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梟看出這是個好捏的軟柿子,揚眉一個轉身,抬手指向池塘邊緣:“方才我手一鬆,它順勢往下滑,應該就在這——”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了。
或是說,自從遇見謝鏡辭,他就一次都沒成功把話說完過。
就在他轉身抬腳的那一刹那,仿佛有股突如其來的力道不期而至,朝他腳踝暗暗一推。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金梟的音容笑貌,永遠凝滯在這最後的一刻。
然後是噗通一聲。
一名護衛慌忙出聲:“少爺落水啦!”
“公子!”
謝鏡辭亦是倉皇無措,和所有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可憐姑娘一樣,止不住瑟瑟發抖。
但很快,在她眼底還是閃過一絲堅毅的光:“公子莫怕,我會鳧水!”
她行動力驚人,說乾就乾,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已經向前一邁。
護衛們眼見她下去,紛紛停住上前救人的步伐。
冬日湖水冰寒透骨,謝鏡辭並未把整個身體沉進去,而是借由靈力浮在水麵,四下張望著一步步前行,一麵行,一麵滿目關切地喊:“公子,你在哪兒啊公子?”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始終仰著腦袋看不見身下,周圍的百姓們卻見得一清二楚。
這位救人心切的姑娘在池塘邊緣徘徊,聲線因為急切,已經隱隱帶了哭腔。
可她絕不會想到,自己來回踏步,邁開的幾乎每一腳……都重重踩在金梟那顆不斷掙紮著浮起的腦袋上!
表情猙獰的人頭不斷起起伏伏,雙瞳裡儘是懷疑人生的茫然,隨著謝鏡辭的身法上下竄動,滿臉水漬,分不清是池水還是眼淚。
金梟終於被謝鏡辭救上來時,已經凍成了濕漉漉的人乾。
他氣不可遏,當場大罵:“你這混賬!竟然敢踩我?我要讓我爹把你關進大牢!”
謝鏡辭滿麵恐懼,止不住地發抖:“我太想救你,看見那處水花很多,便、便走過去了……都是我的錯,公子,我對不起你!”
她看上去實在可憐,說話時捂嘴輕咳幾下,顯然是被寒風冰水冷得受了凍。
有人哀聲道:“姑娘莫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金梟設套害你,你卻下水救他,你是個好人。”
謝鏡辭抽泣一聲。
“可是,”有人同身邊的夥伴竊竊私語,“倘若不是這位姑娘,他早就被淹死了吧。”
“就是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那姑娘好心救人卻落得這般下場,得有多寒心。”
“你們閉嘴!”
金梟快瘋了:“老子會遊泳!”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想讓事情變成這樣的。如果能早一些知道,公子會遊泳的話……”
謝鏡辭以手掩麵,字字泣血:“不是這位公子的錯,全怪我,全怪我!倘若我沒有救人心切,也不會……我真沒用,嗚嗚嗚嗚!”
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開口時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情到深處,甚至一秒入戲,尾音自帶烏龍茶氣息的哭腔。
隻可惜鬼域冥風純樸,尚不知曉何為“人造綠茶包”,在場眾人乍一見到此情此景,心底憐愛之意狂湧而出,把氣氛推向最高潮。
更何況他們苦金府已久,就算猜出謝鏡辭使壞,也會選擇性地全部無視。
“這位姑娘也是好心,至於這麼斤斤計較嗎?”
“□□,恩將仇報,我可算是開眼了。”
“金府嘛,大家懂的都懂,我也不多說。”
金梟出身富貴,習慣了趾高氣昂、揚著下巴用鼻孔看世界的人上人生活,從小到大,向來隻有他氣彆人的份,萬萬沒想到會在今日,被這群刁民氣到七竅升天。
烏合之眾!
金府雖然風評一塌糊塗,但畢竟也是個好麵子的城中大戶。類似於欺男霸女的壞事,就算想做,也得暗暗地來。
如今被這麼一鬨,池塘旁邊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四處都是上下竄動的人頭,他要是糾纏不休、遷怒於眼前這個楚楚可憐的女人,金府的名聲就徹底完了。
更何況鬼門開啟在即,江屠又親自坐鎮蕪城,他若是惹出禍端,恐怕不好處理。
仇人的臉近在咫尺,金梟在腦子裡將她痛毆了九九八十一遍,抬眼一瞧,卻是打也不能罵也不能。
金少爺憤怒跳腳:“刁民!你們這群刁民!”
