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白發紅衣(2 / 2)

美人挑燈看劍 吾九殿 9910 字 9個月前

禦獸宗主峰,宗門大殿。

殿中的氣氛格外凝重壓抑,與山海閣大殿的雄壯輝煌不同,禦獸宗的宗門大殿風格格外古樸。大殿由灰白的巨石鑄造,立柱上雕刻著諸多異獸的圖案,最為特殊的,就是山門大殿牆壁上的十二幅壁畫。

十二幅壁畫幾乎彙聚了整座大殿的全部色彩,也彙聚了所有人的想象極限。雕刻壁畫的人,彙聚順聖紅、螺子黛、庫金、靛青、石綠等等濃重的色彩,完成了一幅震懾心神的祭祀壁畫。壁畫上,長長的,披發舉火的人與妖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血流淌在人和妖的腳下,他們周圍是層層堆疊的白骨。這一幕,就像是一場人和妖的盛宴,也像一場血腥的狂歡。

在禦獸宗弟子眼中,這一幅驚人的壁畫,繪畫的是禦獸宗以刀劍馴服萬獸的初端,也就是禦獸宗的起源。

壁畫的名字到底是什麼,卻很少有弟子知道。

它被宗門塵封了。

今天,禦獸宗的長老聚集在壁畫下,仰望石刻的妖獸。

一名胡須長及地麵的長老伸出手,去觸碰壁畫上一隻展開翅膀,於篝火邊翩然起舞的彤鶴。用來上色的顏料也不知道是什麼,觸碰到彤鶴鶴冠時,能夠感受到如血液流淌的溫度。他收回手,轉身看向其他人,語氣格外強硬:“我絕不讚同你們的計劃!”

“顧輕水已經抵達古海了,”一位短須長老平靜地回答,他的手臂上套著十二枚銘刻妖獸圖騰的金環,腰間還懸有一麵類似的腰牌,“言長老,即使你再不讚同,也來不及了。”

“你們未經所有長老同意,便妄做決定!你們這是違背宗訓!”被稱為言長老的人怒目而視,厲聲道,“你們故意把我們東脈的人支開了!石林莊的魔引一事,是你們故意調開我們的伎倆。”

說話的短須長老嗤笑道:“且不說你有何證據證明,是任務堂故意調開你們東脈的人。就算是又怎麼樣?按照宗門的律令,在危機關頭,無法召集全宗長老,那麼涉及全宗存亡的事,隻需要掌門和兩位師祖,以及四分之三的核心長老同意。”

“你!”言長老臉色鐵青,隨即不敢相信地望向大殿深處,“兩位師祖?怎麼可能?師祖們怎麼也會……”也會如此糊塗!

“不然呢?”短須長老冷笑,“如非師祖出關應許,掌門又怎麼能放心離宗。”

言長老卻無心再聽他說話了,隻向前幾步,朝大殿深處的方向深深俯身,沉聲道:“師祖,眼下之事關十二洲之存亡,萬萬不可如此行事。雖血契解開,會令西洲暫陷入妖族報複的紛爭中,但若引動琉璃海的龍穴之眼,影響的將是整片天地。請諸位師祖三思!!”

“愚不可及!”

旁邊的短須長老一揚眉,剛要說話,卻被一聲歎息打斷了。

“言山,”一道滄桑柔和的聲音從大殿深處傳出,聲音不高,卻清清楚楚地落到每個人耳中,說話的人語氣和緩,自帶一份穩重的威嚴,“我知道,你性情純善,在宗內對待妖族的問題上,向來力主柔和,不願意讓仙妖矛盾太多。”

“師祖,”言長老起身,“我此次離宗,找到了百氏的遺民,他們對……”

“好了。”柔和的聲音打斷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願意十二洲因為禦獸宗與妖族的矛盾陷入乾戈,血流成河,生靈塗炭。”

頓了頓。

“作為一名修士,你有這種心性,是好事。”

“禦獸宗的事,不該讓天下與禦獸宗一同承擔。”言長老沉聲道。

“那天下的事,為什麼要禦獸宗來承擔呢?”柔和的聲音平靜反問,“神君也好,太乙宗也好,他們要建四極,確實一件古往今來皆要稱頌的偉業大義。可定四極,平天下中,死去的骷髏又有多少,你是否數過?言山,在天定地清這樣的偉業前,很多人都會把自己放得很輕,很渺小,為了實現這樣一個偉大的夢,縱然以身殉道也心甘情願。犧牲誠然崇高,但並非所有人都能為此犧牲。為建四極,令西洲身置紛爭,為此牽連而死的人,他們就隻能為此犧牲嗎?”

