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習慣了安靜無言,此時卻忽然抬起頭:“真的?”
青年一怔,在與她對視的瞬間彎起眉眼:“自然。在下從不會對姑娘說謊。”
太子又是一陣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聽不出其中蘊藏的意思,靜靜看向少年眼睛:“你不想去嗎?”
對方還沒做出應答,畫麵又是一轉。
謝鏡辭見到連綿不絕的火光,身側哀嚎陣陣,求救聲此起彼伏。
戰火連天,這是楚幽國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間裡,周圍是迎麵而來的眾多侍從。他們要將她接去東宮,來一出狸貓換太子。
“陛下已然戰死,敵軍要見太子。”
其中一人冷聲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是時候輪到姑娘回報皇室了。”
敵軍凶殘至此,一旦太子現身,將會迎來怎樣的下場,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箏是個完美的替身。
相貌身形樣樣相符,甚至因為沒有情根,從不會感到恐懼與躊躇。這個計劃完美無缺,隻需要讓她在城門拖上一段時間,真正的太子就能得到逃亡的機會,如他所說過的那樣,帶著金銀珠寶重獲新生。
她沒說話,無比乖順地向前,邁出房門時,被陽光刺得眯起雙眼。
也正是在這一刹那,身側突然襲來一道疾風。
突變來得毫無預兆,當黑衣青年殺進重圍,漫天火光裡,響起幾聲不敢置信的尖嘯。
正如謝鏡辭所想,在千鈞一發之際,周遠出現在了楚箏身側。
身為太子貼身侍衛,他動作又快又狠,長劍疾舞,擊得對手節節敗退,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叫與驚呼,周遠並不在意,將瘦小的少女扛在肩頭,迅速離開。
謝鏡辭與裴渡緊隨其後。
帶走替身,無異於與整個皇宮相抗、置太子於死地。皇城破落至此,宮中亦是亂作一團,青年在亂箭與火光中穿行,塞給楚箏一張信紙。
這封信,那縷神識曾對他們二人說起過。
那時殺機四伏、九死一生,她剛一打開,就因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陣顛簸,將它掉落在皇宮之中,隻不過匆匆一瞥,沒看清信上的內容。
謝鏡辭想不通。
既然進入識海之後,他們的的確確滯留在這段記憶,那按理來說,雲水散仙的心魔應該正是誕生於此。
要想勘破心魔,必須解開心結。
――可她的心結究竟是什麼?
從頭到尾,除了如今的國變,這個故事始終沒有太大起伏。
周遠出於愧疚,每月為她送上甜點;向她承諾將來的山水之遊;也在國破之際挺身而出,將她帶出皇城,得以存活。
這理應是最好的結局,就連在此之後,楚箏修成散仙、周遠身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十多歲,若說在整個故事裡,有誰的下場不那麼儘如人意――
謝鏡辭的胸口被轟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箏離開,前去城門麵見敵軍的,必然隻剩下太子一個。
這個故事的邏輯其實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測,楚箏也許會對周遠心存感激,後者卻沒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們沒說過太多話,彼此都是毫不相乾的陌生人,以楚箏的性子,理應不可能因為幾句道歉、幾塊點心,就生出難以舒解的心魔。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這麼多的記憶紛繁複雜,被她仔仔細細藏在識海深處,即便過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鮮活。
除了她和周遠,在無數變幻的場景裡,還有著另一道影子。
箭雨紛飛,周遠被刺穿小腿,悶哼一聲,踉蹌摔下長階。
少女手中的信紙隨風遠去,匆匆一瞥,沒來得及看清內容,目光卻認出了筆跡的主人。
“我們已經離開皇城。”
周遠竭力起身,將她重新抱起,沒注意到楚箏怔然的神色:“姑娘,你再堅持片刻。”
識海中出現了間歇性的震顫。
謝鏡辭似乎有些明白了,究竟什麼才是雲水散仙心魔的源頭。
記憶四湧,碎開鏡麵般雜亂不堪的紋路,一瞬間虛實相接,她凝神彙聚靈力,引出一道清風。
被吹落的紙頁,重新回到少女身邊。
火光大作,不知是誰在遠處發出癲狂的尖笑,如同利刃刺破血色,旋即便是無儘廝殺。
楚箏伸手,將信紙捏在指尖。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
然後在某一刻,突然掙脫了青年的束縛,在摔倒在地的同時迅速起身,向著另一處方向狂奔。
許許多多的記憶碎片緩緩凝結,彙成半透明的鏡像,浮現於半空。
在那張染了血的信紙上,與她一模一樣的字跡,認認真真地寫:
[有件事一直想向你道歉。
還記得你頭一回給我放血嗎?我不信那老道的妖言惑眾,也不想見你難受,於是佯裝成厭惡至極的模樣,把盛了血的碗摔在地上。
我本以為極力抗拒,他們便會徹底放棄放血一事,沒想到又讓你疼了第二遭。
對不起。]
一麵鏡片碎開。
歸元仙府裡,已然參悟仙道的女修靜立於殿前,注視著一個個傀儡的喜怒哀樂。
如今已演到大軍壓境,火光滔天,蒼白陰鷙的少年傀儡喚來身邊暗衛,手中是沉甸甸的包裹,裝滿金銀首飾:“周遠,把她帶過來。”
“不對。”
劇情被驟然打斷,無言的觀眾終於開口。
女修神色淡淡,語氣卻極為固執,一字一頓告訴他:“你應該放她走。”
傀儡浮現起困惑的神色:“一旦把她放走,我不就沒命了嗎?”
