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滴落進眼睛,刺痛,生澀。
曾清的十指深深抓進地麵,沉重的壓力壓在他肩上,靈氣沉如泥牛,骨重欲裂。彆說吐氣發聲了,就連呼吸都艱難。
“……好好想想吧,莫要辜負你師父的教導。”
聲音幽幽歎息,似乎變得和緩了一些,夾雜幾分惋惜悲憐。
一道無形的清風掠過。
曾清不由自主地張口,吐出一大口血,眉間的紅線顏色變得黯淡,整個人隨之萎靡了下去。丹田七竅,靈氣靈識,轉瞬間空空蕩蕩,從禦獸宗年輕一代的天之驕子,跌落成比凡人還不如的廢人。
“帶他下去。”
幾名執法弟子戰戰兢兢地過來,抓住他的手臂,拖著他向地牢方向走去。
破碎的膝蓋拖過砂石粗糙的山路,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一路上,所過之處,弟子們呆呆地站著,寂靜無聲。
曾清想笑,想放聲大笑。
又想放聲大哭。
……師父啊。
您真該看看……看看這個樣子的禦獸宗!看看那個大殿裡所有人的真正麵孔!
悶雷聲響。
“誰?!”主峰的大殿中那道聲音再次響起,與先前嗬斥曾清時相比,陡然多了幾分驚怒。
那聲音剛落,禦獸宗上下從長老到最普通的弟子,都感覺到一股鋒利的氣息由遠及近而來。被半架著拖行的曾清猛然抬起頭……這道劍氣……
下一刻,
山風震動。
一道血色的長虹從天而降,垂直朝禦獸宗主宗墜下。
劍光出現的瞬間,主宗大殿上立刻浮出幾道身影,又驚又怒,或出掌,或祭刀劍,協力相攔。奪目的光彩在天空中碰撞,爆發,血紅的光芒與各色光芒淹沒成一片。所有弟子瞬間失去了視覺,雙眼淚流不止,耳中隻聽聞劍鳴不絕。
如怒,如悲。
如一生走儘寒霜的老者在淒厲長嘯。
執法堂弟子忍不住鬆開手,齊齊去堵自己的耳朵,否則就要在這淒厲的劍鳴中被震傷靈識。唯獨被鬆開的曾清跪在塵埃裡,淚流滿麵。
他看不見,卻感受到了。
“……師父。”
劍光散去,眾人的視線終於勉強恢複了一些,顧不上猶自昏眩,全都急急朝主宗的大殿方向看去。但見宗主和幾位長老分立在半空中,而於徐徐散開的彩光中,灰白色的威嚴歇山殿脊,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來得及吐儘,就聽見細細的,輕微的哢嚓聲。
聲如石裂。
下一刻,眾人的目光凝滯住了。
日光中,主峰大殿忽然崩潰成一片灰塵,灰塵紛紛揚揚,從高處向下,灑滿了整座山峰,像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骨灰。設了陣法,在西洲得以保持春色的主峰一眨眼,變得萬分陳舊。塵埃漸漸散去。
一柄劍插在大殿的殘址上。
“那是……那是……”
“無淵劍!”
遙遠的西北角。
蒼白的冰殼漂浮在幽藍的古海海麵。厲風在冰川之間呼呼刮過,密密麻麻的骨矛釘在一麵百丈高的光滑冰壁上,白骨與血肉難分的暗紅汙跡不知為何,並沒有被封凍,向下越拉越長,最終在冰山的一麵留下一道長長的直線。
好似一把劍。
——那是西洲劍聖顧輕水,修道千年的最後一劍。
一劍舊重山。
………………………………………………………
西北角來的厲風,刮動鶴城的大火。
火光中,彙聚在結界前的人群,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長長的影子投過廢墟,投過街道。普通的木匠、織女、貨郎、挑擔郎的臉在這一刻,忽然變得很陌生。他們怔怔地望著結界外老鶴與啞巴少年的屍體,沉默得讓人不安。
“你們是在做什麼?!”
寂靜中,
禦獸宗長老陡然震怒喝道。
“劉彤晚!江孔陽!葉銀朱!你們……你們是想觸犯宗規嗎?!”禦獸宗長老氣得胡須都在顫抖。
鹿蕭蕭循著禦獸宗長老憤怒的視線看去,隻見幾名穿著禦獸宗門服的修士低著頭,用刀劃開了自己的手臂。鮮血瀝瀝落下,他們在禦獸宗長老憤怒的斥責聲中,垂臂在地上勾勒一個奇異的陣紋。
……不。
不是陣紋。
是契約。
血契!
