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紅霞抖得嘴唇都在顫,但是身上沒有半點力氣了。
啊啊啊啊啊——
她在心裡無聲地尖叫。
她這是招惹上了什麼玩意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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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烈家的梳絨機在停了一天後,重新轉了起來,不過林榮棠家出事的消息很快傳開了,村支書把這件事上報了,王書記很重視,特意過來了解了林榮棠家的情況,並且表示一定得把這事處理好。
村支書又找了人從中說合,最後算是談下來價格,林榮棠家負責給王瓜月治病,付錢看病,等病好出院後,林榮棠家在給王瓜月家五千塊錢,從此後再無瓜葛了。
這個結果,王瓜月家裡心滿意足,王秀菊雖然心疼錢,但也鬆了口氣,她也怕被人家這麼賴上。
王瓜月在過年前出院了,回到村裡,臉色煞白,缺了一隻胳膊,見人就落淚,大家都感慨,覺得這孩子可憐。
很快,王瓜月的婆家就來人了,意思是這婚事沒法繼續了,說了一堆好話,希望王瓜月家體諒,王瓜月家其實也知道,賴著也沒意思,好在談了談,人家婆家也沒要回彩禮,就這麼著拉倒了。
王瓜月聽到消息,狠狠地哭了一場,躲在屋裡不出門。
村裡人都感慨,覺得她可憐,不過又覺得,這也不能怪人家婆家,本來就是相親結婚,當初相親好好的,現在沒了一條胳膊,人家小夥子娶了沒胳膊的媳婦,這不是白白被拖累嘛?
王瓜月娘卻開始張羅著給兒子娶媳婦了,倒是很快娶了一房,姑娘長得好看,還是民辦小學老師,把王瓜月娘高興得合不攏嘴。
大家暗地裡笑,得了五千塊,是能娶一房好媳婦了!
王瓜月娘說定了兒子媳婦,又給閨女找婆家,找了半天,最後說定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光棍,也沒要太多彩禮,就這麼著定親了。
冬麥知道這消息,也有些替王瓜月惋惜,她現在還記得那姑娘笑起來的樣子,不算頂好看,但也讓人舒坦,誰知道遇到這種事。
這時候,公社裡召開了一個會,把各村裡搞羊絨的全都叫過去,給他們開會,講了這次的事故,並且提到要注意安全,防範這種事的發生。
王書記把沈烈的事情當做了典型,要讓大家都學習沈烈的經驗,為了這個,又組織大家夥來沈烈這裡學習,甚至連路奎軍都帶著幾個人過來。
學習完了後,路奎安留在了沈烈家裡吃的中午飯,一起吃飯自然喝酒了,王二嬸胡翠兒婆婆幫著來做飯。
酒桌上,路奎軍感慨:“兄弟,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哪!你看我那裡梳絨的小姑娘,一個個都想著掙錢,掙錢太心急,你一天讓人家乾八個小時,人家自己心裡都不樂意,誰願意?再說梳絨機多起來,本村的梳絨工不夠,肯定得用外村的,到時候還有吃喝拉撒都是麻煩事,一台機器養六個人,哪養得起?”
沈烈聽這個,還是道:“哥,還是得當心,萬一出事了,那不是鬨著玩的。”
路奎軍:“肯定得當心,回去我就叮囑叮囑,學你,立起來一個規矩,不過一天乾八個小時真不多,你不知道外村有些人,人家都是一天十六個小時在拚,人家一個月掙六七十才高興呢!”
沈烈便不說話了。
這就是農村的現實,哪怕一個梳絨工的胳膊斷了,但還是有不少梳絨工,覺得那種事距離自己很遙遠,心存僥幸。
畢竟不怕累,就怕沒機會掙錢,能掙錢,誰不拚命掙,恨不得黑天白夜地乾。
當然了,也確實,很多人掙到了錢,致富了,沒出事。
大家都覺得這種倒黴事不會輪到自己。
但是真輪到自己就晚了,王瓜月缺了一條胳膊哭的樣子,沈烈還記得。
王瓜月家裡人拿了五千塊錢補償,高高興興地娶新媳婦去了,可是沈烈心裡不好受。
他並不能說服所有的人照著他的路子做,隻能自己堅守著,哪怕少掙一些錢,犧牲一些利潤,也不能出事。
真出了事,良心一輩子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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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瓜月弟弟娶了新媳婦後,王瓜月自己也嫁出去了,嫁得不好,出門的時候據說還在哭,大家都唏噓不已,攤上這種事了,還能怎麼著呢。
冬麥想著這事,終究是難過,雖然王瓜月遇上這事和自己沒多大關係,但是到底是認識的,王瓜月出嫁的時候,她便把自己一件新大衣兩件新毛衣添置給了王瓜月,這都是上海買的,料子好樣式洋氣,自己也沒穿過。
“以後遇到什麼難處,你說一聲,能幫的一定幫。”
王瓜月感激得不知道說啥好,又後悔得厲害,想著如果一直在冬麥這裡乾就沒事了。
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王瓜月嫁出去後,林榮棠張羅著想要重新梳絨了,但是他家出了這事,村裡人都覺得不吉利,自然不願意在他這裡乾。
但是不開工也不行啊,光靠林榮棠自己,兩台機器轉不起來,機器不是自己的,是孟雷東的,每年都得交機器的份子錢,放一天就賠一天的份子錢,這樣耽誤下去也不是辦法。
再說了,孟雷東那裡要趕在年前交最後一批貨,這一批量走得大,靠著孟雷東交貨的也不是林榮棠一家,如果他趕不上的話,錯過這一批,估計就得等到年後了。
可這羊絨,誰知道年後是什麼行情,萬一不行了呢,孟雷東如果過三四個月交貨,那他的本錢得一直壓著了!
