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尖叫聲此起彼伏。
透過窗戶, 百裡辛曾經在地下室遇見的泥漿洪流如海浪一般撲來。
大地搖晃不止,以X大學圖書館為中心,X市的地麵劇烈不斷發出“吱呀吱呀”扭曲變形後裂開的聲音。
“地震了!地震了!”
“快逃啊!”
“地麵是從學校那邊來的, 反方向跑!”
越來越多的人從小區和房子裡衝出來, 有的開上車,有的用跑得。
路上開車的遇上奔跑的行人, 也有停下來紛紛將不認識的陌生人拉上車一起逃命的。
在災難麵前, 對生命的尊重大於了利益和私欲。
那些泥土洪流和張牙舞爪的石像就在他們的身後,人們卻沒有絲毫的驚訝。
山丘一般巨大的銀蛇盤踞在酒店外圈, 也沒有人發出讚歎。
他們不是不驚訝,而是看不到。
那些奔流的泥土和石像,還有銀蛇, 隻有像百裡辛這樣的少數人才能看見。
在普通人類眼裡, 這就是一場由地殼劇烈運動引發的天災。
洛媚喘著粗氣頹然地坐在床上,百裡辛則是站在距離床最遠的窗邊。
隔著空曠的大廳, 兩人四目相對。
百裡辛:“不如聊一會兒?”
洛媚努力調整自己的是氣息,隨著石像的靠近, 洛媚原本皸裂的皮膚正在慢慢愈合,氣色也紅潤起來。
相反的, 那些原本生龍活虎的石像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削弱下去。
百裡辛:“你在吸收這些神明的信仰之力?”
“它們現在隻是我保存信仰之力的容器,它們算什麼神明,我才是神明。”洛媚臉色一紅潤, 這整個人的氣質也慵懶起來。
百裡辛:“淼盼兒,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吧?”
洛媚還是思考了很久,才道:“想起來了, 上一個被我淘汰的容器。”
百裡辛:“能說一說, 你是怎麼進入淼盼兒身體的嗎?”
洛媚:“嗬嗬,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百裡辛:“你自己做了這麼多隱秘而強大的事情,現在知道你事情的人越來越少,多一兩個人知道,說不定你的事跡就會廣為流傳。神明不正是靠的這種傳播力量才積攢信仰之力的嗎?”
洛媚皺著眉思忖兩秒:“你說的好像也沒錯,我感覺我被你成功說服了。”
她抬頭望了望遠處的泥漿洪流,來到這裡還有一段距離。
“行,我告訴你吧。”洛媚沉吟許久,似乎是在那不甚重要的記憶一隅尋找著以前的記憶,“我想起來了,那個女孩能夠聽到我的聲音。”
百裡辛:“要不還是先從最開始,也就是汝眠挖到你的石像那裡開始吧?你是怎麼讓汝眠為你建造這麼一處聖地的?”
洛媚輕笑一聲,臉上露出了懷念的表情:“汝眠啊,這孩子真的很聰明,可惜命薄了點。”
“當年他們的考古隊找到了我的古廟,我的古廟存在於很久遠的時代,隨著時光推移,供奉著我的族人們漸漸拋棄了我。後來又發生了地殼運動,我的古廟就被壓在了幾十米的地下。”
“汝眠下來的時候,安全繩斷裂。她從二十米的高空中跌下,原本就應該死了。但,幸運的是,她的血順著古廟中的凹槽流進了我的真身石像裡,由此喚醒了我。”
“而我也聽到了她絕望的祈求,她想要活下去,發了瘋的都想要活下去。我就算是剛剛蘇醒,也能聽到她發自靈魂的呐喊聲。她不想就這樣死去,她想要在考古界的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以我救了她。”
“因為這份救命之情,她視我為畢生供奉的神明,並承諾我會為我建造一座屬於我的地宮。”
“我們兩個,怎麼說呢。其實我知道她也不是全心全意供奉我,她和我曾經的信徒一樣,供奉我的目的,是想為她做些什麼。”
“在我的幫助下,她之後的那些年挖掘出了很多有價值的古物,甚至還發現了曆史上第一位皇帝的陵墓。從此之後,她在考古界才算真正有了一席之地和話語權。”
“她以為她可以永遠這麼利用我下去。”
“但……吾乃神明,又豈是人類這種螻蟻可以控製利用的?”
