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交易。
——是三十六島與神君、與仙門、與人間的交易。
既然三十六島已經重返十二洲,天地傾覆也會將它們席卷,可大家做不到遺忘過去,也做不到儘釋前嫌。那就把一切當做一場交易吧……神君滅禦獸宗,斷血契,起天楔,三十六島說服月母,護日月向天西。
不是愛也不是恨。
隻是一場交易。
名為“大風”的鳥揮動雙翼,將萬裡雲海編織成承載太陽的馬車,將千丈寒風壓成托舉冥月的帆船。螭龍現出它龐然的體型,鳳凰展開它華美的雙翼……它們其實早早就抵達空桑了。
隻是一直袖手旁觀。
——這種旁觀是一種滿懷敵意的戒備。
哪怕已經刀劍相向過,生死相殺過,三十六島依舊相信神君,相信他會滅禦獸宗,會斷絕血契,會起出天楔。它們不信的是仙門,是太乙……負載日月要三十六島傾儘全力,負日載月的一刻,是妖族最脆弱的一刻。
可妖族早就不可能對仙門後背相托了。
……西海海妖與禦獸宗,以血為盟,尚遭背叛,他們與太乙彼此敵視萬載,又怎麼能信任對方簡簡單單的幾句話?
它們在等,在旁觀。
若太乙也如禦獸宗一般,大義於外,禍心於內,打著將三十六島血祭以定中鈞的主意,它們立刻倒戈向大荒。
太乙給出了他們的答卷。
定中鈞的方法很多,太乙選擇了最不留餘地的那一個:
宗門上下一百八十萬,人人入陣,人人為陣。
他們成了活生生的中鈞天柱,隻有坐鎮八方的固守之能,沒有哪怕一點出擊之力……多愚蠢,多荒唐,怎麼會有一個仙門,這麼輕易地舍棄萬載基業,舍棄天下第一的榮光,隻為了對針鋒相對已久的仇敵袒露胸膛,說:
來,儘管剖開看!
看有沒有哪怕一絲的私欲偷藏。
他們就不害怕,舉宗入陣定中鈞後,三十六島不護日月嗎?
他們不怕嗎?
……不能再想了,這隻是一場交易。
太陽車的車輪被螭龍拽動,冥月船的風帆被鳳凰鼓滿,日月開始移動。月母幽藍華美的翎羽展開,掠出一道長虹,在前引路。三十六島的大妖儘出,護日月向西。它們在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一刻,忍不住回頭後看。
狂風漫天。
太乙一百八十萬人,屹立風中,袍袖翻飛,有若白鶴。
他們巍然不動,任由至陽之火與至陰之風浩蕩穿過。他們把自己的血與肉,骨與魄,當做金屬一樣打磨。他們承載著十二洲崩裂又重組的傾覆之力,以血肉之軀,來做這人間的錨點。
他們在浩劫中放歌。
……日月不駐,天地高厚。
應龍畫土,旋龜苦晝!
白鹿難牧,歲鶴難遊。
壯誌當死,莫悲高樓!
……
百萬人齊歌,歌聲雄壯,遠遠傳開。
日月已經去遠了。
隻剩下一線萬裡紅光,在群山眾峰的脊背上起伏綿延。
大陣中,太乙眾人,從最外圍的長老開始,一個接一個,被風與火,錘煉成了青銅色的塑像。歌聲聲音漸漸地就低了,唯獨聲音中的雄壯慷慨,絲毫未改……怕什麼!師兄師姐們罩你們。
往日,山水明媚。
扛著刀劍的師兄師姐,神采飛揚,攬著師弟師妹的肩膀,慫恿他們去偷長老新釀的果酒。
彆怕。
天塌下來,師兄師姐們扛著!
今天,二不著調的師兄師姐們履行了他們的諾言。
在長老化身青銅之前,站在他們背後的弟子沒有誰化身青銅。在師兄師姐們化身青銅之前,站在他們背後的師弟師妹,沒有誰化身青銅。
“……壯誌當死,莫悲高樓!”
最後一位稚氣未脫的太乙弟子吼出最後一句慨歌,漸成一尊目視前方的銅像。
師兄師姐就在前邊。
他是真的不怕了。
陣眼處。
裴棠錄鬆手握著的定風波,展開雙臂,青金色的光從他身上爆發,引動陣光。
光芒從空桑擴散到整個中洲。
大到人口百萬的城池,小到二三十戶的鄉野村郭,全都齊齊一震。這一震過後,即將倒塌壓垮鄉野村郭的山峰被無形的手撥回了正位,即將貫穿洲城東西的裂縫被強行合攏。天空中,有人朗笑滾滾,聲傳四野。
“人間啊……你慢慢走!”
“不要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