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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信息來得有點突兀, 扶川看了一眼,手指點按了下通訊器上屏幕,微微頓, 但很快敲擊了幾個字。
——是,陛下。
她切換掉屏幕,放下通訊器,而後看著池子裡吃完魚餌後就憊懶離去的魚兒, 心裡有個念頭:這世上的生靈多屈從最原始的獸性, 於饑餓時捕食,於欲望滿足後離去,哪有時間破解不了的欲望。
“殿下, 宗族其他人來拜見。”
管家來報, 扶川微抬眼,目光穿過園林秀色,看到了影壁後麵的LV1-LV4等諸多王族親眷前來拜禮。
這種時候,陳堇再避諱也得按照禮製前來。
她牽著女兒的手, 應付了其他宗族之人的交談, 她心思敏銳, 自看出一部分人的猜疑, 一部分的不屑, 以及更多人的敬重跟忌憚。
但大部分人都是不解。
按理說, 不管是她的夫君對未來帝王的謀殺, 還是夫君親父對現任帝王的背叛, 都足夠讓天棄王府被徹底毀滅,就算她可以憑著大長老跟陳家的關係留得一命,至少女兒的性命是保不住的,更彆提現在王府的待遇沒有削減, 甚至也沒罷黜王位,更沒取消這個王位於自己女兒的唯一繼承權。
畢竟又不像凰青玄那樣有用於帝國跟宗室。
他們不理解,她也不理解。
思來想去也想不到其中的政治謀略,畢竟他們確實沒什麼可值得這兩位帝國主人圖謀的。
可能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忘記了,或者說不在乎。
陳堇心中茫然,但因為當前身份還在,跟天都王府父女並重,還有凰青玄,除了棄血王之外,他們四人現在是身份最貴重的了。
些許,在管家入內稟報後,不多時,他們看到了中庭影壁廊下傳來腳步聲。
過後,那人在簷下白日陰影交錯的時候走出。
長衣曳地,純色的布料不染血腥,不複這一年幾度血腥屠殺的赤色,而她目光悠遠看來,像是在看一盤菜。
眾人心中一緊。
凰青玄第一個半跪下去。
他們顯然得習慣帝國儲君的威權,因為扶川知道未來的凰時鏡隻會比自己更冷酷更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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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廟玄壁之前。
滴答,滴答,似乎有清脆的雨滴聲。
漆黑如鏡,鳳凰飛天。
冰冷的地麵上,至高無上的帝王半跪在那,上身衣衫已經碎裂開來,英健白皙的胸膛上裂皮綻肉,白骨可見森森,一條條惡詛如同蟲子一樣一條條穿梭在骨肉之間,繃緊的下顎不斷滴落粘稠的黑色血液,像是化不開的墨,血水流淌續集在他跪著的一方地麵,如一個深不見底的血色牢籠。
他跪在那,雙手垂擺在大腿上,靜靜仰麵看著玄壁,也靜默承受著惡詛的瘋狂擴張。
他在容忍,也在對抗。
但太無聲無息了,反而顯他整個人如被掏空了內核的磐石,隻剩下風霜侵蝕後的腐朽默然。
戒指還在指上,化出如蛇一樣的粘稠黑液,攀爬在他的手臂上,繞著他的腰身,爬過胸膛,最後盤住他的脖頸,感受著那皮肉包裹的筋管,後貼著他的耳朵。
“它快吃掉你了,你扛不住的,明知扛不住,必然成為被氏族唾棄的腐爛之物。“
“你不是沒見過啊,那些跟你一樣不被喜歡且被放棄的兄弟姐妹,他們是怎麼死的,就那麼一灘爛肉,那些卑賤的嚇人都不想去收屍,喚來凶獸都避讓嫌惡不肯吃食,最後都被倒進了專門豢養的食腐魚池裡麵才處理掉這些不死凰子嗣,不是嗎?”
“你敢不敢讓那些跪在你腳下的族人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你敢,你不在乎他們。”
“但當著列祖列宗的麵,你剛認下讓帝王血嗣斷絕的罪孽?”