“禦獸是西洲的禦獸宗,護洲城之民,是我們的使命。若天下為四極而舍棄禦獸宗,禦獸宗也為天下令宗門弟子,治下洲城陷於沼澤,那禦獸宗存在的意義又何在?”

言長老沉默了。

“殉道也好,護蒼生也罷,沒有什麼是真正對的。各司其職,各守其道罷了。”聲音輕輕歎了口氣。

言長老低頭沉思許久,剛想說話,忽然有人闖進了宗門大殿。

“誰讓你擅闖大殿的?”右側的短須長老皺眉,叱喝道,“出去!”

“弟子請求,”闖進宗門大殿的曾清師兄“咚”一聲直接跪下,重重地把頭磕在石麵上,“弟子請求諸位師祖,召回吾師!”

他抬起頭,血從磕破的額頭流下來。

“師祖,石夷一事,不是老師的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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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雪散,白月高升。

巨大的月輪懸在山脊高處孤絕的巘峰上,遠處,千萬鈞的雪與雲流糾纏在一起,紛紛揚揚,仿佛一夜就下儘了千年的雪。少年低頭,白發如瀑披散,肌膚冷白如霜雪,衣紅深得仿佛要滴出血。

師巫洛撐開一把油紙傘,走向他。

仇薄燈居高臨下審視他,漂亮的黑瞳一片漠然,眼尾一抹妖冶的戾紅,唇色殷紅。

絕世冶豔,絕世危險。

“是我。”

師巫洛將油紙傘傾斜在他頭頂,遮住風雪。

仇薄燈一偏頭,雪白的發絲落到師巫洛手背上。

師巫洛伸手,替他把那一縷頭發彆到耳後,低聲問:“要梳起來嗎?”

他的氣息落在耳邊,清淩淩。

“阿洛,”

近距離看到那雙銀灰色的眼睛,看見裡麵自己的倒影,少年終於極緩極慢地念出這兩個字。

他舉起自己的手,纖長漂亮的手指在空中虛握,去敲擊自己的心臟。

然後抬眼:“不疼了。”

他與師巫洛對視。

漆黑的眼瞳漂亮而漠然,語調隱約卻像發現了什麼新奇事。

他突然成了無知的稚子,成了困惑的孩提,踏進了一個從未涉及的領域。在這個新的領域裡,他一無所知。

“因為那些東西,對你不值一提。”師巫洛過於冷銳的銀灰在此刻溫柔得不可思議。他鄭重地組織話語,他其實不擅長文辭,也不擅長賦比興,唯獨隻有一顆真心。他儘自己所能地,把他認定的一切慢慢地教導給他的神君。“你會拿回你該得的,你想做什麼都可以做。你是神君,仙門,妖族,凡人,都隻是人間的一員,而你是人間的主人。”

你可以俯觀人間。

仇薄燈偏頭聽他說話。

時間流過,一切顛倒了,教導者與被教導者的身份交換了。

師巫洛低垂眼睫。

他想要教會他的神君自私一點,恣意一點,幸福一點。

一點。

再多一點。

“真奇怪啊,”

仇薄燈說,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為什麼所困,可此時此刻,他屹立在重峰之巔,仿佛一個被縛多年的人,終於洗儘灰塵。

回首過往,一切就像隔了層玻璃。

陌生而又熟悉。

他有些困惑。

那些落滿灰塵的蛛網,對他而言是多麼地不堪一擊啊。他怎麼會被那些東西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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