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反應實在出乎預料的平靜,又有醫生過來做心理輔導,薛慈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點頭,安靜體貼,乖巧沉靜的不像個癌症患者。
癌症的治療中,情緒能取到的關懷作用其實很有限。但強烈的求生欲也的確能創造某些醫學奇跡,它們被作為對抗病魔的一道防線,交談中,薛慈心緒很穩定,再加上作為薛家次子,至少不必承擔經濟上的重擔,醫生略作檢查後,便放心離開。
分明受到全方麵的治療,但薛慈的身體,卻以一種難以置信的速度衰敗下去。
不過十幾天,中期肺癌轉為晚期,他形銷骨立,名醫聖手都無力回天。這樣的嚴重惡化實在讓人心驚,連他的主治醫生都建議薛慈轉到京市某家專攻癌症腫瘤的私人醫院當中繼續治療,薛慈卻尚且保持著清醒神智,拒絕了。
也是成了將死之人,才讓薛慈察覺自己原心存死誌。
他在重症監護室度過了最後的幾天,除去照料他的醫生護士,再沒見過熟人。做人到這份上,也總該慚愧自省——自己是否太過失敗,乃至親人厭棄、友人背叛,活二十幾年情竇初開,難得喜歡也被輕視踐踏。
薛慈脾氣並不算差,甚至他從有記憶開始,便極儘全力地讓自己變得“討人喜歡”一些,但身邊能回憶起的每一個人,都好似避他如蛇蠍,甚至恨他入骨。
都說以真心換真心,但他的真心卻是風中燭火,地下塵埃,沒什麼公平珍惜可言。
幾日.逼迫他的痛楚,讓薛慈的身體不免虛弱,也讓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清醒過來。
他體內如被撥動反骨,失去最後一點畏怖不舍之心。
那些讓他厭惡的畫麵與過去離他越來越遠,變成走馬燈般。
臨死之前,薛慈想,世道對他實在不公平,他總要對自己公平一點。那些人憎惡他,他也嫌惡他們。
互相厭惡,也算兩清。
……
“薛、薛慈……薛慈!”
耳邊是熙攘慌亂的聲音,像是一窩鳥雀嘰嘰喳喳簇在一塊,哪怕音調清朗,也很難叫人心喜。
無數雙手托在他的身後,小心翼翼地捱著薛慈,哪怕是占不到地的,也要去牽一牽他的衣角。
薛慈微微蹙眉。
他的意識緩緩清醒,堆積在身體當中的沉鬱病痛似乎已經消失無蹤了,但是左眼卻依舊疼得厲害,像是被薛父拿文件夾砸破那天,睜也睜不開,隻能緊閉著,感受眼角顫巍巍地滲出的血花。
“薛慈的眼睛流血了。”稚嫩的少年音傳來,語調中的焦躁不安連著其他人也難言的煩悶起來。
又有人嗬斥:“你彆去碰他眼睛!”
“彆碰他!”
“我看見了,剛剛是長燈明推的薛慈……”
“長燈明,來的時候你可沒說是這種惡作劇。”
“少放屁,我沒有!”有少年罵罵咧咧地說著,語氣非常暴躁。
薛慈的身體還使不上力,隻軟軟地靠在彆人身上,勉力睜開的右眼,看見的是搖晃又昏暗的景象,一條走廊、樓梯,白熾燈光。
“老師來了——”
喧鬨的周圍刹時靜了靜。
訓練營的帶隊老師分開這群八、九歲正精力旺盛的小孩子,看到最中間眼角帶血,臉色蒼白地半躺在彆人腿上的小少年時,頓時臉色比薛慈還要白了。
趙老師一聽見有人受傷的消息,也來不及問清是誰,鞋都沒穿好,便立即趕了過來。畢竟這個野外訓練營中的孩子哪個不是精貴的小少爺,哪怕操著“訓練”、“獨立”的中心主旨,也是絕不能受一點小傷的。
何況這還不算是小傷。
更讓老師感到窒息的是,這位受傷的少年來頭還不小。
薛家的小公子。
趙老師上前一步,先將人抱起來了,走廊上燈火透亮,將影子照的搖曳。他手都是抖的,全身血液冰涼,讓助手幫忙通知了醫療室駐守的老師,緊急搶救。
被按在雪白床位上的時候,薛慈聽著醫生的指示微微抬頭,很安靜地被處理著眼睛上的傷口。
在這段混亂的過程中,他也總算明白了現在是什麼狀況。
——他沒死,還回到了九歲的時候。
薛慈重生了。
說起來薛慈自己都覺得好笑,他這樣一無是處惹人厭煩的廢物,重生來又有什麼意思。
現在的情況,他也依稀記得,九歲的暑期他被送去了一個求生訓練營。
其實求生自立的內容沒多少,不過是小孩子間的玩樂,再深刻的意義,也可能是大家家世都不差,說不定以後能成合作夥伴。成年後才會用到的社交人脈,從童時起他們就開始經營了。
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訓練營,在薛慈的記憶占比中不值一提,受沒受過傷他都不記得了,倒是記得自己在訓練營中和其他人關係並不好,獨來獨往了半個月,最後提前幾天收拾東西回薛家了。
再多的記憶,卻也沒了。
不過聽剛才那群小孩的話,他受傷應該不是意外,是被人推的,還是性質非常惡劣的“惡作劇”。
薛慈依舊不在意。
——討厭他的人再多不過,這幾個小屁孩算的上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