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巫洛說。
“我保證。”
一片雪花墜在眼睫上。
仇薄燈濃密的眼睫輕輕垂下,投了一道淡淡的陰影。雪花跟著落到臉頰上,輕微的冷喚醒了久遠的記憶。他忽然記起那一年,扶桑神木底,他其實看不見遮天蔽日的刀劍,也聽不見箭雨聲。
隻是覺得好冷。
在想……
怎麼沒有誰來替他擋一擋寒風?
厲風自西北角。
阿洛立北,他立東。
……你不會輸。
我保證。
仇薄燈想說,你保證什麼啊?保證又去做一回獨自登九萬重階的英雄嗎?還是保證再潰散一回,好食言而肥?可話到口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可能是所有的力氣在剛剛宣泄殆儘了,也可能是喉嚨生了鏽。
“阿洛,”仇薄燈低聲問,“是不是隻有瘋了才會好受?”
師巫洛握住仇薄燈的肩,低頭看他。
一縷黑發沾在他腮邊,師巫洛撥開,然後虎口抵住他精致的下頜,指腹一點一點,擦過眼角。是不是隻有瘋了才會好受?師巫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不想他的神君又走到這個境地……可如今,清醒已經成了最大的折磨。
“是。”
師巫洛低頭輕輕吻他的額頭。
和之前沉默而凶狠的吻不一樣。這個吻,輕柔,珍視。
虔誠如膜拜。
瘋了,就好受了。
瘋了就不用再被過往的恩怨禁錮,就不用在拔劍時,不知道該斬向何方;瘋了就不用再在意他人的不得已而為之,就不用再因所謂的“苦衷”而背負上不屬於自己的責任;瘋了就不用再身處旋渦,進不得退不得,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去做。
仇薄燈,或者神君,無聲的笑。
他輕聲說:
“我可是神君。”
“……要是真瘋了,也許會變得非常非常可怕。可怕到什麼人都不管,可怕到什麼關係都不認。到那時候,太乙宗、巫族、三十六島、禦獸宗……所有人,所有妖,所有生靈,在眼裡都沒有任何區彆,誰阻擾建四極定經緯,就殺了誰。”
他對莊旋說的話,並非全都是權衡。
……他的確是曾不止一次地想過,既然要恨,那索性統統來恨他好了。反正事到如今,恨和愛,已經分不清哪一個更痛苦了。
“殺戮、鎮壓、專斷、獨行……”
一個又一個滿帶血腥,千夫所指萬人畏懼的詞落下。
“會真的變得滿手鮮血,一身業障。”
“會真的變罪不容誅的魔頭。”
“所有這些也許都會出現。”
“……”
月光流過仇薄燈的臉龐。
他眼眸漆黑,印著寂寞的星空,低聲問:“這樣也沒問題?”
“你是神君,是天上人間最尊貴的存在。四極因你而建,四季因你而生。”師巫洛握住他的手,把每一個字成銘刻在冥冥中的無上律令,“是你把大地山河,寫成人間的曆法,你不欠天地,不欠眾生……你合該擁有一切。”
頓了頓。
師巫洛繼續往下說。
“若你要看日出,金烏就永不墜地。若你要雨落,蓱翳就永不止息。”
“若你要定四極,要風清萬裡,就會有星懸玉李,雲漢滿天如白榆。”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
太古的太古,扶桑神木底,白衣的神君帶笑教導初生的天道種種事情,從冰冷火燙到生死彆離……神君教會了他一切,唯獨自己卻不會活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是人間該把一切捧給你,不是你把一切捧給人間。”
他想教會他的神君,自私一些。
再自私一些。
微冷修長的手覆上眼睛,仇薄燈聽見師巫洛的聲音。
“彆擔心,我陪你。”
瘋了的神君,墜魔的天道,也算是般配……
仇薄燈笑。
束發緋綾斷裂,三千青絲散開。
刹那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