“殺絕,滅絕,斷嗣以絕咒。
“沒人記得你的好,凰孤舟,隻有成魔,人間是非才能由你定,權力在你手中,欲望也在你心裡。”
“都已經殺絕那麼多血親了,不差一個她。”
“吃掉她,用她的血肉跟靈魂來完善你的基因,延長你的壽命,你才有機會衝刺神級,擺脫這樣的絕境。”
“吃掉她啊....”
凰孤舟終於抬頭,看著眼前的玄壁,忽從它漆黑鏡麵看到了自己。
一副腐朽中又渴望再生的樣子。
他摸到了戒指,指腹碰到了戒指上鋒利的棱角,腐爛的指骨好像被針刺到了一樣。
他抬手,看著再生的血水一滴一滴澆灌在戒指上,而它像是貪婪的野獸在迅速舔吸它。
“獸性若在,放出籠子,才知道它想要什麼。”
他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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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燈節,時光與人間往複的歡喜可以反複重疊,好像人們樂此不疲在同樣固定的節日裡去跟故人歡喜團聚。
但對於帝國朝堂跟宗族勢力而言又有了其他的寓意。
繼往開來,枝繁葉茂,傳承可續。
長亭夜色這些人不會提前來赤楓,因為不確定這個當前花開錦簇如日中天的帝國什麼時候就突發情況,萬一把他們牽扯進去,慘死在這裡,意靈可未必能直接開戰為他喊冤,所以掐著時間點來最好。
至於要預留時間給自己未來妻子在異國他鄉培養感情什麼的,實在是可笑。
當然,將夜帝國的長公主夜非東歌顯然也是這個想法。
這位將夜帝國的第一美人再盛裝出席,其實在帝國政治層麵的試探觀察赤楓帝跟儲君之外,她也是為了自己的弟弟前來。
“我那弟弟有幸得貴國照顧,實在是感激不儘,周大人可與我飲此杯?“
“客氣了,東歌殿下。“
周琳琅被英閣老往死裡使喚,儼然要加速提拔到內閣,因為帝國正在正處於政權革新的層次,作為一些老臣深刻意識到就算自己能秉持公正,老驥伏櫪誌在千裡,為了煥發政治人才們的新活力,也得主動讓位,帝王都找到了繼承人,他們也得跟上才是,不然等新帝上手,發現放眼看去還是老臣,多少有點尷尬,萬一朝臣抱團欺負新主呢?
額,好像也不會哈!
英閣老等人放眼看著這些同僚提起未來儲君時那綿軟的語氣,不由暗笑這倆帝國的試探算是無用功了,麵對凰時鏡這種強勢鷹派又不乏柔善詭詐手段的老辣人物,企圖從內部瓦解是不可能的。
畢竟可以瓦解的那些人都被處理掉了。
元宵酒會比起春節更自由,沒有那麼多的儀式感,至少現在在接待外臣的過程中是這樣的。
扶川應付了一會後就坐在殿內一角,斜靠著柱子,眉眼些許憊懶,手邊還有一杯近半的酒。
浮空似雲下了礦地就是風度不犯的冷麵總裁,但不吝細膩的觀察力, “殿下比以前酒量差了一些。”
扶川睨他,“或者說是以前還有周旋的必要,現在沒了。”
浮空似雲認真反省了下,“怪我,以前權力上疲弱,如今反占殿下便宜了。”
扶川:“比如?”
浮空似雲微微一笑:“我拿到了好多礦,生意拓展了182.5倍。”
他還帶小數點,真是嚴謹。
也樂於承認被妻子帶飛的事實,且堅定認為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剛剛就幾度無視了其他兩個帝國外交大臣對他的慫恿。
什麼你才華斐然,卻因為妻子身份而被人看輕,我們實在為你惋惜芸芸。
這人就一個態度。
啊對對對,你們說的沒錯。
你多惋惜?太惋惜的話給我點錢吧,有礦嗎?
這副一本正經優雅鑽進錢眼裡心無旁騖搞錢的姿態把兩大帝國的外交大臣氣得吐血,連禾歲等大佬都看得無語。
扶川被逗樂,覺得這倆夫妻都是人間奇葩,“以後專業挖礦?”
