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燈虛虛攏著橘燈, 十指被昏黃的光照亮。
他歪著頭看師巫洛。
沒說話。
師巫洛將橘燈放進他手中後並沒有鬆手,而是輕輕按著他的手指,讓他真切地燈捧在手心裡……很早以前, 天空沒有星辰,黑漆漆一片。神君便在雲中做了很多很多燈籠,把它們一一掛到晦暗的穹頂。
一開始,隻是神君自己看天空什麼都沒有,覺得有些過於寂寞。
後來有些燈籠被風吹落,掉到大地上。撿到燈籠的凡人仿造它的模樣, 造出各種各樣的燈。
那些燈被放到河裡, 放到風中,飄飄飄搖地, 又回到了天上。
神君坐在白雲上,伸出手,向風中輕輕一撈, 撈起一盞又一盞燈籠。
燈籠下端懸著一張張寫滿字的紙條,有些字蒼老遒勁,有些字稚氣未脫。有老人絮絮叨叨地說, 今年的收成如何如何, 也有孩子天真地問雲端的神君, 要不要來看白河的牡丹花開……一大片一大片的, 什麼顏色都有,可漂亮了。
……你看這些做什麼?
青帝帶酒過來找神君,看見他身邊的雲層燈籠堆成了一條蜿蜒的燈河,隨手撿起來一看, 都是人間零零散散的瑣事。
神君舉起字跡笨拙的紙。給他看:白河的牡丹開了。
……這有什麼啊。
青帝皺著眉, 不高興地嘟嘟噥噥。
在他挑剔的聲音裡, 神君將所有燈籠底下懸著的紙條一一收了起來。
他應了邀約,走下了雲端,去看了白河畔姹紫嫣紅的牡丹花,去看了蘿城外的金稻田。人們在田埂上堆起篝火,美麗的姑娘手拉手,繞篝火跳舞。白衣的神君言笑晏晏,和他們一起,編好一盞又一盞燈籠。
地麵的人怕天上的神寂寞,放起一盞盞燈,點綴夜空。
天上的神感染了他們的喜悅,回應了他們祈求。
燈籠成了人神交接的媒介。
《古石碑記》稱之為“折白竹兮燈華,將以光兮照上下。”隻是後來,天書斷絕,石碑蒙催,碑記中記載的“光照上下”就被解讀成了通過放燈於水,燃燈升空的方式,來溝通天地,向天地祈願。
隨著時歲一年年過去,燈願,就成了一種傳統。
人們用竹篾,用薄木,用形形色色的材料,製造出各式各樣的燈。它們一盞盞放進河中,放飛空中,以此將自己的心願傳達給冥冥中的蒼天。
求庇佑,求平安,求富貴,求高權。
千千萬萬年來,師巫洛看過千千萬萬種心願。
他一個也沒實現。
他隻覺得譏諷,隻有滿心憤恨……放幾盞燈,寫幾句話,就想得到庇佑,得到幸福。哪有這麼好的事?他們連真正的燈照上下是什麼都忘了,連真正會小心拾起天燈的神是誰都忘了,他們怎麼敢向他祈願的?
在這世上,他隻想實現一個人的心願。
師巫洛的手指與仇薄燈的手指交疊在一起,同他一起捧著橘子燈。
“許個心願?”師巫洛低問。
說是問,其實更像是在哄,還帶些情人間特有的旖旎。他的音色很冷清,就像泉水從冰上流過,放低後,並不顯得啞,反而更加分明,像雪在耳邊輕輕摩擦,也像帶著微寒的羽毛掠過臉頰。
“好啊。”
仇薄燈輕聲說。
他的手指在師巫洛掌心中微微動了動,還沒掙出來,就被男人有力的手更加嚴實地包裹住了。
一瞬間,仇薄燈有種錯覺。
錯以為自己就是這麼一團小小的,昏暗的火,被男人攏住掌心中,四麵八方都是男人的氣息。那氣息構成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壁壘,他就這麼,被嚴嚴實實地護在壁壘裡。壁壘的岩石是冷色調的白,可一反射火光,就有了種讓人心安的昏昏倦倦的暖黃。
掙不出來,也就不掙了。
仇薄燈安安靜靜地,任由自己的雙手被另一雙手籠罩。
開始認認真真地想要許個什麼樣的心願。
仇薄燈看著掌心的橘子燈。
阿洛挑了個個頭偏上的醉橘給他做的河燈,色澤十分漂亮。巧妙地利用了表皮的橙紅和裡絮的潔白,雕刻出了幽冥城日升雲繞的景象。捧在掌心,就像捧了一座小小的他們兩個人的城。
仇薄燈摩挲橘燈上的浮雕城街:“心願說出來,是不是就不靈了?”
“不用說出來。”
“不用說出來,就知道嗎?”
“嗯。”
“這麼厲害啊。”
仇薄燈手指慢慢劃過城街兩側的房屋。
幽冥城大部分都是他定的,隻除了這些城街房屋,是師巫洛一開始就劃好的。就像師巫洛從來沒有問過他,為什麼要建磨坊要開粥棚一樣,仇薄燈也從來沒有問過他,為什麼要建那麼多的屋子。
“那……”仇薄燈轉頭,“我要向誰許願?”
師巫洛與他對視,荷池的水紋印在他潔白如瓷的臉上,落進漂亮的黑瞳裡,粼粼漾漾。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