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去太久,破開的洞口又太小,很難將他拉出來。”
有個醫者模樣的姑娘細聲細氣道:“城牆唯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能破。”
周慎點頭,生滿老繭的右手輕輕覆上牆壁,劍氣漸生。
隨著一道道裂痕如藤蔓浮現,磚石皆化作齏粉墜落,漸漸地,自城牆裡露出男人的整個身形。
“等等……”
在填滿整個夜晚的寂靜裡,忽然有人訝然出聲:“你們快看,那是什麼?”
不止他,謝鏡辭同樣一愣。
隆冬的雪光映襯著月色,四下皆是昏暗如潮,然而在那處被破開的洞口中,卻現出一道更為皎潔溫潤的瑩白色光團。
光團圓潤纖巧,靜靜懸浮在付潮生頭頂之上,好似在無窮黑暗裡,孑然照拂了他五十年的小月亮。
“這是……”
有人攜了哭腔,聲線顫抖地小心翼翼問:“這是……神識成體?”
然後是另一道更為響亮的哭音:“真是神識成體!”
神識成體。
謝鏡辭的心跳,從未有這麼快過。
在這片鬼域之中,除了魔修,最多的,便是鬼修。
原由無它,隻因籠罩四野的不止魔息,還有死氣。兩相融合之下,對於魂魄的滋養大有裨益,而恰恰鬼修,煉的便是魂與神識。
按照常理,人死如燈滅,魂魄會在天地之間悄然消散、不複存在,然而付潮生不同。
謝鏡辭深吸一口氣。
是了……付潮生,他是不同的。
倘若他中途死去,沒有靈力的遺體無法阻擋魔氣侵襲,蕪城百姓同樣會遭殃,因此,在江屠把城牆砌完之前,他必須活著。
城牆閉攏的那一刻,也正是他閉上雙眼的時候。
這樣一來,就不可避免導致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況。
已知付潮生死在城牆中,而城牆裡的結界密不透風,魂魄與神識都不可能有一絲一毫泄露到外麵。
已知結界由大量靈力築成,在城牆中央,擁有無比渾厚的靈氣。
又已知,付潮生的神識在如此龐大的靈氣中,靜靜涵養了五十年。
城牆裡封閉的力量,儘數成了他的養料,讓本應脆弱不堪、隨風而散的神識……
得以凝聚成型。
就像所有鬼修都會做的那樣。
“鬼、鬼修!”
不知是誰一邊哭一邊笑一邊大喊:“咱們這兒誰是鬼修!”
*
鬼修們一擁而上,差點發生踩踏事故,後來好不容易找到個靠譜的,聲稱付潮生神識已經成型,之所以還是圓球形狀,是因為他從未修習鬼道,一竅不通。
若想讓他恢複成尋常的模樣,應該隻需讓他們這群鬼修渡力,借由強大外力,把枷鎖破開。
這一步,需要起碼一夜的時間。
於是鬼修們雄赳赳氣昂昂,聚在一起開始商量對策辦法;周慎與溫妙柔被送去醫館療傷;江屠被迫拿出魔氣解藥,讓鬼域修士們得以離開鬼域,不再依賴於魔息。
得知自己還是會被處刑時,江屠的罵聲像是在唱《青藏高原》。
至於謝鏡辭,則是被裴渡送去了醫館,經過一番上藥治療,又被他不由分說帶回客棧。
她本來還想守在那群鬼修身邊慢慢等,卻被“謝絕打擾”為由,眼睜睜看著他們帶著小光球進了小屋。
“你說,付潮生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鏡辭激動得睡不著覺,拉著他在房裡嘰嘰歪歪:“明天應該就能看見他了――不過鬼門隻開兩天,我們很快得走,好可惜。”
她說話時雙腿一蹬,整個人縮進厚厚的被子裡,裴渡下意識彆開視線:“謝小姐,你受傷後好好休息,我也得回房了。”
看他懟裴風南時伶牙利嘴的,怎麼一和她說上話,就像個呆呆的悶葫蘆。
裴渡不想留,謝鏡辭自然也不會多加勉強,隻好把滿肚子的話硬生生憋回去,乖乖點頭。
然後在下一瞬,腦袋裡就響起係統的聲音。
[大失敗!作為一名優秀的綠茶,怎麼能放棄如此珍貴的單獨相處時間?受傷的心靈需要安撫,受傷的身體更需要慰籍喲。
――相應場景觸發,請開始你的綠茶秀!]
謝鏡辭:……
雖然這玩意用了例行公事的語氣,但她卻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滿全是幸災樂禍。
床前的裴渡正欲轉身,她心下一急,抬手拉住他衣袖,順勢往回一拉:“等等,裴渡――!”
