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教導“你該喊我一聲師尊。”
“……無人歸雲寄,獨飲散高台。”
“……蘆花倒影,天涯孤舟,秋水徘徊。驚鴻見,一袖紅衣落窗台。那堪是望,十二年思夢,憔悴空對月懷。寒衣深儘,脈脈情懷。終不見,又舟來。”青蔥如玉的手指翻過雪宣,依水而坐的念詩人點評,“抒情寫景,辭意婉約,讀起來像是滄洲雲澤那邊的書莊……那裡的蘆花蕩連綿萬頃,澤水清映天光,漁舟皆做半蓬,暮晚便折蘆花燃火……”
冷風過黑石崖。
崖上一枝梅影孤斜,零零星星,暗紅的花瓣飄落,或落於暗影中,或落於潭麵,或落於石上。其中有三兩點紅沾到背對寒潭和少年的清瘦男子肩膀上。
垂於身側的手,手指緊繃。
翻書聲從背後傳來,仇薄燈宛如當他不存在,一首又一首,將十二洲無數書生文人乃至隱姓埋名的修士寫下的愛慕之詩一一念出,有如燭南唱漁橋的海郎般,直白奔放的,也有如滄洲雲澤一見情鐘,委婉輾轉的。
一直到一句:
“擬把萬金換輕狂,換回眸一晌歡,相贈鈿合釵環。”
《天下新談錄》的書頁忽然被按住。
一隻蒼白的手覆蓋在仇薄燈的手上,連帶著把剩下的字也擋住。
仇薄燈偏頭,乜斜看師巫洛。他的眼尾天生掃出一段長而上揚的弧度,側眸睞人時,有種比若緋刀刀刃逼人又豔麗的線條,在昏暗中割開一絲嫵媚的亮線,似笑非笑。
“你不是要走麼?”仇薄燈涼颼颼地問,“現在這是做什麼?”
“我……”
銀灰中的邪戾忽然一滯。
“西洲天寒,雪季長,越往北,地被凍得越硬,越難動木工。就隻能澆冰屋,但厲風風大,冰屋不能建太高,隻能容兩個人相擁而眠,就這樣來在長夜裡取暖。”仇薄燈不急著拿話激他,而是不緊不慢地講起了看似不相關的習俗,“共住一個冰屋的兩個人,叫做‘共氈人’……”
說到這裡,仇薄燈停頓了一下,問師巫洛:
“要是我們在西洲的寒天之地,建的冰屋會是什麼樣子?”
不等師巫洛回答,他便自顧自地決定。
“嗯,要是圓頂的,不要太大,兩人同時進出,會碰到對方的肩膀。門要修得低一點,出門得低頭,不然就會被撞到。”
伴隨著仇薄燈話,師巫洛的眼前也仿佛一下子浮現出了一片冰原。
冰原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圓頂冰屋。
西北天不足,風厲百川寒。冰屋之外,是呼呼的寒風,雪花大如席。篝火在這種地方作用有限,再厚的羊毛氈也顯得單薄,所以居住在同一個冰屋裡的人,隻能共氈共枕,成為彼此唯一的暖源。
篝火照出手臂交疊,脊背與胸口相貼的兩人,一個有昳麗的眉眼,一個有冷白的指尖。
那裡的他們不會是天道也不會是神君。
隻是兩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天大風寒,一個對視,一個相望都能湧成動情的火。
反正是在最冷的地帶,這裡所有人為了熬過長冬的冷寂都要以最放肆的方式相愛。寒風最大的時候,每一次碾轉氈被都要懷著明日將死的放縱,把對方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每一寸皮膚都仔仔細細地研磨點燃。
哪怕脊背因氈毯粗糙一片緋紅也無所謂。
若是等到風小了,就要推開冰屋的房門清雪,以免得雪越積越高,最後淹沒整個屋子,把人生生冰葬。
