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 吳吒敲響了陸之韻的臥室門。
“茵夢,是我不好。”
他開始道歉。
陸之韻並不回答,她正在看莊南生寫字。
接下來半小時,吳吒在門外舌燦蓮花地哄著陸之韻, 陸之韻時不時懟他兩句。半小時後, 她才勉強“原諒”了他,隻不肯出去。
待吳吒消停後, 陸之韻拉著莊南生進了她的書房。
書房是整棟彆墅裡隔音效果最好的。
她在書桌上坐下,拉著莊南生的手, 仰頭問:“你覺得我過分嗎?可惡嗎?討厭嗎?”
“你心中自有一杆秤, 我不會judge你。但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 我會支持你。”
“你安心嗎?”
這一次,莊南生沒答。
“你愛我。”這一次,陸茵夢笑了, 說的是肯定句。
“對, 我愛你。”如果不是愛,有什麼能讓他放棄他的驕傲,來做她的地下情人?
這時候,陸之韻說:“所以,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也想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陸茵夢,但我知道她的所有遭遇, 或者說,我知道她前世的所有遭遇。我既用了她的身子,就要為她做一些事,比如複仇。”
莊南生不太明白。
陸之韻為他解釋了陸茵夢的重生,簡要地描述了陸茵夢的遭遇。
隻是,這是都不是莊南生關心的。
他關心的是:“你原來叫什麼?如果複仇成功,你會離開嗎?”
“陸之韻。我的真名,叫陸之韻。如果你願意等我,我就不走。”
燈下,莊南生用他那雙清澈瀲灩的桃花眼注視著陸之韻,仿佛要分辨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靜默片刻,莊南生垂睫,將陸之韻拉起來,緊摟在懷,沉聲道:“那就好。”
在陸之韻的腦海中,屬於原主的一生和她自己的記憶交織著。
莊南生身上的氣息有種莫名的熟悉,而她的臉靠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臟在胸腔內一下一下地跳動。
她忽然有了壞心,問:“假如我說,複仇成功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你怎麼辦?”
這時候,莊南生微微笑著說:“你不會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氣勢沉穩,帶著天生的尊貴,仿佛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能令他受到半分影響。
這令陸之韻想起了很多詞來形容他——泰山崩於頂而麵不改色、巋然不動、運籌帷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和平時需要她去哄的狀態全然不同。
陸之韻心底蠢蠢欲動:“我想知道。”
“我會讓你複仇失敗,另外,請道士為你鎮魂,我死之前,哪怕這具身體腐爛,你都不能離開。”
陸之韻並不感到害怕,反倒被迷得心怦怦亂跳。
她笑著說:“我是信德先生和賽先生的。”
莊南生垂眼看她,一雙眼中是她的倒影:“是麼?”
陸之韻反應過來自己話中的矛盾——如果她信德先生和賽先生,那麼她就不可能不是陸茵夢,這是一個悖論。
她將手指擠入莊南生的指縫,同他十指相扣,踮起腳尖,一仰頭,在他下巴上啃了口,說:“你這麼漂亮,不管複仇成功還是失敗,我肯定不走。”
她聲音低低地說:“我舍不得。”
暈黃的燈光在此時顯得格外柔靡,似輕紗一般籠罩下來,有了幾分羅曼蒂克的感覺。
莊南生低頭,在她唇上輕吻了一下,又微笑了一下:“我還沒說完。”
他的笑容有些危險。
陸之韻心跳得越發厲害了:“嗯?”
莊南生唇角揚起了殘忍的弧度:“如果我認為你會離開,也許還會把你關起來。”
陸之韻瞟他一眼,抿唇笑:“虛張聲勢。”
莊南生想了想,說:“每個人都會有瘋狂的時候,也許我發了瘋,真的這樣做呢?”
陸之韻的手像是摁鋼琴鍵一般在莊南生的手臂上翻飛著,竟是有些羞澀地笑了笑:“那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他們的樣子有點做作失真。
漸漸地,兩人的視線對上了,漸漸地膠在一起,兩下都靜默著。
好半晌,又都失笑。
他同她在暖黃色的燈光裡接了一個十分羅曼蒂克的吻,並開始了對彼此索取無度的兩個小時。
兩小時後,他們從浴室裡出來,陸之韻一邊吹頭發一邊看著坐在書桌前處理公務的莊南生,忽然覺得讓他屈居在這裡,有些委屈了他。
委屈他配合她做戲。
委屈他被她金屋藏嬌。
於是,她叫住了莊南生:“生生。”
莊南生:“???”生生是誰?誰是生生?
