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紅猛地睜開眼睛。
安心,舒適,喜悅,如潮水般褪去。
燕紅的靈魂,瞬間被染成憤怒的顏色。
落入她眼睛裡的,根本不是什麼讓她安心的舒適港灣,而是……胡德術士!
看到胡德術士這張近在眼前的驚愕的臉,燕紅怒吼一聲,本能地發起攻擊。
她的吼聲有些奇怪,像是某種巨大的、口腔結構與人類完全不同的古怪生物發出的深沉低吼。
她揮向胡德術士的……似乎是她的胳膊,但胳膊的數量似乎有點多,揮動起來的感覺也很古怪……像是她對自己的“這些”肢體也非常陌生一樣。
但燕紅被憤怒主宰的大腦此時可顧不上分析這些,她緊緊地反抱住胡德術士,又下意識地、本能地,張大了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有了“吞噬”這種莫名其妙的“本能”,但燕紅不在乎。
安德魯腦袋落地的畫麵就像是銘刻在她的視網膜上,她隻想乾掉這個殺死她試煉者同伴的雜碎。
胡德術士的腦袋在燕紅的口腔中發出滲人的慘叫聲,這讓燕紅有些微的古怪……她好像還沒有用力咬下去?
燕紅吐出胡德術士,發現這個手段詭譎、總能出其不意地坑他們一把的家夥,臉上的皮肉,皮肉下的骨骼,正在劇烈地、肉眼可見地起伏。
先是頭部,再來是脖子,再來是軀乾,四肢……胡德術士就像是身體裡關了上千隻老鼠,而這些老鼠都在從內而外用力撞擊他的皮肉、筋骨,想要破體而出。
燕紅麵露驚愕。
隨即,她發現胡德術士的身體正在變大,已經不是她用胳臂就能“捧”起來的了。
不對……似乎是她自己在……縮小?
燕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不對勁。
她低下頭,看見了……一大灘臃腫的,正在快速消解的皮肉。
她身上有很多條胳膊和很多條腿,多餘出來的肢體也在萎縮,崩解。
燕紅呆呆地看著自己似乎經曆過什麼異樣變化的身體,又僵硬地抬起頭,看向此時她需要抬頭才能看到臉的胡德術士。
胡德術士已經看不出人形了,且……還在漸漸變得臃腫。
緊接著,燕紅發現自己不僅能看到胡德術士,還能透過他那臃腫的、畸形的軀體,看到他體內,那正被某種詭異力量撕扯成無數碎片的……靈魂。
被扯下來的靈魂碎片,正脫離胡德術士那非人的軀體,往燕紅湧來,投入她的身體內。
燕紅呆滯地看著投向她的靈魂碎片。
她的腦子裡慢慢多出來一些不屬於她的、陌生的、碎片般的知識。
當越來越多的靈魂碎片投入燕紅身體內時,她甚至看到了一段段的畫麵。
仿佛是……屬於胡德術士本人的,靈魂深處的記憶畫麵。
她看見記憶的主人站在空房間中,對著雪白牆壁上四張一字排開的黑白照片跪地痛哭。
她看見記憶的主人在彆墅豪宅、官府衙門之間奔走,又被拒之門外。
她看見記憶的主人無助地站在法庭上怒吼,哭泣,而人們回饋給他的隻有冷漠,無視,厭惡,和廉價的憐憫。
她看見記憶的主人長期呆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裡,瘋魔一般地翻閱被禁止流通的禁忌學識。
最長的一段記憶畫麵中,燕紅看見記憶的主人站在廢棄的地鐵站台裡,對著一張張朝上揚起的非人類種族麵孔,沉穩地、有力地、激昂地發表演說。
“我的父母,妻子,妹妹,被入室盜竊的蛇族人殺死,法庭認為凶手是被社會遺棄的孤兒,應當得到所有人的關愛,諒解和同情,認為不應當死刑,隻宣判他坐十二年監O禁。”
“這是對非人類種族的優待嗎?這能說明怪物王國的公民人人平等嗎?我是人類,我不比你們更了非人類種族的處境,我想你們會比我更清楚答案。”
“是的,你們都知道的……缺少什麼東西,才會故意去強調什麼東西。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遵紀守法的公民,會到處去強調我們是遵守文明秩序的守法公民嗎?正常人當然不會這麼乾,那什麼人會總是把寬容、諒解掛在嘴上呢?”
