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九九消寒
神君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伸手捂住口,腥甜的血大口大口地湧出,溢出指縫,滴落到牧狄生出鱗片的手背上。牧狄盯住那些殷紅的血,猶如發現了什麼新奇的物,偏頭笑問:“原來您也是有血有肉的啊?”
神君沒有回答。
血流過他自己的手背,蛇一樣順腕骨爬。
……神君,神君我的龍角長出來啦!……小蛇般的銀龍纏繞在手腕上,昂起與身相比大許的腦袋,高高興興地炫耀,拿新生的龍角蹭他的手背。您摸摸!您摸摸!是不是比我哥一個叉?
新生的龍角小小一點,看不出未來的形貌。
日棲扶桑。
黑衣白冠的青年在不遠處哼笑:就你?
三足小龍炸了鱗,弓起身,憤怒地吐出小小的冰箭,要撲過去跟毒舌的兄長打架。青年遙遙伸指點住她,她“哇”地一聲就哭了,一邊哭,一邊眼淚汪汪地告狀:神君!你看他!你看他又笑我!他就是看不起我天生少一隻龍爪!
神君摸了摸她新生的角,柔和了眉梢,說:
阿絨,彆怕。
……就算隻有三隻龍爪,你也會好好長大的,會長出有很枝丫的角,會有鳥兒在你的角上飛起飛落,走到哪裡哪裡陪你嘰嘰喳喳……銀色的小龍環繞過他的手腕,繞成小小一圈,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聽著聽著,就把巴枕在尾巴上。
奶聲奶氣地說,神君,我不怕啦。
阿絨不怕了。
阿絨會好好長大。
長大到能載神君周遊十二洲……
神君呀。
“神君啊……既然您不是無血無肉,”牧狄慢慢收回手,雪冷了溫熱的血,寒氣刺痛了過往,指節一點一點攥緊。神君剛剛止住咳嗽,他第二拳又狠狠落,“那為什麼要對我們的痛苦無動於衷?!”
為什麼要先對妖族伸出手?
為什麼要給我們以知交的錯覺?……就任由妖族待在黑暗裡,蜷縮廝殺千年萬年好了……因為既然你伸出手了,我們就真的以為我們是朋友了啊。
是。
仁義,悲憫,心念蒼生,都沒錯。
可那是天神和人的東西。
不是妖族的東西。
什麼蒼生,什麼萬物,什麼大道,妖族不懂。
妖族隻知道,神君想去建四極,它們就跟他去了,跟他一起踏過東北隅的凶犁土丘,踏過西北角的海上百川……它們追隨他,不知因為大義,也不是因為蒼生,是因為妖族和神君,是朋友。
無所謂對與錯,無所謂是與非。
哪怕當初神君說的,不是建四極而是立幽冥,他們也跟他一起去。
難道朋友不是樣的嗎?
為什麼會有不周傳道?為什麼要布道眾生?
——沒有比那更讓妖族疼痛憤怒的了。
妖族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廝殺,可從不周山以,所有修士,所有仙人,都在譏諷它們舍命珍視的友誼隻是一個笑話……他們最信任最深愛的神君背棄了它們,把刺傷它們的刀劍親手交給了凡人。
從那以,每一次廝殺,每一位友伴的死亡,都成了血淋淋的提醒:
些刀劍,些術,來自他們最信任的神君。
最信任的……
最深愛的。
好笑。
神君重新咳嗽起來,剛壓的血重新湧出。
一滴滴落在雪地上。
觸目驚心的紅。
躲在屋子裡的胡家小孫女尖叫了一聲,她從來沒見過誰咳出的血到種地步,也從沒見過誰的身形會消瘦到種地步,就像隨時會倒,就像隨時會支離破碎。她一把拉開門,跑台階,又猛然停住。
一隻蒼白冰冷的手扼住牧狄的咽喉。
粥棚裡,橫空出一位年輕男子。
血衣黑發,殺意淋漓。
“阿洛。”
神君握住惡鬼的手腕,關節泛白。
“你回去。”
惡鬼不動,手指仍在一點一點收緊。
牧狄喉嚨間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狹長的眼睛瞬間轉為冰冷的豎瞳,青色的鱗片爬上眼角,額頭上瞬間生出猙獰的獨角,電光在角上跳躍。石階與木架上的所有壇子同時震動,飛雪格在半空。
“阿洛!”