雲水散仙沉默許久。
在火光儘散的須臾,她不知第多少次說出那兩個字:“重來。”
於是一切變成起初的模樣,宮闕高高,旭日朗朗,瘦削蒼白的男孩坐於亭中,聽聞腳步聲響,懶洋洋抬起頭。
“你就是他們給我找來的替身?”
他語氣冷淡,說話時輕咳一聲,把跟前的女孩從頭到尾打量一番,語氣是一貫的居高臨下:“叫什麼名字?”
女孩乖順應答:“江寒笑。”
“不是這個。”
他有些不耐煩:“‘江寒笑’是我的名字。在這之前,你叫什麼?”
代表女孩的傀儡出現了極為短暫的遲疑,仍是麵無表情地應他:“楚箏。”
“楚箏,琴箏的‘箏’?”
病弱的太子眸色沉沉,見她點頭,忽地露了笑:“不錯的名字,將來好好記住,可彆忘記了。”
在千年後的歸元仙府,那一縷殘魂初初與外人相見,開口時神情淡漠,輕聲告訴他們:“我凡俗名為‘楚箏’,琴箏的箏,如此稱呼便是。”
原來她真的一直沒有忘記。
[我用了好多寶貝,才說服周遠帶你離開。逃離皇宮之後,就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吧。
月燕的沙漠綠洲,秦越的山水如畫,關一年一度的洪潮,那都是很好的地方。]
在置身於書房的夜裡,聽罷周遠一番言論,她好奇問那冷漠的少年太子:“你不想去嗎?”
他沒有回答。
他定是知曉,自己不會再有機會。
江寒笑也從沒騙過她。
瘦小的少女奔行於烈焰之中,火勢洶洶,映亮逐一坍塌的宮廷樓閣。
在血色的殘陽裡,她與一個又一個倉皇逃命的人們擦肩而過,如同逆流的魚。
[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奇怪的人。
不會哭也不會笑,年紀輕輕,總會語出驚人,問一些諸如“情為何物”的蠢話。
不過,倘若你有朝一日能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便來楚幽國故地同我說說吧。
我這輩子沒什麼喜歡的東西,你隻需擺上一碟桃花糕,若有清風徐過,其中一縷,便是我了。
我送你的桃花糕,味道還不賴吧。]
踏踏腳步終於停下,她立於漫天火光之下,喘息著抬頭,因被周遠蓋了層披風,看不清長相。
宮牆深深,有道影子走上城牆。
黑壓壓的敵軍裡,傳來一道粗獷男音:“何人?”
那個人幼稚又孤僻,看上去對任何事情都不甚在意。
他們的關係也稱不上親近,偶爾坐在一起念書,楚箏見他發呆,便也跟著發呆,看著天邊雪花一片片落下來。
她看見江寒笑低頭,瞳孔是一如既往的陰沉,身形孱弱不堪。
他拔劍出鞘,穩聲答:“楚幽國太子。”
劍光映亮少年蒼白的麵龐。
他一定是認出了她,目光沉甸甸下墜,與城牆下的女孩四目相望。
這是個相隔了數千年的對視。
當她識海裡的少年模樣褪色泛黃,淪為一段無法觸及的久遠回憶,楚箏終於能望見他的眼睛。
江寒笑朝她輕輕笑了一下。
就像在對她說,往更遠的方向去吧。
八百二十五年,楚幽國破。
太子以身殉國,拔劍自刎於城樓,當夜血光吞天,哀風不絕。
識海開始了更為猛烈的震顫,無數鏡麵聚了又散,溢出冷冽寒光。
謝鏡辭一步步向她靠近,眸光微沉:“你早就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不是嗎?”
她頓了頓,繼而又道:“從你拚命想找到答案的那一刻起,謎題就已經被解開了。”
雲水散仙想了那麼多年,始終無法明白,為何江寒笑會放任她離開。
正如那縷神識怎麼也想不透,當初身邊有那麼多形形色色的傀儡,在慌不擇路之際,它為何會不帶絲毫猶豫,徑直撞進角落裡的少年傀儡中。
一切早已暗暗下好了注腳,隻可惜無人察覺。
在劈啪火聲裡,城牆下的少女終於回頭。
她一直沉默不語,因而直到轉身的那一瞬,謝鏡辭才恍然發現,楚箏早已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