其實扶川知道這人的產業很複雜,挖礦隻是資源的最原始積累。
“那些技術的人有人專業去做,看住了最核心的原始資源就可以了,不過按照之前陛下的主張,他希望我去聖羅喬地。”
浮空似雲頓了下,道:“陛下愛屋及烏,給了很大權限。”
他也是隨口一提,也是真心評價這場潑天的鳳凰男富貴,但看到握了酒杯的某人停頓了下。
“殿下覺得不好?”
“沒有。”扶川平靜道:”那邊不太安全,你小心些就是了,但已經開始接觸了?我原以為還要過段時間。“
“本來不至於這麼急,但近段時間蟲族那邊有點活躍,若說種族數量,萬族捆綁一起都不如蟲族,它們一動,雖然目前還未有絕對的威脅,但閣部認為期間有風險,加快速度提前為上。”
這人的心智,她是不擔心的,放眼朝堂,年輕一代也就周琳琅跟他同個平台賽道。
不過蟲族活躍了?記憶裡,蟲族聯盟一直很龐大,但比較不團結,因為範圍太廣 ,且大多智商不夠,在遊戲裡麵不如巨獸聯盟強悍精明,在遊戲曆史裡麵占據的比重不多,大多數是作為中底層副本的怪物材料。
正好她對聖羅喬地感興趣,見浮空似雲已經開始接觸這方麵,便問了起來,而兩人低聲交談的畫麵落在彆人的眼裡自是夫妻感情和諧的證明。
禾歲冷眼看著,心中有點憂慮等日後這凰時鏡再有了一個天賦超凡的子嗣,那除非神殿能在短時間內滅絕不死凰王族,不然他們兩大帝國距離被吞並恐怕不遠了。
帝王來了,目光掃過,掠過她跟同坐的浮空似雲,沒有逗留,冷酷越甚於從前,周身都在沉澱著冷凝之氣,但又不是外放的,沒有強烈的攻擊性。
夜非東歌看向隨同出使的禾歲眼神交換過,跟長亭夜色一起行禮。
外交不是帝王的工作,除非是同級的其他帝王,他需要做的隻是在場,然後完成最後的祭告。
這基本是帝國宗室不死凰族的祭祀禮了,元宵是慰祖宗告氏族的節日,問典祈福。
這個環節,王族宗親都到了,凰青玄等人站在下首,列隊井然。
年少12的王族少年少女將長明燈一盞盞提燈而入,站在邊側,而燈光於白日蓄光,一條條光線落入殿內水生紋的內環水路中,光入水,一條條,時間光陰如長廊,眾人恍然看到了巨大的玄壁從無形中自不死凰氏族的曆史中顯現一般,它佇立在帝王跟前。
除了鳳凰,上麵還浮雕一般顯現了曆代帝王的名字。
按照族規,儲君會備注在邊上,如果帝王有礙,它會默認將帝王權限直接承繼給儲君,這也是某種傳承權限的轉讓,可比表麵上的帝國禮法更重要。
若是定下了,基本就塵埃落地了。
帝王下意識撫手扣腕,好像摸到了皮肉下剛剛再生好的肌理,眉眼微垂。
朱籠等人自然也在,在邊上看著,偶爾觀察長亭夜色等外臣,怕他們出幺蛾子。
好在這些人心裡有點逼數,不敢造次,一切都還算正常。
直到宗族年紀最大的族老上前來,手捧家書,低沉道:“秉持陛下心誌,承歲月之觀鑒,曆事務之磨礪,定宗廟祖宗,今日可繼儲君否?”
扶川聽到了,並不意外,本身凰孤舟不殺她,就是默認留下這個身份了,所以她才去雞娃凰時鏡。
起碼在這點上,她跟這人應該達成了默契。
既然默認儲君定下,禮法上要儘早到位,沒有拖延的必要,所以這人明明幾日避讓了她,今日卻尤發信息讓她出席,她就猜到了有這個環節。
之所以不讓凰時鏡現在就出來,是因為禾歲這些人在場,怕出了紕漏,讓人看出來。
扶川本就站在帝王下側,族老手捧家書站在邊上,見帝王轉身看來,便打開了家書,當著眾人的麵。
“陛下,請上箴言,以定大統。“
沒有筆,因為不需要。
帝王沒看扶川,拂袖抬手,右手手指修長,食指紙上逼出紫金色的血液來,隱隱帶了幾分雷電淩厲之氣,這是他的本屬屬性特質,指尖如落筆,在上麵寫下凰時鏡這三個字。
玄壁上的浮雕也開始顯現.....
