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八方的人惡狠狠地朝這邊怒目而視,把個橫了這麼多年的陸淨嚇得都貓到左月生背後去了……操啊,這些人義憤填膺得就差衝上來把他們撕了好嗎?!可見色令智昏誠不欺我!在美色麵前,絕對不會缺少熱血上湧的家夥。
長得、不算、好看?
天女漣的笑容出現了裂痕,指甲差點摁斷在青銅鈴上。
陸淨聽著外邊的哄堂大罵,探出個腦袋,頗有義氣地替仇薄燈和他們對罵:“仇大少爺也沒說錯,和他比起來,天女長得也就、也就那樣!你們真是井底之蛙,才覺得她便是天下第一美人!”
左月生心說你都慫到躲起來了,怎麼還敢火上澆油?
啪嘰。
菜葉子和茶點雨般丟了過來。
左月生眉一橫:“誰他娘的再丟東西,回頭山海閣收拾誰!”
噓聲四起,有人躲在人群裡捏著嗓子高聲罵:“左少閣,在風月地不講風月,你爹知道你這麼橫嗎?”
左月生一抹臉,暗罵這人忒損。
他爹都能在青樓女裝唱戲,又怎麼可能在青樓耍橫?
“就是就是!”
“風月場有風月場的規矩!”
“……”
口誅筆伐聲如鼎沸。
天女將湧到胸口的血氣壓了下去,恢複了清淺的笑容,朝仇薄燈所在雅間方向婷婷一拜:“阿漣承蒙厚愛,被抬為天女,不敢冒稱天下第一美人。小女雖是風塵之人,可也知‘朝聞道,夕死可矣’之理。若這位公子肯讓小女見見何為天下一等容色,小女即辭天女……雖死無憾!”
話說到最後,斬釘截鐵,竟也有幾分江湖女子的烈性。
眾人一麵為之喝彩,一麵高聲催促這位稱“天女遠不如他”的家夥出來亮個相。
“你們真的很吵啊。”
慵懶倦怠的聲音壓過一切喧嘩。
左月生和陸淨一左一右,分立兩側,狗腿如小廝般地挽起珠簾。
天女漣突然愣住了,對麵陰冷孤傲的應玉橋和太虞時也愣了,所有見到那襲紅衣的人都愣住了……少年越過兩位尊貴的小廝,走到了人們的目光中,他的五官暈著從天而落的清輝,他的眼尾掃一抹飛紅,顧盼間靡豔無邊,鴉羽般的長發素雪般的肌膚烈火般的緋衣,整座溱樓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間的所有濃墨重彩被傾注到他一人身上。
滿座寂然。
少年走向回廊上的一名劍客,伸手向他借劍。劍客愣愣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把視若生命的劍隨隨便便地交到了他手裡。
“你……”
劍客迷失在少年方才側首看來的一眼,清月的光輝在黑瞳上流轉,眼尾卻暈著迷蒙懶倦的緋紅,就像一柄插/在曼珠沙華裡的劍,那麼冷又那麼豔。劍客失去了言語的能力,本能地追逐著少年離去的背影想要上前拉住他。
少年忽然一躍而下,廣袖飄揚,像月光裡盛開一朵妖冶的朱砂。
舉樓
驚呼。
十二枚銅鈴被少年降落帶起的風晃動,鈴聲連綿,空靈曠遠。
一枚銅鈴被仇薄燈挑起,挑向空中。
雪銀花箋翻卷,上麵的字在月光中一現而過。
“誰乘黃龍,珥彼青蛇?”
“赤南沙西,夏後開兮!”
“誰狩衡山,狩之為何?”
“天穆南狩,牧爾羆雄!”
紅衣少年繞十二枝燈而走,一枚枚銅鈴無間斷地被他挑起到天空,他隨走隨念,隨念隨答,四字一句,兩句一節,漸漸如歌。
聲音清絕,高歌曠遠。
曾有人說溱樓的“素花十二問”所有花箋連起來其實是一首磅礴大氣的問天之歌,上問天地下問幽冥,求索八荒追溯四合,這個說話流傳久也,卻始終沒有人能夠將所有的雪銀花問答出來。也就沒有人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一首古老的歌。
直到今天,似醉似夢似酩酊的少年披月而來,這個謎題被豁然揭開。
溱河洧水的清溪被擊碎,卻沒有人再去管那一朵花期短暫的素色白芍。天女漣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她清淡素雅的美在俯仰天地自問自答的少年麵前不值一提。天女的目光是雨是漣漪,他的目光卻是焚世的業火,是不渡的般若,是顛倒眾生的森然華美。
他且問且答,且醉且狂,頹靡冶豔,所向披靡。
他不看天女,不看太虞,不看任何一個人,眼角眉梢卻流轉了那麼多的妖冶。
整座溱樓在這一夜悄然靜寂。
屹立紅闌街上千年,任由無數後浪衝擊,悍然不倒的第一風流鎏金窟在這一夜被打敗了。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女子,她們的音律,她們的才情,她們的風流,她們的絕色,在今夜化為了烏有。
當驕陽冉冉升起,螢蟲般的微星就會在它的光芒裡消失。
最後一枚銅鈴鏘然落地。
“醉去歸何處?何處葬我骨?”
“我醉眠山海,江河葬我骨!”