這股力道來得猝不及防。
他的身體並未完全轉過去,整個人都是毫無防備,謝鏡辭的動作卻是又凶又急,在一刹恍惚裡,裴渡隻感覺到身旁掠過的寒風。
身體不受控製往前倒的時候,出於條件反射,他用手掌撐住了床欄,膝蓋則是跪在床沿之上,陷進綿軟的被中。
在撲麵而來的香氣裡,他看見近在咫尺的、屬於謝小姐的眼睛。
他正將謝小姐……壓在身下。
差一點,就整個人倒在她身上。
裴渡渾身陡然一熱。
“對不住,謝小姐,我――”
他少有如此慌亂的時候,任由耳朵上的火胡亂地燒,腦海裡一團亂麻,隻能手腕用力,試圖把身體撐起來。
然而卻失敗了。
謝鏡辭抓著他的那隻手,到現在仍未鬆開。
他猜不透她的用意,心亂如麻。
臥房裡安靜得可怕。
忽然裴渡聽見她的聲音,自他身下而來,微微弱弱,如同貓的呢喃:“……疼。”
隻一個字,就足以讓他的耳朵轟然炸開。
耳邊充斥著謝小姐平緩的呼吸。
抓在他手上的那隻手稍稍用力,又輕輕鬆開,軟綿綿搭在臂膀結實的肌肉上,力道的變動好似伸縮不定的小勾,把他一顆心臟也撩得懸在半空。
謝鏡辭用極低極低的音量對他說:“傷口,很疼。”
謝鏡辭在心底罵了句臟話。
她在撒嬌,而且是對著裴渡。
她死了。
讓她剁碎自己吧。
――所以說怎麼會有這麼羞恥的台詞啊!裴渡會不會覺得她有病,不,他一定會覺得她有病吧!
虛假的謝鏡辭楚楚可憐,腦袋裡真正的謝鏡辭已經開始憤怒地滾來滾去,折磨她這具已經不再乾淨的□□。
此時的裴渡已是大腦一片空白。
那兩句話十足簡短,卻將他撩撥得慌亂不堪,在屏息之際,聽她繼續道:“你能……吹一吹嗎?”
謝鏡辭:毀滅吧。
謝鏡辭繼續散發無害的茶香:“你不要多想哦,我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不舒服的話……你如果能吹一吹,也許就不會那麼疼了。”
她一邊說,一邊揚起側臉。
在右臉靠近下頜骨的位置,有團被靈力撞出的淤青。
對話到此結束,謝鏡辭隻想流眼淚。
謝天謝地,終於演完了。
綠茶撒嬌裝可憐的力量恐怖如斯,這絕對是她有史以來說過最艱難的台詞,每一句都尷尬至極,能要她老命。
不幸中的萬幸,以裴渡的性格,百分百會毫不留情地選擇拒絕。
接下來,就是等著他義正辭嚴,然後兩人快快樂樂互道晚安,一切皆大歡喜,她窩在被子裡高唱明天是個好日子,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謝鏡辭美滋滋地抬眼。
出乎意料地,裴渡並沒有任何動作。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在這個姿勢下,他們兩個的距離……
似乎有點格外近了。
近到仿佛連裴渡身上清冷的溫度,都能透過薄薄一層空氣,悄無聲息落到她皮膚上。
……這個智商看上去時高時低的人,他不會當真了吧。
不會吧不會吧。
謝鏡辭前所未有地有點慌,試探性出聲:“如果不願意的話,那就算了。”
不對,這樣說,反而像是欲擒故縱。
於是她又補充一句:“我不會生氣或難過的。”
――梅開二度的欲擒故縱。
這樣聽起來簡直就是在說,她肯定會又生氣又難過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未出口的話被吞回喉嚨裡。
在謝鏡辭正色解釋的同時,近在咫尺的少年喉結一動,纖長眼睫之下,漆黑的瞳孔晦暗不明。
裴渡的臉真是很漂亮。
他看上去一派清潤的君子之風,手指卻輕輕抬起,距離她越來越近。
不是吧。
謝鏡辭本以為自己會一把將他推開。
但她隻是呆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裴渡的指尖很涼,襯得她的皮膚滾滾發燙。
他一定是觸到了那片淤青,在短暫的、不經意的接觸後,很快把手指移開,嗓音是輕微的喑啞:“……冒犯了。”
因為太近,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像電流,倏倏流過耳朵。
謝鏡辭耳朵莫名有點熱。
裴渡用食指將她下巴稍稍往上一勾。
――這臭小子居然勾她下巴!哇真是好得寸進尺!
謝鏡辭刻意彆開視線,沒去細看他的臉,因此不會發現,裴渡雖是動作主導者,臉卻比她更紅。
他並非未曾設想過,以自己的指尖觸碰她。
最開始應該是手,再親昵一些,便是謝小姐的麵龐,倘若再進一步――
再進一步的事情他不敢去細想,隻覺是種玷汙。每每念及,臉上都會兀自發燙,隻能低下頭去,不叫他人察覺到。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以一條腿跪坐在床沿的姿勢,俯身與她咫尺相隔。
令人臉紅心跳的動作。
有那麼一瞬間,裴渡想要將她擁入懷中。
謝小姐那時當著裴家人的麵,聲稱對他一見鐘情。
這自然是謊話,可對他而言,卻足以成為能叫人高興許久的蜜。隻要是她說出的話,無論多麼匪夷所思,裴渡都願意聽從。
隻不過是……吹一口氣。
他勾著她的下巴,動作笨拙又生澀,指腹上的繭子擦過柔嫩皮膚,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軟綿綿地塌陷下去。
臥房裡的死寂仿佛永無儘頭。
下頜骨靠近最為敏感的脖子,當那股清爽溫順的氣流順勢而下,如同風行水上,暈開團團蕩開的水波。
皮膚的每一處,都在無法遏製地戰栗發癢。
謝鏡辭努力保持平穩的呼吸,左手下意識拽緊被褥。
偏偏裴渡還在一本正經地問她:“謝小姐……還疼嗎?”
謝鏡辭氣成河豚。
謝鏡辭:我覺得你才是個典藏版綠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