林榮棠到了這個時候才急眼了,王秀菊也愁得不行,到處找人幫忙,說要多給人家錢,可現在大家正害怕著,聽說那梳絨機上還有王瓜月的血跡,誰敢去?
最後沒辦法,王秀菊回娘家找了三個小姑娘,每個人每個月給七十塊錢,加上林榮棠自己和王秀菊,一家子齊上陣,總算是把梳絨機重新轉起來了。
他家機器轉起來那天,村裡有人聽到轟隆聲,就忍不住“呸”一聲:“這就是賺黑心錢呢!”
林榮棠才顧不上彆人怎麼看,他緊趕慢趕地梳絨,誰知道分梳到臘月初六的時候,他得到消息,人家孟雷東要給首都絨毯廠送貨了。
他一聽急眼了,他這裡還沒梳完呢!
這羊絨梳完要四遍,他最後一遍還沒過,本來打算最後一起過,結果現在是完全沒成品,趕不上孟雷東這一次交貨了。
他趕緊跑到陵城,和孟雷東談了一番,可孟雷東也沒辦法,總不能因為他就不交貨,耽誤著大家夥的時間吧。
孟雷東撣了撣煙灰:“你這一批等明年再說吧,反正也沒多少量。”
當白色的煙灰在林榮棠眼前消散的時候,林榮棠意識到了,自己在孟雷東眼裡,就是一隻螞蟻,自己的那點量,人家也根本沒看在眼裡。
林榮棠感到了莫大的羞辱,他知道求也白搭了,自己就是趕不上了!
回來後,林榮棠幾乎是抱著死一樣的心思,終於眼看著最後一遍過完了,過完了後,他麵對著一袋子一袋子的羊絨,開始想法子。
他終於坐上了前往首都的列車,去找人家首都絨毯廠,他讓自己首都的大哥幫忙,可是奔忙了幾天,竟然是連門都摸到!
人家馬上要過年了,談業務的都忙著置辦年貨,誰搭理他呢?
他心如死灰地回來,開始琢磨著彆的法子,必須年前把這一批貨賣出去,要不然放這麼一個年,年後還不知道啥行情,他不像沈烈,更不像孟雷東,他的錢背後都是利息,多放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
也就是這個時候,陵城過來一個,說是想收羊絨,說人家收了羊絨要運到外地去,林榮棠聽到了消息,趕緊撲過去和人家談。
談了半天,最後終於談成了,不過價格壓得很低。
林榮棠猶豫了,價格太低了,比他想得還低,這麼一算,加上賠給王瓜月的錢,裡外裡,他幾乎是不掙錢了!
就這麼賣,還是囤積著等年後賣,也許年後能有好價格?
林榮棠陷入了糾結,又猶豫著打聽下孟雷東那裡的情況,年後如果再走一批,得多長時候了,看看他這裡還能等等不。
可就在他糾結的時候,他聽廣播,突然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過了年,這天氣就要暖和起來了。
林榮棠一下子驚到了,天氣暖和了,羊絨製品是不是賣得不好了,那價格豈不是要跌了?
況且,這羊絨放在家裡過年,回頭受潮了或者生了蟲子,那到時候價格也受影響。
最後林榮棠麵如死灰地跑過去,和人家繼續談,談了半天,終於把價格稍微提上去,算著能掙三千塊錢了,他沒辦法,再也不想猶豫了,乾脆賣出去了。
賣出去的時候,看對方那高興的樣子,他心裡也犯嘀咕,知道人家拿著自己的羊絨回頭就能掙錢,可是又能怎麼著呢,自己實在是等不起啊,隻能把這麼大的便宜給彆人了!
其實自己但凡能等得起,哪至於這麼賤賣呢!
對方收貨那天,弄了一輛小貨車來拉貨,拉走後,林榮棠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他想著來拉貨的那幾個人,好像其中有兩個眼熟。
可他什麼時候見過這兩個人呢?
回到屋裡,他娘喜滋滋的,算是這次好歹掙了,總比之前當會計強,也算是發財了。
而孫紅霞最近發燒了,一直咳嗽,病不見好,躺在炕上眼睛發直,整個人蔫蔫的。
王秀菊看到兒子進來:“再怎麼著,咱也掙錢了,我算著上次兩萬,這次五千,好歹也有兩萬五呢!咱也發財了!”
之後她便看到了兒子的臉色:“你這是咋啦?”
林榮棠皺眉,搖頭,還是不說話。
他總覺得不安。
王秀菊更加覺得怪,不過還是起來給他盛飯了。
而就在飯菜端上來的時候,林榮棠突然一個跺腳:“是他,是他們!”
他想起來了,今天來裝車的一個小夥子,就是當初江春耕帶的四個精壯小夥子中的一個,叫啥來著,叫二紅?!
林榮棠咬著牙,牙齒咯吱咯吱響,眼睛瞪得眼珠暴突,就這麼瞪著前方。
他就這麼便宜了沈烈,沈烈竟然來趁火打劫!
王秀菊嚇壞了:“兒子,兒子,你這是咋啦,你,你沒事吧!”
怎麼就跟中邪了一樣啊!
林榮棠卻是瞪著眼睛,突然笑起來:“行,你可真行,沈烈,你可真行!!”
王秀菊:“老天爺啊,這是咋啦,榮棠,你彆嚇娘啊!”
林榮棠卻還是笑,笑得兩隻眼直直地盯著遠處:“你太行了,我服了,我真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