“我在圖書館地下的時候,發現一個能夠聽到我聲音的小女孩,我蠱惑她來到了地宮。而她也漸漸和我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這個女孩,就是我離開的容器。”
“我想要進入這個女孩身體裡,但當時還不是時候,她雖然活得很累,但她還沒有死的打算。說到底,我還是神明,神明的身份限製了我的行動,我沒有辦法真正地去殺死一個人。”
“直到那一次,她父親罵了她,她悲痛欲絕地過來找我,說自己不想活了。也就是那一天,我將小女孩、也就是林盼兒的靈魂趕出了她的身體,我成為了那具身體的主人。”
“之後為了能夠源源不斷地獲得信仰之力的同時,給汝眠營造出一種我帶著真身離開的假象,我把我的真身分成了很多份,填在了地宮那些石像裡麵。”
“我冷眼旁觀地看著汝眠發了瘋一樣找我,我看到她一向冷靜的臉上被崩潰填滿,開心極了。”
“再後來,因為失去了我的庇護,汝眠不管是事業還是生活都開始走下坡路。”
“她再也找不到更有價值的古物了,而她的私生活也被捅了出來。”
“你知道汝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她要強又驕傲,她寧願像匹狼一樣孤獨悲壯地死去,也不願意像隻癩皮狗一樣卑微地活著。所以那一年,她自我了斷了。”
“但我不會讓她死。”
“我帶著她的魂魄,在醫院裡找到了一個剛剛死掉的醜陋老頭,把她塞進了裡麵。”
“她越是想要像隻驕傲的孔雀一樣,我偏要讓她像隻落水的母雞。”
百裡辛:“為什麼這麼恨她?當年如果沒有她,你也不會複活吧?”
“恨她?”洛媚嗤笑一聲,緩緩從床上站起來走到酒櫃前。
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一飲而儘後,洛媚才端著酒杯繼續開口,“不,我恨的不是她,而是所有有求於我的人。”
“他們高呼我們為神明,他們所有的虔誠和跪拜,都是在我們有求必應、他們有所求的前提下。”
“可一旦我們不再靈驗,他們就會果斷地拋棄我們。”
“他們曾經把我捧到了高高在上的天上,讓我以為我手可摘星辰。緊接著他們又把我埋進了黑暗無比的泥土中,讓我見識到了人類有多絕情。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所有對我有所求的人類,都會成為我報複的對象。”
百裡辛:“所以那個月仙大人廟,也是你用來報複人類弄出來的?”
洛媚想了想:“哦,那個啊,無聊時候消磨時光的玩物罷了。”
“有求必應月仙大人,”洛媚輕蔑一笑,“很有意思。”
“想求財我就給他們財,不過給的都是他們自己未來的財。”
“想求健康我就給他們健康,隻是用消耗生命換來的健康。他們以為自己健康了,其實隻是回光返照,等到死亡的那一刻,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百裡辛:“你不是說自己不能直接殺人嗎?那劇組之前那個負責後勤的隊長又怎麼解釋?他全身冰凍而死,死後心臟還不見了。”
洛媚眉頭微蹙:“誰啊,不認識。我說了,我不能直接殺人就是不能直接殺人。我既然可以用其他方法慢慢玩弄他們,為什麼要直接上手?”