陸之韻放下吹風機,朝莊南生走了過去,繞至他身後,彎了腰,從他背後摟住他,在他耳後吮吻了一下,到口的正經話,出口就成了低聲輕語:“說不定我是孤魂野鬼,借屍還魂,專門吸食男人精氣的,你怕了嗎?”
莊南生偏頭,同她接了個吻:“彆鬨。”
旋即,他將她拉至前來,在他腿上坐下,一手攬著她的腰,下巴擱在她肩窩上,順便還在她的麵頰上吻了下,另一隻手則照常批示文件。
陸之韻以陸茵夢的悲慘經曆和自己的複仇為藍本,要寫一篇名為《富貴夢》的,莊南生旗下的影視公司會將這篇改成劇本,並邀請著名影星夏如意來拍攝。
她本打算今晚寫最後的收尾,此時此刻,她攬著莊南生的脖頸,看他認真工作的模樣,竟舍不得下去。
夜晚微冷的空氣中,似乎都充滿了此刻的柔情。
這一年的大年三十,吳吒是同陸之韻在陸公館過的。
大年三十的晚上,滿城都是盛放的煙花。
天際是璀璨的煙火,四處都能聽到煙火升空爆破的聲音,落了整個城市的繁華。平民小戶吃過年夜飯後,有的在打牌,有的就在窗邊看煙花。
莊南生前天回了莊家主事,不在這邊。吳母是和彆墅裡的仆傭們在一處吃的年夜飯,仆傭們在吳吒麵前裝相裝得好,吳吒不在時,他們便暴露出本相來。
他們看不起吳母,吳母也看不起他們。
這時候,吳母從心底升起一股悲涼。
她原本以為,吳吒同陸茵夢結婚後,沒把她接過來住,是最令她難過的一件事,不僅傷了她的情還令她丟了麵子,沒讓她過上富貴的生活。
可她沒想到的是,沒有最慘,隻有更慘。
到了這裡,才是噩夢的開始——她非但不能幫助吳吒將陸茵夢調/教成賢良淑德的二十四孝好媳婦、不能霸占陸茵夢的財產、不能威風凜凜頤指氣使地享福、沒有“多年媳婦熬成婆”之後的權利,甚至於,她還要日日夜夜聽陸茵夢同奸/夫苟合,看他們出雙入對卻要幫著他們欺瞞自己的兒子……
日日夜夜,都是一種心理上的煎熬。
再加上仆傭們每天明裡暗裡的冷嘲熱潮……
簡直令她煎心日日複年年。
吃過年夜飯後,她一個人坐在後院花架下的秋千上,不由得淚如雨下,她是作了什麼孽才有今天的下場?
吳母不敢想。
她想靜靜,可是院子裡風有點大有點冷。
這裡的海拔很高,能看到全程的燈火和煙花,可滿城的熱鬨,也隻襯托了她的惆悵與悲苦。
她沒待幾分鐘,實在熬不住,回去睡了。
這一夜,她又做了夢。
再次夢到了陸茵夢為了吳吒和家裡決裂,和吳吒一起草草結婚前後的遭遇。她夢見自己怎樣威風凜凜地對陸茵夢指桑罵槐、怎麼利用吳吒的孝順和陸茵夢的善良欺壓陸茵夢、吳吒不在時怎麼對陸茵夢頤指氣使甚至於不點名冷嘲熱潮、怎麼同鄰居聊天說陸茵夢笨不是好媳婦做家務笨手笨腳……
她夢了她在陸茵夢死前自己對她做的一切後,這一世,陸茵夢同吳吒結婚前後和夢中的截然不同、她所見的陸茵夢的點點滴滴、陸茵夢對她做的每一樁每一件,都按照時間順序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回放……
最後,有個清晰的聲音說:“從來沒有無辜受苦的人,都是前世的因果。”
吳母腦內轟鳴一聲,似是靈台的突然清晰,太陽筋劇痛,仿佛要穿裂她的腦袋,她醒了過來,心裡卻浮現出一個十分恐怖的念頭——難道陸茵夢是從地/獄回來複仇的惡鬼?
吳母隻覺不寒而栗。
她越想陸茵夢的種種作為,她越覺得一定是這樣!
也許,她是在哪路神仙的逆轉下,回溯了時光?
