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樓大門敞開。
衣衫華麗的客人成群結隊地走了出來。有的是大腹便便的商賈,有的是老態龍鐘的小門雜派長老,有的是正自年輕的少俠修士……他們散進大雨裡,尋著山海閣弟子的響笛聲而去。
他們已成傀儡。
婁江前往枎城調查魂絲,從一開始就被迷惑了。
那隻是戲先生玩的一個障眼法。左梁詩察覺到了溱樓的異樣,為了引開他的注意,戲先生才拋出了枎城葛青這枚棄子。枎城的魂絲都生長已超過百年了,需要的魂絲早已經收集夠了。
溱樓是紅闌街最負盛名的銷金窟,每日往來的客人不計其數,用來施展傀術的魂絲就被下在酒水茶點之中。
魂絲無妖氣無鬼氣,無法用普通的方式察覺,山海閣又將魂種現世一事秘而不宣,來尋歡作樂的人毫無戒備。而溱樓在下魂絲時,也會有意識地避開山海閣弟子以及修為高身份複雜的人。
如蜘蛛結網,縝密盤錯。
媚娘起身。
即使她再怎麼畏懼那個自稱“戲先生”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是對的:沒有比紅闌街更適合的種魂地。
這裡彙聚苦命卑賤,也彙聚頹靡奢華。把流離種成偏執,把欲/望種成邪妄。最放縱也最墮落,鎏金鍍銀的朽骨腐花。
一如燭南本身。
人人皆知燭南紅闌街的盛名,可又有多少人想過,紅闌街這麼多的美人是從哪裡來的呢?又有多少人想過,為什麼美人大多隻是凡人?每一年,都有黑色的飛舟從燭南出發,駛向清洲各地,收羅絕色的胚子。
凡人的女孩是最好的選擇。
因為能以最卑賤的價格買下,也因為絕對不會遭到拒絕……一家三口悄無聲息地消失,再正常不過。大多青樓都掌握著一兩門粗淺的惑神術,家破人亡的姑娘很快地就會“遺忘”她的過去,很快就能笑顏如花地迎接來客。
凡人如螻蟻,死生不由己。
而又是誰給予了青樓主人這些模糊記憶,遺忘過去的術法?
曆代山海閣閣主不是沒有想過清查紅闌街,可誰也辦不到。銷金窟裡無數秘密交易在這裡進行,金山銀山,天材地寶流進多少閣中長老的手中……真可笑,左梁詩堂堂山海閣閣主,到了溱樓竟也隻能遵從這裡的“規矩”。
媚娘提刀掠過火與雨的長街,趕赴城外。燭南半空中,一道接一道地亮起華彩——那是山海閣閣老們祭起了自己的法器,媚娘從其中數道下掠過,沒有掩飾身形,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金銀滋生惡鬼。
人心如穢。
這樣的燭南,就算街道溝渠清掃得再乾淨又有什麼用?
………………………………………
“我在溱樓聞到過沉雪香。”仇薄燈注視著紅闌街方向的火勢,忽然開口,“在那天引路的媚娘身上。”
“是她?”陸淨一愣,“可她不是凡人嗎?”
一個沒有修為的普通人,怎麼悄無聲息地把字帖放進婁江這個山海閣第一天才的房間裡?
“這倒未必。”
開口的居然是不渡和尚。
他一揮袖子,菩提珠向四麵八方爆發出強烈的光芒,金光所過之處,殘餘的穢氣如積雪消融,甚至連大雨都停止了一瞬。
“幾位施主都知貧僧修習了‘觀眾生’這一術法,”不渡和尚接住落下的佛珠。“入溱樓時,貧僧曾觀過那位媚娘,一無所獲。”
一無所獲?
陸淨下意識回頭看了仇薄燈一眼,不渡和尚的“觀眾生”,他、仇薄燈以及左月生都是領教過的,差點為此“殺人滅口”。連秘密重重的仇大少爺,不渡和尚都能看出點什麼,媚娘不過一區區溱樓老鴇,怎麼令不渡和尚觀之一無所獲的?
“能讓貧僧相觀之術失敗,唯有兩種人,一者修習了極高深的靈識神通,二者修為遠超貧僧。”不渡和尚說,“貧僧當日心下生疑,便借替幾位施主斷後的機會,留下試探過她。如果貧僧沒有斷定錯的話,溱樓幕後另有主使者。”
“原來禿驢你那時候就發現她不對勁了啊……”
陸淨羞愧,他那天也看到了媚娘,腦子裡卻隻有“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個念頭。
“不僅是她。”仇薄燈說,“雅間四角小孔安的璃珠,與穹頂處的冰琉璃,都是用來窺視的。”
“原來如此。”不渡和尚恍然大悟,“怪不得仇施主您要火燒溱洧樓。”
“什麼?!”陸淨驚了,“仇大少爺你原來不隻是在發酒瘋?”
“陸十一,有事沒事多吃幾個核桃吧。”
仇薄燈見街道被不渡和尚清理乾淨,便縱身躍上了門闕高處,掃視四方。
黑夜中燭南城池的街區不斷有片片光輝灑出,山海閣的閣老長老們似乎全部出動了。有他們出手,借大雨肆虐的穢煞節節潰退。但昏暗裡,不斷地有另一些人騰空躍起,源源不斷,飛蛾撲火般地去襲擊清理城池的長老們,而長老們在應對這些人的進攻時,明顯有些束手束腳。
“那些人……”
婁江也到了高處查看情況,見到這一幕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覺不覺得有點眼熟?”仇薄燈提示,“枎城。”
“你是說……傀術?”
婁江陡然醒悟為什麼長老們反擊時會束手束腳。
燭南商賈天下,彙聚來自太多地方的人,各門各派,各城各族。幕後黑手利用傀術驅使他們發動襲擊,如果下死手,且不說傷及無辜,單就同時得罪這麼多勢力的後果,就足以讓長老們投鼠忌器。
局勢糟得連婁江都想破口大罵。
“還有更糟的,”仇薄燈望向蒼穹,“這隻是個開始。”
燭南城上方,堆疊無數隨時可能坍塌下來的黑雲,銀色的閃電在雲層中滾動,但沒有雷鳴,一如潛伏在暗處還未徹底爆發的凶殺……穢鬼也好,傀術也罷,隻是下象棋最先趟過河界的小兵小卒。
剛登上門闕的陸淨一聽這話,險些直接掉下去。
他苦著臉:“仇大少爺,好端端的,我們能彆烏鴉嘴……”
“幾位。”半算子爬了上來,手裡舉著個表麵綴有三十六顆星的羅盤,“大事不妙。”
陸淨痛苦地一把捂住臉:“又來一個真烏鴉嘴。”
“推星盤上,清洲對應的所有星象,全被黑瘴遮住了。”半算子臉色慘白,“黑瘴遮星,洲池皆晦,這是、這是……”
“是什麼,你說啊!”婁江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這是大荒擴張,清洲淪陷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