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汀果然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工匠封存了我的聲音,比鈴鐺響更有用。”
龍逍目光真摯,朝她遞來第一枚:“謝小姐,你一定會收下,對吧。”
她老工具人了。
謝鏡辭:……
謝鏡辭強忍不適,在此人無限循環的“彆怕”聲裡道了謝,將銀鈴接下。
莫霄陽和裴渡同樣收下,前麵三人都做了表率,孟小汀就算覺得這鈴鐺極其鬼畜,恐怕會造成精神汙染,也不得不接。
龍逍麵不改色,唯有發尾被興奮外溢的靈氣衝上半空,以詭異的弧度翹起來搖搖晃晃:“諸位若是覺得害怕,用它便是。”
他語氣如常,略作停頓:“仙府開啟的時間……應該快到了。”
歸元仙府大開之際,謝鏡辭先是聽見一聲悠長清唳。
自高山而來的飛瀑氣勢恢宏,恍如銀河傾瀉,墜下繁星萬千。四周皆是一碧如洗的藍天,於秘境入口之前,卻籠了層輕粉煙霞,將頭頂的一小片天空同樣染成粉色,薄雲翻滾,霧氣升騰。
倏然水波一滯,瀑布竟向兩側轟然蕩開,如圖掀開層層白簾,於嶙峋石塊之間,露出一道瑩白裂痕。
那便是仙府入口。
“地圖人手一份,等入了秘境,大家都去花榭集合。”
謝鏡辭挑眉笑笑:“不要當最後來的那個哦。”
“幻象有什麼好怕的?”
莫霄陽摩拳擦掌:“咱們來比一比,誰能第一個趕到那裡!”
*
對於幻境,謝鏡辭並未生出恐懼的情緒。
她從小到大很少怕過什麼東西,無論妖魔鬼怪,拔刀硬砍便是。
歸元仙府詭譎莫測,她本已做好了拔刀的準備,然而當謝鏡辭穿過入口,再睜開雙眼時,並未見到想象中的屍山血海。
雖然與屍山血海一樣,入目皆是刺眼的紅。
這場景……她好像有點熟悉。
謝鏡辭恍然一愣,心有所感,一抬眼,果然見到同樣茫然的裴渡。
還是同樣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和那次夢裡一樣,他們兩人再度穿著婚服,被送入了洞房。
隻不過這次的氣氛,與夢裡大不相同了。
“謝小姐。”
裴渡猜出這處幻象的名字,喉頭微動:“這裡是――”
謝鏡辭太陽穴突突直跳,替他說完接下來的兩個字:“……情境。”
可惡。
她的運氣也太太太差了吧!歸元仙府裡那麼多大大小小的幻象,怎麼就偏偏讓她遇上這一遭――尤其是和裴渡。
情境,顧名思義,需用情來勘。
這算是雲水散仙的一個惡趣味,傳聞她一生鑽研“情”之一字,對於無論男女之情、親子之情還是友誼之情,都心懷好奇,因此創造了這一出幻象,以供研究人與人之間的情愫。
唯有情到濃時,讓幻境心覺滿意,才能順利從中脫出。
謝鏡辭心裡一團亂麻,把視線往上移。
在婚房中央,憑空懸浮著一粒白芒。
幻境本身沒生眼睛,也無法感知境中人的情感波動,正是通過此物,觀察房間裡所有的風吹草動。
若是在以前,她還能像夢裡那樣肆無忌憚調侃一番,再毫無心理壓力地與裴渡演上一段時間假夫妻,但――
但裴渡喜歡她。
這就,真的很要命。
“謝小姐。”
裴渡用了傳音,語氣正經:“我可以先用靈力重創自己,你隻需在床邊看護幾日,應該就能脫離幻境。”
好家夥,一場新婚夫妻的恩恩愛愛,愣生生被他演成了不離不棄照顧重症傷患。
謝鏡辭真想鑽進他腦袋裡,看看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麼東西。
倘若用了這個法子,她雖然大概率能從幻象脫身,但裴渡一個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木頭,絕不會被允許從中脫離。
到時候他滿身是被自己打出來的傷,孤苦無依倒在這鬼地方……
謝鏡辭想想就頭疼。
謝小姐皺了眉。
雖然早就料到她不會接受這段幻境,但親眼見到她毫不猶豫拒絕的模樣,裴渡還是心底一空。
她終究……是不願同他成婚的,哪怕隻是一段逢場作戲的幻境。
他說不清心裡究竟是怎樣的感受,沒有多麼透骨的劇痛,隻是隱隱發悶,空落落的,從心底裡牽出藤蔓一樣的疼。
“此番進入仙府,正是為了治療謝小姐神識,我就算出不得幻境,待仙府關閉之日,也會被傳出――”
他還在兀自用傳音說,忽然聽見踏踏而來的腳步。
四下聽不到任何聲音,這腳步雖則輕,卻無比清晰撞在他耳邊,引得少年長睫微顫,抿唇抬頭。
一隻手輕輕握住他掌心。
“婚約訂下那麼久,今日卻遲遲才來,著實叫人等得心焦,你說是吧?”