越想,吳母越覺得毛骨悚然,簡直要發瘋。
她從臥房出來時,仆傭們已經做好了湯圓。在香城,大年初一的習俗是早上要吃湯圓。
吳母麵色極差,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個,仆傭們也都不管她。這時候她才發現,吳吒和陸茵夢昨晚竟沒有回來。
這時候,她總覺得所有人都在看她,都在對她指指點點。
仿佛有無數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知錯了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知錯了嗎?”
吳母想要去附近的道觀找個得道的法師問問,來做一場法事。假如陸茵夢果真是複仇的惡鬼,就讓道士收了她。
從彆墅出去,她站在路邊,隔壁的隔壁的一戶人家開車出門,要去給祖宗上墳,有一條長毛的白色薩摩耶跑了出來,汪汪直叫。
此時,吳母心裡隻剩下一個念頭:那條狗在看我,在衝我叫,肯定是因為我同陸茵夢相處久了,沾上了她身上的鬼氣。
她甚至覺得,那條狗幾乎也要撲過來咬她了。
不多時,狗走了,車也走了。
吳母四顧茫然,隻覺自己被困在了這座山上。
上午十點多時,她遇到了一戶好心人,開車下山時帶她下了山。
她去了一家道觀,和據說有真本領的法師說了自己的苦厄。法師本來說要隨她來看看,可談及酬勞時,得知吳母並不是掌管錢財的人,要驅的鬼是昔日的香城第一名媛陸茵夢,心頭一跳,令吳母報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當即神情嚴肅道:“這事不歸我們管。”
最後,竟閉門謝客。
吳母跪下苦求,道士沒法子,給了吳母一張平安符,稱隻要戴在身上,可保她無虞。吳母再求時,就被道童請出了道觀。
她本來有些害怕,想回原本租的房子,可吳吒來接她時,她太過意氣風發,太想要炫耀自己一朝成為人上人,已退了租。
她還是回了陸茵夢的彆墅。
她沒地方可去了。
這時候,她體會到了被困的感覺。如今,她是被困在了這座山、這套彆墅裡,承受各種冷嘲熱潮,承受恐懼,夢中的陸茵夢癱瘓在床,每天都要聽人在她床前冷嘲熱諷、聞著自己排泄物的惡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麼感覺?
在夢中,陸茵夢一直活著,死都死不了,是她先找的道士,為吳吒測算過,陸茵夢旺夫,吳吒會富貴,固然有他自己的能力因素,主要還是陸茵夢旺夫,帶起了吳吒的運勢,令他做什麼都順利。
她和吳吒擔心一旦陸茵夢死亡,吳吒的運勢會走低……他們已經不滿足於已有的富貴,哪怕失去一點兒都是不能容忍的,更不能容忍失去運勢。
因此,他們成就了陸茵夢悲慘的一生。
大年初二,陸茵夢和吳吒依然沒回來。
大年初三,陸茵夢和吳吒依然沒回來。
大年初四,陸茵夢和吳吒依然沒回來。
大年初五,陸茵夢和吳吒依然沒回來。
大年初六,陸茵夢和吳吒依然沒回來,吳母驚魂甫定。之前她對於自己幫助陸之韻瞞著吳吒時內心的掙紮與鬥爭早已麻木,現在麼,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就找了個借口——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吳吒,為了他們母子的未來。於是,她認為她的一切行為都不應當受到譴責,都是正當合理的。
她說服了自己。
大年初七,陸茵夢和吳吒回來,吳母剛平定下來的驚懼又起,幾乎不敢麵對陸之韻,從此她說什麼是什麼。
仍舊是在大年三十這天晚上。
放過煙花後,黃雁兒拆開幾封她的愛慕者寫給她的信,同黃鶯兒一起對寫信人評頭論足,又好奇地問黃鶯兒:“你有喜歡的人沒?”
黃鶯兒還在上中學。
她的成績很好,才情是全班公認的,喜歡她的人也不少。
黃鶯兒笑著說:“沒有,他們都太傻,一個也不值得喜歡。”
黃雁兒不信,好笑道:“我又不會告狀,你同我說,我絕不告訴彆人。如今正是剛開始發育的時候,情竇初開,你怎麼可能沒有喜歡的人?”
喜歡的人?
黃鶯兒的腦海中掠過當初在趙香君的園會上,她對陸茵夢那驚鴻一瞥。
陸茵夢驚豔了她,陸茵夢令她很失望。
那是喜歡嗎?與其說喜歡,不如說她傾慕過她。
隨後,黃鶯兒腦海中又掠過了吳吒的身影,不由得冷嗤一聲,他也配?
黃雁兒以為黃鶯兒對她的話嗤之以鼻,不由得氣笑了,伸手捏她的臉:“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才什麼年紀就是故作老成?”