少年縱聲而笑,回旋轉身,十二枝燈上十二隻金烏鳥負著的赤鬆子被高高挑起,在半空中碰撞成一輪紅日,轟然撞向溱樓最高處如圓月般的空洞。
暗處的媚娘一驚,下意識地就要衝出去製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琉璃如冰紛紛揚揚地從空中落下,大火在溱樓的屋脊上“蓬”地燃起。
………………………………
紅闌長街夜沸。
“走水了——走水了——”
先是一個更夫魂飛魄散地扯嗓子大喊,緊接著整條街人仰馬翻了起來:雲鬢鬆散的妓/女,神色驚恐的小廝仆從,衣衫不整的嫖/客醉鬼,氣急敗壞的老鴇,手持刀劍的武士打手……指揮救火聲、呼喝抓人聲、破口大罵聲混雜成一片,紛紛雜雜。
左月生橫推直撞,在前開道。
三人奪命狂奔。
“你砸場子就砸場子,燒什麼樓啊!”陸淨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問。
赤鬆子又名“火精”,一枚可燃千年,收於寒銅中才能斂起烈性,一離收束,瞬間就能覆蓋數裡。剛剛仇薄燈一劍挑起十二枚赤鬆子,把人家溱樓好端端的穹頂冰琉璃撞碎了不說,還把大半個溱樓閣頂給燒了!
不僅如此,火勢一瞬而過,很快牽連左右,把大半個紅闌街給點了。
好在山海閣以燈市著稱,走水起火家常便飯,火星剛起所有人反應就比兔子躥還快。山海閣經驗豐富的巡邏滅火隊瞬間就位,開始麻木而熟練的撲火工作……問題是,起火在山海閣的地盤不會出人命,可縱火者不管有意還是無意,都是人人喊打的。
主要是事後修繕要花錢。
溱樓作為一座屹立千年不倒的頭號青樓,自然有自己坐鎮閣中的高手。
先前他們和太虞時爭鬥,仇薄燈砸場子都是小輩的矛盾,坐鎮閣中的修士不會真的為這點小事出手為難幾名二世祖。但放火燒樓就不一樣了啊!!!
一見火起,左月生當機立斷,賣得一手好隊友地把不渡和尚往殺氣騰騰的人群一推,喊了一聲“和尚你舍身渡人一下,回頭酬謝白銀三百!”,然後和陸淨一起,拉著仇薄燈拔腿就跑。
“快跑快跑!”左月生一邊開路一邊催促,“要是被抓住就得自個賠錢了。”
仇薄燈被他們拉著跑,眼睛微閉,頭一點一點地,半睡不睡。
難得安靜。
陸淨:……
“大爺的,”他罵了一聲,“果然是發酒瘋。”
三人想趕緊逃,可街上人擠人行進艱難,眼看就要被攆上了,有人清脆地說“這邊”,把他們一把拉進了一條隱秘的胡同裡。
“謝了……怎麼是你?”
左月生滿臉驚詫地看著貓在胡同裡的白衣姑娘,天女漣。
“你、你、你……”
天女漣豎起食指,放到唇邊,示意他們不要說話,貼緊胡同的牆麵。
頭頂幾道風聲掠過。
“好了,”天女放下手,回答左月生前麵的問題,“我逃出來的。”
左月生和陸淨麵麵相覷,不懂這女人心胸緣何如此寬廣……姑娘,剛剛姓仇的可是毫不留情地砸了你的場子誒!你以恩抱怨的胸襟實在令人感動,也實在令人警惕啊!
天女漣輕輕搖頭:“天女再風光也不過是個風塵裡隨人擺布的微萍……如果有機會,誰願萍無根,隨漣搖曳?我既然舍命跑了出來,就沒想過活著回去,也不瞞三位公子,在樓中,有人要我刻意接近你們中間的一個人。”
“誰?”
左月生和陸淨下意識地問。
天女漣沒直接回答,火龍漫過不遠處的畫樓,將胡同照得半亮。她踩著如鋪琉璃的石板走過來,左月生和陸淨才發現她竟然是赤足跑出來的,腳裸上係了一枚青銅鑄造的小鈴鐺,隨她的足尖點地起落,發出輕而悅耳的聲音。
她不再是垂首跪坐白玉台上的寒月仙子,不再那麼完美,卻突然變得活生生的,俏麗得就隻是名簡簡單單的妙齡少女。
“你。”
她走到仇薄燈身前,踮起腳尖,專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凝望那片掩在長睫下的深黑。
陸淨豔羨地吸了口氣,酸溜溜地戳了戳左月生,心說長得好就是占便宜啊,砸完場子姑娘還願意眼巴巴地倒貼。
“我告訴你是誰想試探你們,你帶我走好不好?”
天女仰著頭,哀求,她眼裡蒙著盈盈淚光,便是女子也會“我見猶憐”。
“你是在勾引我嗎?”
仇薄燈略微
有些疑惑地問。
“可你又不好看。”
天女淚光卡在睫毛上,愣是沒能掉下來。
仇薄燈剛想說什麼,忽有所感,朝胡同的一個方向望去,隨即微微一抬下巴:“嗯……好歹要長他那樣子吧?”
他?那樣子?
看熱鬨的陸淨和左月生突然背上一寒,咯吱咯吱轉頭,順著仇薄燈示意的方向看去。
黑衣緋刀的年輕男子唇線抿直,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