因為冰屋的門,比較低,所以出門的時候,年輕的男子要伸出手,護在少年頭頂。以免哪一次,他疏忽,直起身的時候,撞到頭頂。又因為要保證冰屋整體堅固,冰門也不能開得很寬,所以一起出去的時候,男子要側過身,就形成了一個恰好將少年擁在懷中的保護姿勢。
“……門口要立一棵冰樹,掛上各種顏色的彩帶。彩帶底下係一個鈴鐺。”
積雪一點一點清乾淨,冰樹就一點一點露出來。
彎彎曲曲的樹乾上,掛著很多彩色的布條,每一次清乾淨積雪,就會在枝乾上掛上一條,作為又一次熬過大雪的標誌……冰樹很高,有些高的地方少年夠不到,年輕的男子就會將他抱起來,幫他夠到上麵的枝條;或者,年輕的男子會蹲下來,讓他踩在自己肩上;又或者少年坐在他的肩頭……
他們會在冰樹上掛上很多很多的彩條,很多很多的鈴鐺。
風一吹,紅的,黃的,藍的,紫的彩條就一起招招展展,連帶底下的鈴鐺叮叮咚咚,奏成一曲天賴。
仇薄燈突然湊近師巫洛。
天池山的雪細碎墜下,擦過他們兩人的臉龐。
墜魔成惡鬼後,師巫洛失去了心跳,然而此時此刻,他的胸膛內依舊如有鼓鳴。
少年聲音帶笑,好似撒了把晶瑩的碎冰糖,在他耳邊,問:
“你會不會想在樹下吻我?”
想不想?會不會?
……豈止是在樹下,冰屋內,在矮門前,積雪中。
無時不刻,無處不想。
簡直就是……
貪婪。
師巫洛的目光猛然移開,他忽然從西洲北地的幻夢中驚醒。
“貪婪”兩個字灼痛了他的神經……幽冥中,諸鬼群魔紛紛雜雜的話語回蕩在腦海中……你以為人間就比大荒好到哪裡去?笑話人間與大荒一般無二,你看世人多貪欲,或求財或求利,為一物可殺百人千人千萬人!你恨蒼生?哈哈哈你和蒼生有什麼區彆!人心貪婪,天道自然也是貪婪!
……他的確也是貪婪自私的。
修士求財,可以驅舟掠奪凡人女子,將其扔進燭南的銷金窟。天神求無上,可以鑄造牧天索掠奪人間氣運。
而他呢?
他的貪婪是什麼?
是想要將神君獨占……這種貪婪如此之深,以至於聽到些遐想的思慕之詞,就無法忍耐。師巫洛攥著仇薄燈的手腕,心中一時十二洲洶湧的暗流,一時是《天下新談錄》或直白或婉約的詩詞。
一時間,他原本就蒼白的膚色忽然變得越發蒼白。
仇薄燈在看他。
他閉上眼。
一念貪婪,萬事成灰。
鬆開仇薄燈的手腕,師巫洛低垂眼睫,一步一退。
“……”
儘管有所預料,仇薄燈還是被他氣笑了。
他惡狠狠地一把攥住師巫洛的手,咬牙切齒:“在西洲的北地,獨自住冰屋的人,要麼熬不過寒,凍死了,要麼耐不住風嘯,最後瘋了。所以共氈人不可分離,若有事久彆,就叫做‘侯雪’。侯雪隻候三年,共氈的關係就自動解除了,就能換新人進入冰屋,共分一張暖氈而不受摘指。”
仇薄燈看著師巫洛,一揚眉。
“十二年了,早過了‘候雪’的時間……真有個西洲北地的我,現在共氈人都該換個兩三茬了!”
師巫洛要分開他的手忽然定格在半空。
……共氈的人都該換個兩三茬了。
係滿彩帶的冰樹,叮叮咚咚的鈴鐺,碩大潔白的雪花,稍窄低矮的冰門。
少年身邊掠過兩三個模糊無麵目的陌生人影,他們取代他,在係滿彩帶的冰樹下,在叮咚的鈴聲中親吻少年嫣紅的唇;取代他伸手護住少年頭頂……冰屋的篝火熊熊燃燒,屬於他的暖氈被彆的身形占據,火光在冰牆上印出的影子……
天池山的雪還未落地就於半空中炸成雪塵。
一瞬間,天山寂靜。
無法控製的森寒籠罩了整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