“沒錯,朋友們,這就是輕視,這就是歧視,這就是怪物王國的人類精英們對非人類種族的態度——他們認定非人類種族是永遠學不會文明、永遠學不會遵守秩序的返古原始人,他們認定你們所有人都隻是未犯罪的犯罪者。”
“他們自認為能超然於法律之上,他們以公然踐踏公平公正原則的傲慢,原諒非人類種族中犯下極端暴力犯罪的那一小部分人,用這種嘩眾取寵的手段來博取大部分非人類種族所謂的好感,來掩飾他們的冷血、偏見、惡毒、虛偽。”
“他們擅長這個,也喜歡這麼乾——偽裝成慷他人之慨的純潔好人,總好過被人發現他們骨子裡究竟有多麼冷酷無情,殘暴野蠻。”
“那些虛偽到骨子裡的人,給不了你們想要的公平。”
燕紅麻木地接受著這些屬於他人的靈魂碎片,和碎片中附帶的記憶片段。
在某段記憶中,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個被他們發現時已經是乾屍的蜥蜴人。
臉上的表情還很鮮活的蜥蜴人,正苦苦哀求記憶的主人。
“你確定真要這麼做嗎?”
“請求您,胡德先生……那是我的祖先傳承下來的土地,是我長大的地方,我不想讓父母留給我的寶貴遺產被人推平了做什麼高爾夫球場——我願意為此付出我所有的一切,請求您幫助我。”
記憶的主人沉默了會兒,道:
“你應該知道,任何超出常理的力量都是有代價的。”
“我不在乎,先生。”蜥蜴人抬起頭,渴求地道,“我隻想拿回我們家的樹林,從赫伯特勳爵那兒拿回來,請求您了。”
記憶的主人似乎歎息了一聲,說道:“好吧……如果你能拿到赫伯特勳爵的貼身物品,記下他最常去的地方,我會讓他忘記高爾夫球場這件事,我會讓你保住你家的樹林。”
“你也需要付出代價,且沒有後悔餘地。”
蜥蜴人抬起頭來,堅定地道:“我絕不會後悔的,先生。”
記憶畫麵戛然而止,還處在恍惚之中的燕紅,這才發現她所處的空間似乎正在崩塌。
而已經徹底不成人樣的胡德術士,身體裡也不剩幾塊靈魂碎片了。
不等燕紅多看他兩眼,隨著最後一塊碎片飄出、投入燕紅體內,胡德術士本人和這處奇異的、無天無地無星無月的空間,亦隨之崩塌消解。
眼前一花,燕紅出現在同伴之中,正滿頭大汗地到處找她蹤跡的燕赤霞,和拚命回想魔法課內容的安德魯,都呆呆地看著她。
離她最近的宋思遠忙不迭脫下外套,披到身上衣物儘皆碎裂的燕紅身上。
“燕師妹,可還無恙?那賊子呢?”燕赤霞緊張地跑到她身前來。
燕紅神色複雜地沉默了好會兒,才乾巴巴地道:“死了。他好像想對我做什麼不好的事,想把我變成怪物什麼的……沒有成功,反被我反噬,灰飛煙滅了。”
宋思遠、安德魯齊齊長吐口氣,終於放心下來,燕赤霞也鬆了口氣。
燕紅卻沒有放鬆的感覺,她心裡像是堵了塊石頭,心裡悶悶的。
到此時,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終於過去,天邊緩緩泛起魚肚白。
燕紅扭頭看向天際儘頭那抹陽光,歎了口氣。
“這世間人,世間事……可真難分是非對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