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打完氣,遲澄趴在陸靖言胸膛上,張開雙臂抱住他:“爸爸,我給你溫暖。如果你想去找媽媽,你就去吧。我可以一個人在家裡,也會好好聽文姨的話……”
***
程寰經曆車禍以後,變得安分守己,配合地接受所有治療。
程燁以為他曆經生死劫難終於轉性,欣慰不少,對程寰的看管就有所鬆怠。
卻沒想到程寰出現在病房的時間越來越少,後來再沒有回去過。等他意識到的時候,程寰已經不見蹤影。
此時不比平常,程寰身受重傷,距離出院還有至少三個月的時間,由不得他胡來。程燁氣得不輕,短短幾日間,兩鬢的發全白了。
程燁眉梢擰緊,盤腿坐在客廳地上,麵前擺放著寬闊的檀香案幾,身側站著一名眉眼淩厲的中年男人。他叫聶誠,近年來,經常輔佐程燁左右。
程燁無心博弈,把棋盤推在一邊,慍怒問:“找到程寰了?”
聶誠點頭:“是。”
“他去哪裡了?”
“現在在W市。”
“他去W市做什麼。”
聶誠說:“程寰離開之前,遲櫻曾出現在他治療的醫院。這些天程寰一直跟在遲櫻身後,但並沒有和她說什麼話。還不能完全確定,程寰是不是為她而去。”
“又是遲櫻?”程燁痛心,直接把手裡的將摔了出去,啪地一聲,狠狠砸在地上,“程寰都變成這幅樣子了,怎麼還不長記性?!他沒事和陸靖言搶什麼女人?!”
聶誠見勢沉默。
程燁怒火中燒,手背上青筋暴起:“既然人都找到了,為什麼不把他拖回來!”
聶誠說:“程總,您也知道程寰的脾性,如果能勸他回來,早就勸回來了。”
程燁胸口劇烈起伏:“車禍之後,他性子不是收斂一些了?更何況他現在傷筋動骨,行動不便。你一個人不行,就十個人去。程家上上下下那麼多人手,我不信還能製服不了他?”
聶誠說:“正是因為程寰身上有傷,我們才不敢輕舉妄動。”
程燁冷聲道:“就是把他骨頭打斷,也給我弄回來。”
“是。”聶誠應下,停頓後開口:“不過程總,我們是不是該給陸氏一點教訓了?”
“那也得有能力——”程燁握緊了拳,指骨咯噔作響,最後也隻能重重歎氣。
聶誠正要開口,這時大廳的門開了,程婭彎腰換鞋,然後走了進來。
她是程寰父親程岫和情婦偷生的私生女。程家私底下接納了她,也曾試圖栽培。但程婭心思從來不曾放在學業上,大學都沒有念。程燁給她安排過各種工作,算不上太好,因為複雜的她也做不來。結果程婭趨炎附勢,仗著自己程家人的身份,常常把身邊的人得罪個遍。每上任一個新的崗位,不出數月就會被辭退。
程燁聽到門口的動靜,抬眼就看見程婭穠麗妖豔的妝容。想到孫輩就沒有一個人能讓他省心,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有臉回來——”
程婭習慣了這番情形,麵不改色地走向程燁,脆生生地喊他:“爺爺!”
程燁一口氣還沒順過來:“不要叫我爺爺!”
程婭腳步稍微停頓,然後小跑過來,繼續細著嗓子喊:“爺爺……”
她一邊說著,一邊跪坐在程燁身後,給他捶背:“爺爺不要生氣,您在乾什麼?”
程燁內心被取悅,但沒有顯露,麵目表情地看著昨天W市景區的監控視頻。
程婭也探著身子,向電腦屏幕看去。
灰糊糊的畫麵中,遲櫻戴著口罩,身形纖瘦。哪怕像素不高,她的臉容模糊不清,也不妨礙透出楚楚動人的美。
程婭幡然想起什麼,情緒一下激動起來:“她就是程寰喜歡的女人?”
程燁闔上眼睛,胸口又起伏了一陣,才不情不願地承認:“嗯。”
“原來她就是遲櫻!”程婭驚訝,眼神驟亮,“爺爺,我想起來了!以前在幼兒園工作的時候,她總是這樣帶著口罩,來接一個叫遲澄的男孩!如果我沒猜錯,她早就和陸靖言在一起了,他們還有個在讀中班的兒子!”
程燁壓根沒信,薄怒地打斷她:“這種事情,你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你信不信隨便了!”程婭嘴巴一癟,五官皺成一團,嬌聲道,“我組織話劇排練的時候,那個男孩嬌氣得要命。因為沒順著他的心意,一跺腳就跑回家了!沒出兩天,我就被園長趕回家,我怎麼能不清楚!我終於知道我為什麼會被辭退了,爺爺,這根本就不是我的錯!”
程燁眯了眯眼睛,語調突然變沉:“你說的都是真的?”
程婭點頭肯定:“千真萬確!”
程燁冷笑幾聲:“陸靖言肯為了遲櫻,幾番打壓程氏,原來他們連孩子都有了。我怎麼會有這麼糊塗的孫子。”
聶誠眸光閃爍,語氣中暗示意味明顯:“近一周以來,遲櫻都是獨身一人,如果我沒有猜錯,陸靖言正在加派人手找她……”
程燁認真聽完,粗糲的指腹用力地摩挲著棋子:“獨身一人?夫妻吵架很正常,不過她之前去醫院做什麼?”