謝小姐毫無征兆地向他靠近,裴渡下意識後退,腳跟卻撞到堅硬的床板,一陣踉蹌下,徑直跌在床上,後腦勺落進綿軟被褥之中。
謝鏡辭被這個慌亂失措的動作逗笑,柳葉形狀的雙眼柔柔一彎,眼底淌出清潤的光。
她說這句話的意思是――
裴渡一顆心高高懸起,像被繩索陡然縛緊,連跳動都沒了勇氣。
他感到逐漸蔓延的熱。
而謝小姐俯身而下,指尖微動,劃過他僵硬的掌心,薄唇開合,念出噙了笑的低語:“相公。”
纏在心頭的繩索轟地縮緊,又在頃刻之間炸開。
他幾乎要以為眼前的謝鏡辭也是假象,心臟還來不及呼吸,就被糖漿的清甜填滿,不剩下一絲一毫空隙,隻能蜷縮著輕輕一顫,唯恐戳破幻境。
好在須臾之後,終於彙入零星實感。
謝小姐的聲音通過傳音來到耳畔,與方才含情帶笑的口吻截然不同,淡漠得聽不出喜怒:“幻象之中,不如順著它的意思來,如何?”
裴渡無聲勾了勾唇,點頭。
他不知曉的是,謝鏡辭同樣緊張。
她不清楚自己對於裴渡的心意,總覺得兩人之間像是隔了層濃霧,看不清許多情愫。
但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裴渡之外,無論麵對哪個男修,她都不會做出這種動作,講出那兩個字。
謝鏡辭覺得很恐怖。
即便不知道來由,但她可能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裴渡。
可能,大概,也許。
既然他沒有將一切戳破,她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便也順勢佯裝不知,逐漸試探。
等歸元仙府關閉的時候,倘若對他沒生出任何綺想,就直接了當地拒絕;倘若她當真懷有不可言說的心思……
謝鏡辭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壁咚加強吻,料他也不會拒絕。
――雖然不像個正經人會乾的事,但她就是這麼霸道的反派角色怎麼樣!
懸在屋子裡的白芒悠悠旋轉,寂靜無聲。
裴渡被她壓在身下,麵頰被紅衣襯得冷白,平日裡矜貴清冷的臉,無端浮起朦朧豔色。
謝鏡辭能清楚見到他臉上的紅。
胸膛一點起伏也沒有,想必是屏住了呼吸,不露聲色,也可愛至極。
好奇怪。
一想到裴渡可能喜歡她這件事,謝鏡辭就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
嘴角忍不住會翹起來的那種高興。
她莫名開始笑,沒有係統搗亂,神色與動作也就更加自然,垂眼打量他緊繃著的麵龐,往酒窩的位置戳了戳。
裴渡的睫毛又是一顫,連眼底都湧上緋紅。
“能與夫君成婚,我高興得不得了。”
這些話沒有經過演練,無比自然地從她口中溢出,像是被牢牢印在心頭,連謝鏡辭自己都覺得奇怪:“還記得我們在學宮裡的時候嗎?”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練劍,鮮少能有與我相見的時候,我便特意觀察你前去練劍的時機與規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裝成偶遇,簡單打個招呼。”
“有時學宮領著我們前去秘境探險,那麼大的地方,我總跟小汀說,想要四處走一走,瞧瞧各地機緣。其實機緣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隻需一眼,就能叫我覺得高興。”
謝鏡辭不由佩服自己胡編亂造的功力,居然能把謊話說得如此渾然天成、脫口而出。
幾段話下來,連她都不禁想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當真暗戀過裴渡。
“夫君。”
她說著一笑:“我這樣喜歡你,你對我呢?”