百裡辛:“……”
洛媚:“話題扯得有點遠了,繼續講汝眠的故事哈。”
“我把汝眠塞進一個老頭身上後汝眠整個人都瘋了,我那時就像現在這樣坐著,開心地看著她發瘋,她想死,可她死多少次我都能把她救回來。”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一年多的時間,她終於認清現實,知道自己死不了也逃不掉,乖乖成了我的傀儡。”
“我們一老一少開始四處遊蕩,我改名成了淼盼兒,而她也扮成了灰頭土臉的道士。我被掩埋在地下很多年,之後又去了地宮,滄海桑田,我當時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之後我們兩個以師徒相稱。”
百裡辛:“後來你們撿到了一個棄嬰。”
洛媚:“是的,有個不長眼的人把一個男嬰放到了我們的家門口。汝眠就把他帶了回去撫養了,那個男嬰自然而然成了我的師弟。”
“很多年後,汝眠的身體老的再也不能用了,而我的身體也開始出現了老化,我們兩個都需要新的容器。”
“我本來打算用道士的身體當成汝眠的新容器。”
“但被汝眠拒絕了,她說道士是她的家人,她不能這麼做。”
“我最初將汝眠綁在身邊呢,一來是為了報複她很有快感,二來是我對這個新世界的生存法則的確不太清楚。這麼多年過去我也對她玩膩了,也了解了這個世界的運轉規律。所以我扔下他們自生自滅,自己去找了新的身體去了,他們之後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
百裡辛:“然後你找到了你現在的這個洛媚的身體。”
“你說的沒錯,”洛媚,“我當時對娛樂圈有了很濃厚的興趣。因為我發現原來不需要我親自到人類的麵前,隻要我成為明星,就有人隔著電視機、海報來對我表達感情,而這個感情和信仰之力很像。”
“這個女孩當時正在人生的最低穀時期,她兒子的重病、父親的謾罵、權勢的潛規則,讓她幾近崩潰。所以我隻是隨便蠱惑了一句,她就不想活了。”
百裡辛:“你為什麼要把她的靈魂塞進她兒子的體內?”
洛媚坐在沙發上,纖弱無骨的手指撥弄著妖嬈的長發:“這可不是我的惡趣味,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說她對不起她的兒子,如果當初去體檢,就不會讓兒子來到這個世界受苦。在她兒子彌留之際,她哀求我將她的靈魂送進他兒子的身體內。她是在懲罰自己,讓自己感受她兒子感受過的痛苦。”
洛媚輕歎一聲:“真是一位好母親呢。就是因為心疼她,我才給這個身體的父親和她換了一個大房子,給他們足夠的錢讓他們吃穿不愁,怕老頭照顧不好她,我還給他們請了保姆。”
“我做這一切可都是為了那個妹子,可不是為了那個老頭。你看林盼兒的父親,我什麼時候管過他了。”
百裡辛:“……”
那個老頭既想要現在這個冰冷女兒的錢,又想要曾經乖巧女兒的懂事聽話。
他曾經唾棄他那個不爭氣的女兒,在失去後又開始後悔。
卻不知道,現在他攥在手裡的錢財,也是因為她的女兒。
現在80%左右的疑惑全都解開了。
“你剛才那麼震怒卻不殺我,現在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陪我聊天,都是因為你不能直接出手殺人。”
“汝眠呢?後來怎麼樣了,你找過她嗎?”
洛媚搖了搖頭:“人類可以將我當成棄子,我亦可以將人類當成棄子。我說過了,我已經玩膩她了,就不會再在他身上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
“不過陳平也是可惜,我沒想過他會死,隻是想給他個教訓罷了。讓他知道,這場遊戲隻有我可以喊停,主導權隻是在我的手裡。”
“我是神明,我才是人類的主宰。生如螻蟻,卻妄圖號令神明,簡直癡心妄想。”
洛媚說話間,從沙發上站起來,緩緩朝著百裡辛走來。
地麵發出劇烈的搖晃,剛才還遠在千米之外的泥土洪流已經近在咫尺。
該避難的人群已經全都離開了,不遠處的空曠地帶,人群互相攙扶著紛紛避難。警察聽到了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開始疏散群眾。
十幾分鐘前這裡還是最繁華的市中心,此刻卻成了荒廢之地。
銀蛇盤踞在酒店外麵,巨大的蛇尾纏繞成了好幾圈,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將酒店保護了起來,也將衝過來的泥土洪流硬生生擋在了外麵。
洛媚見此情景隻是不屑地輕笑一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能真的傷害你才敢過來的?”