“他們這是……這是……”小師弟聲音隱約有幾分顫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麼,又似乎這就是他們奔波至此,出生入死所最希望看到的,“在解開血契?”
結界外的黑霧中腐爛過半怪鳥忽然不笑了,它展開翅膀,飛到更高處,陡然發現事情隱隱約約超出了預期的計劃——點出幽玄蘭的作用,原是為了離間山海閣,太乙宗與禦獸宗,一個婁江就夠礙事了,那兩個太乙宗弟子指不定還會引出什麼事來!
暗紅的血光在眼窟窿中閃動。
怪鳥驚疑不定。
好在下一刻,它的不安稍微得到了緩解。
“都給我住手!”
禦獸宗長老顧不上再次去追擊結界外的敵人,就想要去強行打算那幾個肆意妄為的弟子。
“長老,還請止步。”
婁江身形一晃,青鋒一橫。
鐺——
禦獸宗長老轉為金色的手掌與青鋒相碰撞。
婁江踉蹌倒退幾步,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蒼白。
禦獸宗長老麵沉如水:“婁道友,這是禦獸宗內部的事,你們山海閣也要橫插一手嗎?”
婁江還沒開口,鹿蕭蕭的柳眉已經揚了起來,率先罵道:“求婁師叔幫忙救鶴城的時候,你怎麼就不記得這是你們禦獸宗自己的事?”她氣得要死,忍不住重重唾了一口,“不要臉!我呸!”
被小輩在大庭廣眾下如此毫不留情地唾罵,禦獸宗長老一張臉瞬間又青又白又紅。
“恢複了!恢複了!!!”
就在這時,有人忽然大聲喊道。
“鶴仙真的恢複了!”
天空中,幾隻血鶴羽毛褪去猩紅,它們從鶴潮中退出來,繞著鶴城徘徊飛著,鳴聲哀淒。
人群驟然一靜,又驟然沸騰。
解開血契的幾名禦獸宗弟子大聲喊它們的名字,眼眶通紅。
禦獸宗長老臉色一變。
“長老,”一位穿著青圭色祝衣的祝師走出人群,雙膝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石麵,“請解開鶴城與仙鶴的血誓主契!”
“請長老解開主契!”
“請長老解契!”
“……”
禦獸宗長老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你、你們……”
久居高位這麼多年,駐紮於鶴城的禦獸宗長老第一次麵對這種情形。城祝印在手,他本該是在場修為最高,實力最強的一個人,就連強弩之末的婁江都不是他的對手,但這一刻,他竟然感到了畏懼。
一種無法解釋的畏懼。
一個,兩個,三個……禦獸宗弟子、城祝司的祝師祝女、鶴城的普通男女老少,一個接一個跪了下去,重重磕首。起先還有些稀疏低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整齊,越來越大,最後彙聚成如潮的聲浪:
“請長老解契!”
“你們這是要乾什麼?”禦獸宗長老強自鎮定心神,怒聲嗬斥,“當真信了那個妖祟的胡言亂語不成?!”
“不是胡言亂語。長老。”祝師抬頭,“我們都看到了,血契解開後,鶴仙就恢複了。”
“蠢貨!血誓主契豈是能夠隨便解的?!鶴城乃是我西洲最大的仙鶴越冬之城,你們知道宗門為了鶴城能夠在冰季維持暖冬,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嗎?”禦獸宗長老死死扣住城祝印,色厲內茬,“一旦解開血誓主契,鶴群隨意飛散,你們知道這是對宗門多大的損失!天大的責任,你們承擔得起嗎!”
“責任?責任比鶴群的生死更重要?”
清脆的女聲響起。
鹿蕭蕭踏過烈火,越過眾人,向臉色鐵青的禦獸宗長老走去。
“太乙宗的黃毛小丫頭,這裡沒你說話的份!”長老冷聲。
“哦,”鹿蕭蕭自顧自點頭,“我怕懂了,對你來說,鶴群的死活確實一點都不重要,一點都比不上你自己的前途。”
“蕭蕭!”
背後的小師弟喊。
鹿蕭蕭抬頭,朝禦獸宗長老露出一個虎牙森白的笑:“那就……
“隻好請您去死了!”
劍光一閃,少女縱身撲出,火光照出她青澀未退的臉龐。
她的眼睛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