神君扶著殘桌,踉蹌起身。
惡鬼回頭看了他一眼,終於鬆開手。
格在半空的雪花炸開。
牧狄向踉蹌倒退,在地麵上踩出個深坑,才堪堪止住。與同時,血衣黑發的年輕人化為一道流光,被神君收進袖中。
雪大了。
…………………………
瓦罐裡的水開了,草木煮沸之,空氣都是藥味。
北葛子晉蹲在木廊前,一邊看火,一邊給昏沉沉睡著的侄子清理傷口。陸淨坐在陳舊的團蒲上,打量裡,白灰脫落的牆壁被寫滿算式的紙貼好了,不知為,那些算式總有些熟悉。除之外,堂屋裡擺放了個坐墊和矮桌,其中兩三張還留有小孩子的塗鴉——麼彈丸大的地方,被北葛子晉改成了一間小小私塾堂。
“教點字和算術,附近有個孩子還算聰穎。”北葛子晉見陸淨在翻閱桌上生的課業薄,解釋道。
陸淨看了眼因為天冷縮成一團的孩子,問他:“你是怎麼回?”
以陸淨如今的眼力,不難看出北葛子晉氣脈極度空浮,一身修為好似竹籃盛水,去了十之**,殘存的一絲也隻比普通人好一些。而當初在杻陽山,北葛子晉可是能與大妖月母交手的,雖然其中有鬼穀大陣相助的因素在,也足以見出他的力非凡。
“修為嗎?”北葛子晉往瓦罐裡再加了點水,蓋上蓋子,“沒什麼用處,也就廢了。”
陸淨心說修為哪裡會因為“沒什麼用處”就廢了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明晦夜分,百氏與天外天竊取人間氣運的圖謀暴露,又加上往日驕橫,太乙重返空桑,百氏遺族散往四方,尋仇與憎惡的人恐怕不會太少。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麼,北葛子晉搖搖頭:“陸公子誤會了,修為是我自己廢的。”
134、九九消寒
陸淨轉頭看他,是真的感到些許吃驚:“你自己?”
“其留著修為也沒有什麼用處,”子晉笑笑,“有修為的話,被找上門,就免不了要打架,沒有修為了,人家再踹門,一看已經是個廢物了,再動手沒什麼意思,罵兩句,也就自去了。”
他說得平淡,陸淨卻沉默了。
瓦罐裡。
草藥咕嚕咕嚕,沸水聲漸漸大了。
“你怎麼不教他修?”陸淨終於開口,指了指大概是因為疼,蜷縮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錯,太晚修就耽擱了。就算你現在沒有修為了,教他入門總還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晉說,“你應該也看到了,他戾氣太重了,教了會出……沒有修為就尚要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為,殺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來的。”
陸淨不讚同:“那也是彆人先招惹的,冤有頭債有。”
“是啊,”北葛子晉說,“冤有頭債有,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與太虞往日所做的業果,自然會歸咎到我們身上。也許我與他可以辯稱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輩族人驕橫時,我們未曾規勸製止,那麼,朽木倒塌時,我們就不該聲稱自己是無辜的……以德報怨,是彆人的仁慈,不是責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時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陸淨問。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晉輕聲說。
陸淨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環顧了一私塾的樣子,最終說:“你既然都已經帶他遠離了空桑,到了梅城,那為什麼不索性隱姓埋名?以你的算術和識,去莊裡當個先生綽綽有餘吧……彆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遺裔,也就不會欺負他了。”
“我想過麼做,”北葛子晉說,藥水已經從瓦罐蓋子邊沿溢出。他瓦罐從爐子上取,放到一邊它涼來,又給自己的侄子撚了撚被角,“但十二洲精通曆天籌的,無一不是百氏族人,隱姓埋名用處不大。”
“天籌?”
陸淨終於明白為什麼牆壁上的算式如眼熟。
那分明是天籌的算式!
——當年他們因為要查鱬城天軌,就曾經算得死去活來過。
“你在教人曆?”陸淨猛然醒悟。
北葛子晉點了點頭。
“太乙雖強,可算術終歸不是太乙所長,”子晉望向院中,雪從天空中落,“我聽說,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親自校正一次天軌……若能由熟悉天籌和日月之軌的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疲憊了吧?”
陸淨不動聲色地警惕起來。
——仇薄燈暗疾在身關重大,由不得他不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