謝鏡辭:“公子,你罵我吧。雖然我救了你的命,但我明白,這遠遠不能抵消我那一瞬間的不小心……”
金梟:我○!!!
綠茶真好,聞起來香,親自喝起來更香。
謝鏡辭一邊假惺惺抹眼淚,一邊委屈巴巴向周圍人道謝,“你們真好”“我沒關係”張口就來,不久之前還把金梟腦袋當成足球踢,這會兒已然毫不費力成了惹人同情的小可憐。
縱使這群人再心懷不軌,她在十個小世界裡當了十次反派,十種截然不同的反派模式信手拈來,要論惡心人,誰能玩得過她。
正道之光多沒意思,要論真正有趣的事兒,還得用反派打敗反派。
她最喜歡看彆人被氣個半死又乾不掉她的模樣。
就很舒服,身心都是爽到爆。
罵罵咧咧的金梟被護衛們抬回府中,謝鏡辭被周圍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安慰一番,與裴渡一起離開池塘。
“怎麼樣?”
她笑得哈哈停不下來:“是不是比打他一頓有意思多了?”
裴渡的聲音有點悶:“我還是想打他一頓。”
他頓了頓,終是露了笑:“謝小姐很厲害。”
“那當然。”
謝鏡辭踢飛一顆路邊石子,嗓音輕快:“世上能讓人開心的事情可多啦,不要總想著你的劍,知不知道?”
她說著突然停下來,再把手伸到裴渡麵前時,握了個長長的木簽。
“這是我買《江屠傳》,書鋪附贈的小禮物——送給你。”
謝鏡辭不由分說塞給他,有些僵硬地彆開腦袋,語氣故作輕鬆:“以前在學宮,我從你那兒得到過一根,還記得嗎?”
不少書冊都會附贈木簽,木簽上是隨機寫下的祝福語。
當初他們年紀尚小,學宮裡風靡過一個幼稚的遊戲:把幾根木簽排成一排,如同抽簽一樣,讓朋友們抽取好運。
年末考核,謝鏡辭在長廊裡偶然遇見裴渡,那時他手裡握著五根木簽,看到她後微微一愣,突然開口:“謝小姐,我剩下這些沒送出去,你想來試試嗎?”
她隨手抽了一根,道謝之後,兩人便禮貌道彆,擦肩而過。
謝鏡辭記得很清楚,那上麵寫著:[讓我留在你身邊。]
聽說這句話出現的頻率最低,很難在木簽裡找到,然而無論再怎麼珍貴稀少,都不過是隨機抽中的小曖昧,她自然一笑而過。
裴渡淺淺吸了口寒氣,低頭望向手中木簽。
木簽上統一寫下的毛筆字美則美矣,卻少了幾分靈動的韻意,當他目光落下,卻並沒有見到想象中工整漂亮的正字。
在謝鏡辭送給他的木簽上,用龍飛鳳舞的遒勁小字一筆一劃寫著裴渡從未見過的語句。
[祝你前程似錦,今宵好夢。]
再往下,是另一行更小的、同樣飄逸靈動的字跡。
[不要不高興啦=^▽^=]
裴渡抿唇,幅度很小地抬眼看她。
謝鏡辭還是把臉偏到另一邊,察覺到他的視線,乾巴巴開口:“今天好冷啊。”
隆冬瑟瑟,清瘦高挑的少年無聲垂下頭。
一道冷風襲來,撩起幾縷烏黑碎發,紛然而落的雪花融化在通紅耳尖,暈開清淺漂亮的薄薄粉色。
裴渡低聲告訴她:“我沒有不高興。”
謝鏡辭冷哼:“諒你也不敢變成小白眼狼。”
他輕輕笑了笑。
謝小姐居然還記得那日的木簽,裴渡原以為她會很快忘掉。
那其實是一個他從未出口的秘密。
他與謝小姐不在同一處學宮,隻有年末考核才會相遇。
裴渡習慣了每日每夜苦修劍法,卻在考核前幾日翹課離開,走遍好幾家書鋪,用積攢的靈石買下不少沒用的閒書。
木簽上的祝福語隨機出現,他一根一根認真查看,費了不少氣力,才終於湊齊。
緊接著,就是前往謝小姐必經的長廊,佯裝若無其事地等她。
不是巧合,也絕非陰差陽錯,那五份木簽,每一根上都寫著:[讓我留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