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在枝乾上湍流,日月在流雲中起落,它上通雲霄,下達黃泉。無數齒輪在桑冠間轉動,無數金銀兩色的鎖鏈探出桑枝,或釘進地麵,或釘進虛空。又□十二根巍峨白石表柱以神木為圓心,等距而立。
表柱徑九十丈,柱基石台九重。
以衣袖領口繪□太陰雙魚紋的太虞氏為首,留守的百氏牧天者按照大族小族,身份高低井然有序地立於石基上。白衣廣袖的正曆紀官們則與各氏族長一起,立於最高重。九重基台邊緣如鋸齒,上□陰陽刻紋,儼如轉軸。
牧天者將靈力注入陰陽刻紋,紀官們踏著古步,低沉念誦古老的天訣。
九重柱台緩緩轉動,絞動錯綜複雜的牧天索。齒槽連續齧合,蒼蒼扶桑雲流霧湧,日月光起起落落。隆隆雷聲忽然響起,日齒與月槽咬合之後,忽然靜止不動,天輪上隱隱□電光閃爍。
紀官們下意識地停止步伐。
“繼續。”
太虞族長神色陰冷。
紀官們彼此看了看,一些人繼續邁步,一些人遲疑不決。
一名老邁的紀官越眾而出,雙開手臂,攔下□□人:“不能繼續!日軌月轍鉚合,說明天軌有亂,此時強行牽引金烏回歸次二區,□傷及金烏!要先糾軌,再校日月啊!否則就算此刻校正了日月,來朝日月□是會亂的!天軌不正,何以正——”
老紀官眼睛微鼓。
“繼續!”
太虞族長抽回佩劍,一把將乾瘦的老紀官擲出表柱。
天訣重響,白衣若雪的紀官們又一次踏起古步,日齒月槽上迸濺出暗紅的星火,在轟鳴中緩緩轉動。
太虞族長按劍陰冷地注視神木扶桑。
自鵷鳥失蹤後,十日與冥月的異常已經引起了仙門的注意。不論如何,都必須在仙門盟□前,叫金烏和玄兔回歸舊位……牧天百氏,已經夠多了,無需再添!
遠處。
老紀官雙目圓睜,鮮血與泥土一起染汙白衣,扶桑的日月印在他渾濁的眼瞳裡,他從咽喉裡發出含糊的聲響:
天軌不正……何以……
何以正日月?
……………………
懷寧君沒有前去攔截仇薄燈。
他在流雲中站定,再次取出了十二辰弓,左手握弓,右手緩緩地虛空中抽出第四根箭。與前三支箭相比,這一次他抽卯時為箭顯得也□些吃力。卯時原為日出,之□以能抽出晦箭,是因原本的天數中,卯時金烏已死,清洲已陷蒙晦。
這是一支虛箭。
也是威力最強的一箭。
卯時暮。
“這麼多年了,你□是為蒼生□累。”
懷寧君將卯時暮搭弓上弦,他的手臂也開始龜裂。十二辰弓弓弦一點點拉開,箭尖直指仇薄燈因去救金烏而無暇顧及的後背。
仇薄燈沒□回頭。
弦漸如滿月。
懷寧君歎口氣。
突然。
十二辰弓傳出細碎的“哢嚓”聲,懷寧君毫不遲疑,就要提前射出足夠同時射殺金烏與仇薄燈的一箭,但已經來不及了。十二辰弓上鑲嵌的十二顆辰石同時破碎,爆發出刺眼的光芒,整片天穹在這團光芒中扭曲破碎。
化身被光芒吞噬之前,懷寧君餘光掠過滄溟。
隻見濃稠的瘴霧深處,一道妖冶的緋紅刀光浩蕩掃出。
懷寧君臉上掠過一絲恍然。
不周山未斷之前,天地貫通,雲中城的上神能夠以不周山為梯,隨意走到大地上。但不周斷絕後,上下相分,天地相絕,天外的上神就再也無□親身降臨人間,同樣也無□將真正的神器帶入人間。
除非像赤帝古禹一樣,撕裂天穹,□通兩界。
懷寧君將十二辰帶入人間,方法本質和赤帝古禹相差無幾。
他借瘴霧的遮掩,在海中立了一扇連通上下的兩界門。但就像赤帝古禹撕碎天穹,受到無形的規則束縛一樣,通過兩界門帶出的神器,一旦兩界門被找到,被擊碎,十二辰弓就會瞬間崩潰。
可仇薄燈怎麼就能篤定師巫洛一定能夠在卯時暮離弦之前,在茫茫滄溟中成功找到兩界門並毀掉它?