裴渡抬眸望著她。
太近了。
當還是個懵懂幼童的時候,他就已經習慣了無言仰望,地上的蟲子無法肖想太陽,因而一切情愫都被硬生生碾碎,再壓回骨血裡頭。
可如今不同。
謝小姐一次次地主動靠近他,如同在他心口綁上一個小鉤,彼此間的距離模糊不清,看不清晰界限。
裴渡不知道,此時此刻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裡,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以謝小姐對他的心思,或許從頭到尾,都是為了哄騙幻境而說出的謊話。
那都不重要了。
當身邊的一切皆成虛妄,任何言語都難辨真假。
他終於能毫無顧忌地,把藏在心底的秘密一點點親手剖開,無比虔誠地獻給她。
那是陪伴裴渡度過無數個日日夜夜的,難以啟齒、也微不足道的秘密,如今被以謊言的方式,不帶任何遮掩地來到他舌尖。
窗外響起冷風的嗚咽,木窗被搖晃得吱呀作響。
少年喉結微動,靜靜待她說完,見謝鏡辭沒再言語,忽而溫聲開口:“接下來呢?”
……接下來?
謝鏡辭怔住。
由於反派係統裡千奇百怪的人物設定,她悖著本心,對裴渡做過不少堪稱“親昵”的事,例如上藥,撫摸,乃至撲倒。
但也僅僅是這樣了。
無論氣焰多麼囂張,反派永遠不可能真正得手,因此在係統給出的劇本裡,她往往演到一半,任務便戛然而止。
在那之後,撩撥完畢後的下一步應該如何,謝鏡辭從沒想過。
空氣裡儘是冬日綿密的涼,風聲消匿了行蹤,在四下幽靜裡,謝鏡辭卻感到驟然騰起的熱。
裴渡的視線自她眉梢向下,像是安靜卻炙熱的火。
“謝小姐。”
手掌虛虛撫上她側臉,攜來一團柔軟的熱:“我對你――”
身下的少年眸色烏黑,眼尾勾弄般地往上微揚,溢開瀲灩水光。
裴渡沒有笑,似是極為緊張,目光定定落在她臉上,仿佛要將眼前人的模樣牢牢烙在心底,半晌無言,忽地長睫一動。
他薄唇輕啟,眼底染上淺淺的、近乎於癡迷的笑:“……思之如狂。”
那隻生了薄繭的手,終於落在她麵頰之上。
突然貼近的溫度猝不及防,謝鏡辭下意識屏住呼吸,下一瞬,僵硬的身子便接觸到另一股更為不由分說的力道。
這是“接下來”的劇情。
裴渡動作很輕,緩緩一帶,毫不費力地反客為主,把她壓在身下。
紅燭搖曳,破窗而入的夜風撩動層層紅紗。
變幻的光與影填滿整間房屋,入目是搖墜不定的紅、月色皎潔的白、與流水一般浮動著的昏沉夜色。
謝鏡辭聞到越來越濃、越來越近的樹香,屬於少年人的溫度勢如破竹,衝破寒冷冬夜,逐漸靠近她身邊。
謝鏡辭兀地睜圓雙眼。
等、等等,這是――
她下定決心要對他做的,壁、壁咚加強吻?!
劍風一動,斬滅躍動的火光。在清清冷冷的月光下,紅帳內映出兩道逐漸貼合的影子。
裴渡垂眸,掩下眼底晦暗不明的色彩,右手順勢上抬,稍稍用力,扯落束發的發帶。
絲絲縷縷的黑發倏然下墜,有如長瀑流瀉,遮掩兩人近在咫尺的側影。
他用目光描摹出姑娘唇瓣的輪廓。
然後屏息,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