夜非東吳這次可以回去了,但將夜帝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本來他倍感屈辱,且情緒有些低落,甚至對這個帝國跟這些不死凰王族有強烈的憎恨。
但看到這一幕,心頭竟莫名契應了,一如自家帝王父子當年的承繼傳統,其實他在想,三帝國鼎立為敵多年,本就不相容,但從帝王家來說,他又是認可不死凰帝王的心術的,也能理解這個王族的艱辛跟可怕。
再看扶川,他下意識想:大抵自己的父王是不如這個凰孤舟的,那自己可敢跟凰時鏡一比?
那更可笑了。
他心中憂慮如東海之水沉甸甸的,朝臣們卻十分興奮,有些年紀大的甚至都真情實感哭起來了。
天殺的,誰懂天天怕帝王嘎掉,帝國王脈斷了傳承的恐懼?
凰青玄再好也畢竟不是正統的帝王脈啊,這在三帝國裡麵都是最大的軟肋。
現在好了。
感謝先帝的花心種馬,感謝江家女子的深謀遠慮,真是太謝謝了!
生一個頂千個,嘿嘿嘿!
大殿氣氛一時莊嚴又熱烈,眾人都壓著歡喜,而千裡明樓暗暗鬆口氣,其實她也怕有什麼反複,因她最近總覺得帝王有點怪怪的,既猜疑是其心性出了變故,亦猜疑帝王殺心不容挑戰,現在看家書已成,便知帝王未曾改變決定。
這樣很好。
穩是第一要素。
族老也很高興,但他主持過三代帝王的加冕,穩住了,繼續沉聲道:”凰時鏡,從今往後,你要謙虛,謹慎,公平且公正,強大且無雙,為帝國未來而操持品德言行,手握權力而克製清明,且,為宗族,為帝王一脈綿延子嗣。“
傳統上的話就這些,曆代帝王跟儲君都這樣,眾人習慣了,扶川也不覺得有什麼,聽完就見族老把家書遞給帝王。
不知為何,扶川總覺得今日的帝王格外冷酷可怕,像是一頭凶獸類蟄伏欲出籠。
剛剛他到場掃她一眼,扶川就有種被猛獸盯上的感覺。
這人....那萬奴戒是否能蠱惑人心?釋放欲望?
帝王抬手,握住了家書,緩緩將家書兩卷闔卷而起。
扶川瞥到這人手上的戒指比往日血紅。
她心裡微微心驚,袖子下的指尖微微醛縮起,做好了戒備。
帝王動作時,言語沉冷清冽,似雨夜藏在簾子後麵點燃的沉香木,煙嫋嫋而起,又隨風緩緩而散。
“今後,孤希你平安康健,於愛者共享長生,且,子嗣可繼,所愛所親皆太平。若光陰有時,心有所求,亦能.....“
這些話沒有一句是按傳統的,也就是不走台詞,族老愣了下,想說什麼,又沒說。
其他人了解的覺得奇怪,但又覺得這也沒什麼。
千裡明樓跟周琳琅微微蹙眉,浮空似雲抿唇,若有所思。
很多人想:大抵帝王此刻是真的把她當唯一的血親了。
殺絕同脈的帝王家,也有那麼一點柔軟的情義嗎?
他不看她,卻看著家書上的曆代帝王跟王儲名字在卷收到最後的時候.....隻剩下了兩個名字。
他停頓的動作跟言語,微移眼,目光終究落在她身上,看到了她低頭,也不知在想什麼,忘記近前一步。
沒人教過她。
她不是這裡的人。
她不是凰時鏡。
他近前一步,將家書最後闔起。
玉片鎖扣啪嗒一聲扣上。
扶川剛剛有些走神,此時因為他走近而下意識退了一點,但察覺到不對,又頓住了,正要跪下去接。
掌心微涼,家書已經在她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