卯時暮與十二辰弓徹底粉碎,化為天穹上一片玫瑰色的旋渦。
燭南九城中。
君長唯眼角的餘光瞥見太虞時袖手站在廢墟上,仰頭雙眼緊緊盯著金烏的移動,唇邊流出一縷壓抑不住的得意笑容。君長唯咒罵一聲,支撐身體,就要強行站起來。老天工一掌拍在他肩上,不客氣地摁住他傷口。
“乾嘛?”老天工一邊關注天上的情況,一邊不耐煩地問,“急著□賬啊?”
“我去宰了那家夥。”
君長唯從牙縫裡擠出聲。
“得了得了,”老天工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太虞時,“金錯刀都碎了,你現在拿什麼殺?再說了……”老天工冷冷地笑了一聲,“山海閣也沒廢物到底……哼,太虞。”
就如老天工□言,金烏為牧天索所困,提醒了原本緊張觀望的山海閣閣老和弟□們,讓他們記起來,太虞氏有人身處燭南……一眾受傷較輕的閣老拔出刀,麵容冰冷地將太虞時同另一位太虞氏元老圍住。
太虞時唇邊的笑容消失。
他慌亂地退到長輩背後:“無憑無據,你們想在這時候再得罪太虞氏,得罪空桑嗎?”
隨同族長次□而來的太虞元老麵沉如水,原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得意儘數消失……自左梁詩死後,一貫精於權衡的山海閣隱約已經起了不少變化。
“何須憑據?!”卿淮漁冷笑,“區區太虞,我山海閣,□什麼得罪不起?!”
墨刀出鞘。
君長唯艱難地轉回頭,把視線重新移向天空。
符文與古咒流雲般環繞金烏,符文向外放出刺目金光,古咒向內一圈接一圈收緊。背負沉重太陽的金烏雙翅被破收攏,如被縛之鳥,一點一點地被牽引著,緩緩地偏離跪倒。血從它漆黑的華羽上湧出,向下滴落,落進滄溟海麵,海麵瞬間白茫茫一片。
在仇薄燈抵達金烏身前時,一道深藍近黑的影子毫無預兆地衝出金光,攜裹淩厲的風。
太一劍橫。
仇薄燈向後退出數丈。
一身華羽光澤如金屬的月母懸浮在半空,她的雙翅上殘留兩道深可見骨的傷痕。美豔的臉龐大半被細羽覆蓋。剛剛仇薄燈引萬劍作一劍的攻擊最後被她用真身擋了下來。古神的真身本來就堅如天兵。
她活下後,沒有去協助懷寧君,也沒有去攔截懷寧君,而是隱匿在金烏附近,等待仇薄燈自投羅網。
“您來啦?”
金屬般的羽翼在背後微斂,月母懸浮空中,細羽爬上她的臉龐,在可怖中透出屬於妖物的詭豔。
不等仇薄燈回答,她像暴怒的雌鳥般粗礪地嘶吼,自問自答。
“您當然會來!您怎麼可能不來!”
她身形緊隨一晃,直接出現在仇薄燈麵前,長杖斜劈。
“您要護蒼生啊!哪裡事關蒼生,您就□去哪裡!”
“多偉大啊!至聖至賢!”
銀杖與太一碰撞,短短一息,迸濺出數十道暗紅的火星。火星烙進仇薄燈漆黑的瞳孔。
“好!護蒼生!蒼生是什麼?!我們又算什麼!”
金鐵相撞。
月母的臉龐被刻骨的怨恨和昔年的崇拜□扭曲……那些恩怨愛恨交織萬年,最後爆發成滔天怒火。她背後的雙翼陡然展開,千萬鐵羽化箭,四麵八方,將仇薄燈籠罩其中,將他釘死原地。
“我們到底算什麼啊!”
她五指急張,彎曲成爪,抓向仇薄燈。
“您說啊!”
四麵八方皆是翎羽,仇薄燈避無可避。
一線邊沿浸墨的緋紅自下而上掠過。
月母的身形原地炸開,散成一團幽藍的煙霧,爾後踉蹌地出現在百裡之外。她目光掠過那把緋刀,一邊咳嗽一邊笑:“是他殺了經女啊……好……好!我們來日再見……”
她注視著師巫洛揮出的第二道刀影,瞳孔中流出一絲詭異的笑意。
“您總得給我、給我們一個答案!”
緋刀如弦。
月母的身影碎成千萬光點,空中猶自殘餘她尖銳的怨毒的笑聲。而在月母退開的瞬間,仇薄燈已經麵無表情地衝破禁錮金烏的光芒。
他旋身而起,太一劍斬牧天索。
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