百裡辛:“是的,在我知道沈莫是山神後,我問了他一些問題。他當時的一句話提醒了我,他說再黑化的神明,也無法真正傷害人類。我猜到了手機的主人是你,原本就想來赴約的,如果不是你這樣傷害沈莫,我也不會做到這種地步。”
“我的人,你動不起。”
“你算個什麼東西,”洛媚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櫻紅色的嘴唇裡爆發出一聲大笑,“區區螻蟻,還想學人家螳臂當車,衝冠一怒為紅顏嗎?”
說話間,她看向窗外。
窗外的石像漸漸發出一聲聲的痛苦哀嚎,在一聲聲的哀嚎中,有什麼金色的東西從它們身上抽離,光塵一般朝著洛媚的身體聚攏。
這些光塵每聚攏在洛媚周身一圈,洛媚的身體便發亮一分。
她的表情漸漸變得神聖而高貴,在她的周身遊走著由無數星光組成的緞帶。
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月仙大人。
而在百裡辛的身後,伴隨著光塵的逐漸流逝,那些原本無堅不摧的石像表麵開始迅速皸裂破損。
“哢嚓”
“哢嚓”
“哢嚓”
“好疼啊。”
“我們的信仰之力。”
“還給我們,這是我們的。”
“好痛苦。”
一張腐朽的石頭從一座石像的臉上掉了下來,緊接著,越來越多的石塊紛紛落下。
在這些“神明”痛苦的哀嚎中,它們一個個變成了碎石和齏粉,再不複往日的凶悍。
吸收了全部信仰之力的月仙大人慢慢漂浮到了半空中,金色的光塵無處不在,變成了金色的羽衣,變成了飄逸的緞帶。
月仙大人那雙悲天憫人的目光俯視著下方的百裡辛,在此刻強大如斯的她眼中,麵前的青年如螻蟻一般渺小。
百裡辛站在窗邊,從背包中取出鐮刀,警惕地望著月仙大人:“你應該不能傷害我。”
“我雖然不能直接傷害你,但這不意味著我不可以鑽進你的靈魂深處,把你的靈魂從身體中趕出來。在我龐大的神魂麵前,你脆弱如斯。隻要我輕輕一個彈指,”月仙大人五指作拈花狀,中指放在拇指下方,做了一個彈指的動作,“你脆弱的靈魂就會像小蟲子一樣被我彈飛,這具身體就是我的了。”
“其實我以前對男人的身體一點興趣都沒有,不過看到你之後就改變了我這個想法。如果能擁有你這樣的容貌和身體,那變成男人也是可以接受的。你這張臉,天生就是為了大屏幕而生的,你的臉加上我的演技,我一定能夠比在這具身體的時候更火。”
“你說,你想進入我的身體,彈飛我的靈魂?”百裡辛有些呆滯地望著月仙大人,表情有些微妙。
月仙大人:“怎麼怕了?求饒是沒用的,省省力氣吧。”
百裡辛的表情越發地微妙起來。
在短暫的對峙過後,月仙大人忽然化成一道白光,朝著百裡辛衝了過去。
在月仙大人進入百裡辛身體的一瞬間,她隱約間似乎聽到了百裡辛平靜的聲音。
“我求之不得。”
下一秒,月仙大人的眼前猛然一黑。
好黑,怎麼這麼黑?
這就是百裡辛的精神世界嗎?
為什麼會一點光都沒有?
精神世界代表了一個靈魂的強弱,大部分的精神世界要麼是一個花園,要麼是一座孤島或是一片海洋。
這說明了他們的精神世界的容積量,不過就方寸之地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