黃鶯兒笑著躲開:“我沒有。”
這一天晚上,黃鶯兒陪著家人守歲,看了一夜的煙花。
當初在趙香君的園會上那驚鴻一瞥,在她心目中的印象漸漸深刻,直刻到了她的心底。這天晚上,黃鶯兒也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很多,夢中事同現實有差異,但她依然被陸茵夢驚豔,也依然對陸茵夢失望。
後來,得知陸茵夢為了嫁給窮小子吳吒同家裡人反抗,她佩服過陸茵夢一段時間,認為她相當有反叛精神,敢於抗爭、敢於蔑視規則,於是,失望又變成了傾慕。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對陸茵夢很好奇,好奇她嫁給吳吒後過著怎樣的生活,就悄悄地去看了陸茵夢,沒想到,看到的卻是吳母對周圍的鄰居大放厥詞,說富家小姐也就是個花瓶兒,看著好看,什麼也不會做,配不上他們家的吳吒,看到的是吳吒對陸茵夢表麵上深情款款,實際上則不耐煩,通常以太忙太累為由為自己的脾氣做遮掩。
她本來是恨吳吒和吳母的,認為他們不應當這樣折辱一個女鬥士。
可是,再後來,她看到了什麼?
她看到陸茵夢竟然相信吳吒對她的“深情”,對吳吒在外麵同彆的女人偷情毫無所知,對,甚至於聽從吳吒的話,處處忍耐粗魯無禮蠻橫的吳母……
她儼然已是一個廢人了。
靈氣不再,沒有自我,永遠活在彆人的想法裡。
那一刻,她不再恨吳吒和吳母,她恨陸茵夢。恨她空有一副好皮囊,空有一身才華,卻是天字第一號大蠢人,恨她曾令自己欣賞的抗爭都成了愚蠢的佐證。
於是,她接受了吳吒的勾搭,並主動找他,同他在彆人家、在花陰下,做了那荒唐事。
她覺得有點惡心。
可是,吳吒得到過陸茵夢,間接地,她也算和陸茵夢有了聯係。
為了讓陸茵夢悔恨、意識到選擇吳吒是一個錯誤,讓陸茵夢意識到她的前半生是一個錯誤,她讓陸茵夢知道了吳吒在外麵的情人。
可是陸茵夢和吳吒大吵一架之後,妥協了。
於是,她給吳吒吹枕邊風,要他給自己的一個名分,娶她做二太太。吳吒同意了,於是有了陸之韻的車禍和癱瘓。
黃鶯兒沒想到吳吒會做得這麼狠,可即便如此,陸茵夢還是沒有和吳吒離婚的意思。於是,為了令陸茵夢醒悟,她在吳吒全程知情的情況下,害了陸茵夢所有的孩子。
那時候,陸茵夢癱瘓在前,日日聽她和吳吒的恩愛經,憤怒,卻不能有所作為。再後來,她意外得知吳母和吳吒的算盤,才明白,在吳吒和吳母的算計下,不論是為了吳吒的事業還是吳吒的名聲,陸茵夢都走不了。
她唯一的機會,是在當初發現吳吒出軌的時候。
那時候,陸茵夢父母的人脈還沒能完全被吳吒消化,吳吒還沒成為首富,陸茵夢的哥哥嫂嫂們還沒有被吳吒收買……
再後來,是陸茵夢苦痛的幾十年。
而她日複一日地去嘲諷陸茵夢,去念自己和吳吒的恩愛經,將吳吒和吳母的陰謀詭計一一炫耀地說給陸茵夢聽,隻希望她能記住,她被毀了的這一生,是因為什麼。
沒有她黃鶯兒,總會有什麼藍鶯兒綠鶯兒……陸茵夢的下場是不變的淒慘。
不如她親自來。
至少,可以令陸茵夢記住這個教訓。
雖然鬼神事都是封建迷信,但大部分人總相信人死後會成為鬼,會有魂靈。包括黃鶯兒。
陽間事了了,總還有陰間事。她等著陸茵夢向這惡心的一家子複仇。
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吳吒和吳母竟然是將事情做絕,捐資修巫蠱娃娃樓鎮壓陸茵夢的魂魄,令她不能投胎,也不能回陽間報仇。
而原因麼,竟然是為了留著陸茵夢個繼續旺吳吒,順便杜絕她成為厲/鬼前來報仇。
做儘虧心事,總怕鬼敲門。
說的,就是吳吒了。
再後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