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趙旭一同出去的還有一個壓低了聲音的“滾”字。
趙旭臉上的笑愈深——還真是逗得急了……
不過, 這種詞句, 由她口中說來,卻平添了些彆樣的意味, 倒教人真想照她說得來做。
摸了摸身上的棉衣,趙旭揚眉笑了笑,若不是身上這套衣裳, 他還真想“滾”給她看看, 到時候……她會是什麼神情?
定是又氣又驚,偏還找不出罵人的話來……想著她氣急又無奈的樣子,趙旭腳下不覺輕快了許多,極熟稔地在梁府東拐西繞,不多會兒就到了圍牆底下。
他單手撐著傘, 翻出圍牆的動作卻未受到絲毫影響, 隻是下擺還是多少蹭上了些雪屑。趙旭這才斂了那有些忘形的笑,仔細地撣去了那些雪屑。
……
而此刻屋內的梁玥也稍稍平靜了下來,但她旋即就發現自個兒方才扔出去那卷竹簡, 正是這幾日費心寫了大半的“教材”……
梁玥:……
趙旭這混球, 總是有法子把人氣得失去理智。
梁玥在“重寫一遍”和“從趙旭那要回竹簡”之間糾結了片刻,便果斷展開了一卷空白的竹簡, 研墨提筆、重新寫起。
從趙旭那要東西,少不得被他提些稀奇古怪、過分卻又不那麼過分的要求。
她記性不錯, 這東西又是這幾日剛寫的, 總歸還記得大半, 這會兒隻是謄寫一遍, 倒也不怎麼費時間。
還未寫完,梁玥的筆卻頓了頓,一個墨點在最後那字的尾端暈了開,梁玥盯著那個“興”字又有點怔。
趙興不重避諱,況且他如今雖有帝王之實,卻無帝王之名……避字就更無從談起了。
況且,趙興畢竟曾為晉臣,為不落天下人之口實,他活著的時日裡,怕是得不到這個“帝王之名”了。
活著的時日……
梁玥在心底喃喃重複了一遍這五個字,那不安卻越重。
按照原本的走向,趙興是今年秋日外出打獵時,遭了刺客的埋伏,受了重傷,最後沒能挺過去。
梁玥既知道這件事,自然是想法子阻止了趙興的那次打獵。
這委實不是什麼難事……
趙興雖喜好打獵,但他這人、無論何時都是以公事為重。隻要瞅準了時間,帶著公務去找他,萬沒有攔不住的道理。
而梁玥也確實這麼攔住了他。逃過了那次重傷,按說趙興便是高枕無憂了。可……方一入冬,他便染上了風寒。
今年冬日格外的冷,染上風寒也不多意外,再者趙興身邊那麼多太醫守著,也沒有讓他因為一場風寒去了的道理。
雖是這麼想著,梁玥卻覺得心裡有些莫名的忐忑。她盯著那已經汙成一團的“興”字看了許久,還是歎了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多想。
若是趙興真的病重,趙旭可不會是方才那般態度。想必是她多慮了……
*
所有人、包括趙興本人都沒將這場風寒放在心上,畢竟是刀山血海闖過來的人,怎會怕一場小小的風寒?
隻是,他們都忘了……趙興已經不再年輕,再如何的宏功偉業、再如何的英雄人物,也隻是□□凡胎的人罷了……還是一位正值暮年的老人……
他那風寒從入冬一直纏綿到了開春,雖有太醫調養著,但病情卻時好時壞,而且,總得來說,一直在向壞的方向發展。
就連早朝亦停了數次……這對勤勉的趙興而言,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隨著日子的推移,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件事兒……趙興怕是挺不過去了。
……
隻有自己才對自己的的身體最為了解,在某個明媚的春日,趙興突然召集了百官,他似乎恢複了些精神,口齒清晰地說著一條條吩咐,但眾人卻漸漸意識到……這怕是趙興最後的遺旨了。
不知是何人開頭,堂上一聲小聲的嗚咽,旋即便是陣陣泣聲。
——這是他們追尋的明主……
自桓帝而起的動蕩,世道似乎都染上了灰蒙蒙的沉色,目之所及皆是慘象,耳之所聞儘是哀嚎……這個人似帶著光,將那些暗色一點點驅散了開了,將天下一點點恢複成了以前的模樣……
縱使他早已年邁,無人想過這人竟還有倒下的一天……他怎麼會倒下呢?!
趙興有些費力地撐著身子,他垂眸看著底下的眾人,不覺笑了出來。
……看,他這輩子過得不虧。臨終之際,還有這麼多人哀哀哭泣,不管這其中多少真情假意,但還是值了。
一張張滿是褶皺的臉涕泗縱橫的模樣實在不太好看,趙興隻看了幾眼就移開了目光,落到了身後的年輕人身上,臉上不覺帶了些笑——
……大燕總算是後繼有人啊。
他視線落在跪在最前麵的大兒子身上,動作緩慢招了招手,低道:“伯庸……”
趙卓忙膝行向前,跪在趙興的床畔。
趙興伸手,拉住了大兒子的手,他攥著的力道不重,可趙卓隻覺得壓在手掌上的力有千斤之重,他聽見自己的父親說,“以後的大燕,就交給你了……孤沒有做完的事,沒有做成的事……”
趙興有些吃力地在他手上拍了拍,帶著些平日甚少露出的慈和,“你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
“父王!”
趙興搖了搖頭,示意他看著跪在遠處的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