聶誠說:“遲櫻在景區救了一個孩子,這件事在景區傳遍了。”
“這麼善良?”程燁慢慢笑了,眼眸中蓄著危險。
沉默過後,他用棋子重重地叩響了桌麵:“把那個孩子綁起來。”
***
W市下起了雨,天地間織起了灰蒙蒙的簾幕,遲櫻打著傘沿街行走。
路過一個岔道口時,小巷深處傳來了孩子的哭聲,淒厲而絕望地劃破雨簾。
遲櫻下意識地皺眉,這個聲音有點耳熟,她好像在哪裡聽過……
她心裡湧起了強烈的不安,沒有猶豫地折進小巷。眼前的景象,卻讓她震驚得瞳孔驟縮。
肮臟的垃圾桶旁,男孩無助地蜷縮在地上。他穿著單薄的病號服,身上的疼痛讓他放聲大哭。
遲櫻目光呆滯,渾身顫抖。那是她在風景區救過的孩子,此刻他不應該在醫院接受治療麼,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距離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她明明已經跨越了半個祖國……
他被他的父母拋棄了嗎?可是那天,他們還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熱淚盈眶地說著感謝……
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弄堂的儘頭,是一個封閉的角落。遲櫻不能確定這是不是陷阱和誘餌,可是她沒辦法,男孩的傷還沒有痊愈。秋天的雨水淅淅瀝瀝,他弱小的身軀就這樣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瘦削的臉蛋上還沾著不知誰家丟棄的冷炙殘羹。不管男孩是出於什麼緣由躺在那裡,怒火都在她的胸腔裡劇烈地燃燒起來。這是她這些日子來,冰凍的心臟迸發出的最強烈的情感。
遲櫻一刻都不想再耽擱,緊緊地握著手機,向孩子走近。
四目相對,男孩看到她的一刻,哭聲弱下來,眸中燃起了明亮的希冀。遲櫻心中一顫,彎腰抱緊了他。
她還來不及反應,一群人從四麵八方竄出來,把她圍困在角隅。他們手腳利落地摁住她的肩膀,掰開她的手指,奪走了她用來報警的手機。緊接著,一根細長的針管從她後頸刺入。她的手腳被捆綁起來,重重地扔進了越野車的後備箱。啪地一聲後,世界跌入沉寂。
遲櫻感覺不到疼痛,就快失去意識了,周圍一片漆黑,卻遠比不及思緒模糊。
她遲鈍地想……她會這樣死掉嗎,在心臟痛到麻木的時候,平靜地結束生命。再也不用去麵對她躲避的一切,再也不用痛楚地舔舐傷口,再也不用悔恨和難過。這樣結束不是很好嗎,她死過兩次了,早就不怕死了。
她的睫毛在黑暗中極輕地顫抖,呼吸逐漸變得微弱。
可是……
遲澄沒有媽媽,他會很難過吧。還有陸靖言,他為她付出了那麼多,她卻總讓他受到傷痛。
她說她會回家,可是為什麼一直都沒有回去。走著走著,她好像什麼都忘了。忘記了為什麼出發,忘記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愛過的人,忘記了她夜以繼日追尋的理想,忘記了她前世那麼多那麼多的遺憾。
她也看過重生,為什麼主人翁都積極地改變自己的命運,隻有她像縮頭烏龜一樣躲起來。說好的夢想,難道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笑話。說好的自信自愛,獨立堅強,難道她這麼容易就丟盔棄甲。重活一世,她還是沒有陪著遲澄健康快樂地長大,還是沒有站到她想站到的位置,也沒有和他相守到老。
她最近在做什麼,拖著沉重的軀殼,沒有靈魂地行走在塵世間,又一次重蹈覆轍嗎。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真的應該像行屍走肉一樣嗎。
她好像很不甘心。
困倦越來越重,意識瀕臨消逝,遲櫻疲倦地闔上了眼睛。她好累,不想再思考,事已至此,想那麼多又有什麼用呢。明明沉睡才是讓人輕鬆,可是為什麼,黑漆漆的世界中,她恍惚看見了陸靖言蒼白的臉,烏青的唇,看見他額角滑落豆大的汗水。她從來沒想過,世界為什麼會重來,可是為什麼,一個滄桑的聲音在告訴她,因為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她這樣不作為地放棄,對得起他,對得起她自己嗎。
她眼眸好像又濕了,可是應該怎麼辦,她手腳被束縛,意識在湮滅,她來不及報警,他們就搶走了她的手機。
手機……
混沌的腦海中,她隱約記得,她還有一隻手機。為了躲避過去的人,她很久都沒有開機過了。
她掙紮著施力,反剪在身後的手,在黑暗中碰了碰。幸運的是,包就在附近。她拚死抵抗著意識的消散,從底層取出它,開了機。藥物瘋狂蔓延,她本來早該睡過去,完成這些動作,她的身體已經疲憊得不像話。
可是開機密碼繁複,沒有辦法輸入密碼。她從來沒有緊急撥號過,也不知道怎麼盲觸。
深深的絕望中,朦朧的意識裡,她又突然想起。
“遇到危險的時候,鎖屏狀態短按三次手機音量上鍵,你會得到最及時的救援。不用開啟GPRS,呼救後會自動開啟。”
快沒有力氣了,手指軟綿,使不上勁。可是,隻要三下就好。
她痛楚地把意識凝在指尖,努力地摁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摁了幾下,摁錯了沒有,不知道那個呼救係統是不是真實存在。
砰地一聲,手機跌落在車板上,遲櫻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