速奔流,晝與夜的碾盤被風推轉, 絞動時歲的鎖鏈。
當——
雄渾的青銅鐘聲振聾發聵。
城祝司裡舟子顏全身一顫,他扭頭朝聲音傳來的城門方向看去。
“鐘……鐘響了?”
他喃喃自語,下一刻不顧一切地爬了起來, 跌跌撞撞地朝城門的方向狂奔。他以為自己在狂奔,其實步伐比耄耋之人快不到哪去。他渾然未覺,隻是狂喜而又不敢相信地呼喊。
“鐘響了!”
那是四方之鐘的聲音。
是天地的號角!
城門轟然洞開,自東南而來的清風呼嘯著,灌進整座鬱鬱久矣的城,灌滿每一個跌撞奔跑的人的衣袖。第一個抵達城門的人又哭又笑,跪倒在地,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轉瞬跪成一片。
一線闊彆已久的紅光破開濃重的瘴霧,橫亙在鱬城外的大地上,群山的脊線在光裡奔騰。
時隔百年,他們終於又一次看到山影,看到噴薄欲出的太陽。
“太陽!!!”
老人放聲大喊,他就像要把一生的力氣都用儘,乾瘦的胸腔在呼聲裡劇烈地震動,肋骨起伏。
“是太陽啊!”
巨大的日輪掙脫山脊,高高躍起!
赤金鋪地平推而來,瘴霧在絢爛中迅速消退,乾涸的水田一塊接著一塊重見天日。日光轉瞬便到了城門,千萬道烈陽穿過人群,把男女老少鍍成青銅的塑像,他們的影子被拉長,投在街道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被日光刺痛,泛紅得流出淚來。
沒有誰舍得把眼閉上。
“日出。”
舟子顏抓住門環,仰頭望向天空,他心跳如鼓,等待一個奇跡。
屋簷獸影奔騰,長街鎏金。
太陽在仇薄燈背後緩緩升起,光穿過他的衣沿,掠過他的臉龐,把他的輪廓清晰地銘刻在日輪裡。師巫洛迎著光,望著他,銀灰色的眼睛映出金日、紅衣和黑發,就像冰湖倒影出天地。
仇薄燈把手遞給他。
師巫洛抓住他,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交錯,緊緊相扣在一起。
“我是說……”
拉我一把。
仇薄燈止住了話,十指相扣的瞬間,他忽然發現到對方的手正在輕微地顫抖著。
算了。
他想。
“你想看雨嗎?”師巫洛低聲問,聲音喑啞。
“好。”
於是師巫洛又低低地唱起一首古老的祝歌,與先前不同,他的聲音也不再高遠清寒,又輕又薄,仿佛是雪花貼著湖麵旋舞,仿佛是風追逐發梢吟哦。
仇薄燈眺望城門。
世界上,有沒有那麼一個人……你要日出,他就讓金烏永不墜地,你要雨落,他就讓萍翳永不止聲,你要整個世界,他就去為你拔刀征戰四方。其實要什麼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有這麼一個人,一直一直在你身邊。
永不離開。
日懸雨落。
落下來的是滂沱大雨,雨水和日光同時籠罩這座城。日光傾斜,雨絲垂直,互相切割破碎成四下折射的彩霓。懸掛在家家戶戶門前的綾綢緋紗被雨水衝成豎線,大半截浸沒在路麵的積水裡,又被湍急的積水攜裹著流向街側。
鱬城的街道順著一定的規律輕微傾斜,又專門有暗槽引流,雨水會被統一引進人工開鑿出的河道。
這本是一座船隻往來的城,隻是百年了,城河漸涸如溪。
而今雨水在街麵奔騰,彙聚,河道水位迅速上漲,河水卷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拍打石堤,最後在嘩嘩啦啦的高歌聲中,一路穿行,撞開側城門的水柵,湧出鱬城,湧向龜裂的水田。
天空中,鱬魚盤旋一圈,螺旋向下,劃過長長的弧線,落進地麵的河中。
它們乘河出城,成群結隊地躍出水麵,形成一道道此起彼伏的赤虹,出沒在田野之間,瘴月殘餘的晦氣在它們的鱗光中消融,城人跟著它們踩著田壟狂奔。
“瘴月過呦——”
“四野開!”
老人扯著嗓子,蒼老的歌聲在百年後再度回響。
男男女女哭著應和。
“神鱬河開——”
“種穀麥!”
百年漫漫凡人老,蓬萊彈指一揮間。
…………………………
雨勢漸漸平緩,在天西淅淅不絕,烈陽高照懸於天東。鱬魚驅瘴漸行漸遠,而一部分鱬城人慢慢回到了城門前。
陶長老帶著左月生幾人立在城門下。
人群靜默地站在城外,一時間,雙方誰也沒說話。許久,舟子顏一揮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動,自己慢慢地走了上來。
他站在雨中和老師相望。
“子顏。”
陶長老沙啞地張口,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他定了定神。
“仇長老……”
“仇長老無恙,”舟子顏望向城內,“是他救了鱬城。”
“那就好,那就好。”
陶長老如釋重負,隻要那個人沒事,一切就還好,太乙宗的怪罪總是有辦法賠禮的,日月忽改的劇變在天外天那邊總是有辦法遮掩的……他略微有些蹣跚地轉過身,想入城去找仇薄燈,在他轉身的瞬間,背後傳來鐵刃入肉聲。
“舟——”
婁江猛地向前奔出一步。
陶長老回身,比他更快地掠向舟子顏。
“老師!”
舟子顏大喊一聲。
陶長老一個踉蹌,在他身前數步的地方停住腳步。舟子顏握著沒入胸口的斷劍,慢慢地跪了下來。在他背後,是驚愕茫然的人群,他們似乎誰也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弑殺太乙師祖並諸位仙長,此皆子顏一人所為,城人愚昧為我利用。”
“子顏,以死謝罪。”
“你……你……”陶長老眼中水光閃動,“你愚啊!仇長老既然……”
“告訴仇長老,”舟子顏打斷他,聲音極低,語速飛快,“是天外天,是古禹。”
隨即,他複又抬高聲音。
“仇長老借太一劍助鱬城天祭功成,我卻為一己之私欲殺仇長老!”
舟子顏猛地抽出斷劍,鮮血噴湧而出,他身形一晃,向前摔進泥水裡——他一直緊緊握住斷劍就為了支撐著,說完最後這幾句話。
“我罪該萬死!”
“子顏!”陶長老單膝跪倒,老淚縱橫“你又是何苦!”
他是在場的所有人,唯一一個聽懂舟子顏這幾句話用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