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喧嘩不休,很是熱鬨。觥籌交錯間,春風吹落滿樹杏花,一瞬花如雨下,謝鏡辭卻陡然擰眉。
身側傳來裴渡的聲音:“謝小姐。”
耳邊仍是人潮人海中肆無忌憚的笑。
修道之人五感卓絕,在無邊笑音裡,倘若細細去聽,能聞見一道轟然浩蕩的嗡鳴。
那應當是股澎湃靈力,不知因何原因騰天而起,掀起巨浪滔天,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也能聽聞其中綿延不絕的響音。
這種感覺,她曾遇見過一次。
疾風起,杏花落,暗流湧動,攜來海水腥鹹的味道。
不遠處傳來一人氣喘籲籲的聲音:“出、出現了!琅琊秘境現世了!”
*
琅琊秘境來得很不是時候,但也恰是時候。
謝鏡辭一行人昨夜才結束與溫知瀾的打鬥,今日便要火急火燎進入秘境,無縫銜接,沒有好生歇息、補充靈力的時候。
然而琅琊出沒不定,倘若錯過這一次機會,不知還要再等多久,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大家一致決定踏入其中。
“哇,”莫霄陽站在東海海灘,看得目瞪口呆,“這就是傳說中的上古秘境?果然夠氣派!”
他所言不假,哪怕是見多識廣如謝鏡辭,在頭一回見到琅琊現世的景象,也被小小地驚豔了一遭。
但見東海邪氣儘散,穹頂是澄澈如鏡的湛藍,海水倒映著天空與陽光,美得不似凡間景象。自海灘開始,一股靈力勢如破竹,宛若利劍刺入海水,破開層層巨浪,闖出一條筆直的康莊大道。
道路並不算長,行走其中,身側是由海浪築成的參天高牆。乍一看去,像是被純藍色的山巒團團圍住,水波隱有巨龍騰飛之力,耳邊轟鳴不止,氣勢非常。
行至儘頭,便是秘境入口,一處光華滿溢的法陣。
“我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地圖隻準備了一份。”
顧明昭頗有些苦惱,在海浪吞食天地的咆哮聲裡,努力加大聲音:“這樣吧!琅琊秘境有座特彆高的山,不管置身何處,都能很輕易望到它,不如我們就在山腳下集合――沒問題吧?”
謝鏡辭對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尚有印象,聞言點頭:“山頂覆了層雪,往東一直走,就能見到它。”
終於……要進入琅琊了。
她暗自握緊右手,深深吸了口氣。
顧明昭曾說,那怪物以記憶為食,能被它奪取的,大多是極為珍貴、不可替代的回憶。
她到底遺忘了些什麼?
指尖逐漸靠近陣法邊緣,謝鏡辭感到冰寒刺骨的涼。
倏然之間,左手食指被人輕輕碰了碰,緩緩一勾。
她回頭,見到裴渡安靜的黑眸。
“謝小姐。”他不太會安慰人,唯有目光赤誠如火,“會沒事的。”
謝鏡辭笑:“嗯。”
身體觸碰到陣法的刹那,識海被鋪天蓋地的眩暈包裹。
上古時期的術法蠻橫不講道理,謝鏡辭對此早有體會。她在巨大的拉力下閉了雙眼,等周身漩渦散去,才睜眼抬頭。
關於琅琊秘境的事,其實她已記不起太多。想來是那怪物為了隱匿行蹤,將她腦海裡關於它的記憶也一並吞沒。
好在來此探秘的前人們留下過不少著作,她一一翻閱,本以為胸有成竹,不會遇到任何麻煩――
但眼前這鬼地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完全不符合被描述到的任何一處地方。
琅琊不算遼闊,大大小小的角落幾乎全被人搜尋過,謝鏡辭曾信誓旦旦地保證,沒被觸發的機關少之又少,萬萬沒想到,竟然會自己打自己的臉,翻車得轟轟烈烈。
放眼望去,四麵八方儘是濃稠的黑。
黑暗仿佛成了實體,沉甸甸鋪在視線所及的任何角落,僅僅站在其中,就已經讓她覺得心悶窒息,實在難受。
這麼古怪的地方,理應會被前人寫到。
謝鏡辭試探性往前走了兩步,用靈力引出微光。
然而光芒並不能起到絲毫作用,反倒將氣氛反襯得愈發詭譎――隨著白芒淡淡散開,她隻見到向遠處不斷延伸的黑,沒有儘頭,不知前路。
她似乎有點兒明白,為什麼這地方會沒有記載了。
一旦被困住,倘若找不到出去的方法,隻能在無邊黑暗裡默默等死,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性,還沒等到餓死,就已經被活活逼瘋。
還是沒找到出口。
謝鏡辭獨自走了不知多久,嘗試用刀意破開陣法,仍舊無濟於事,到後來乾脆放棄行走,站在原地思索辦法。
既然是陣法,就定有陣眼。通常而言,隻要找到陣眼,便能把困境一舉破開。
但這鬼地方完全找不著東南西北,除了黑暗,什麼都不剩下――
她一時想不出線索,忽然聽見耳邊傳來渾然陌生的嗓音:“此乃兩儀混元陣法,被多加了層芥子空間。”
謝鏡辭脊背一涼。
這道聲音來自於她的識海,不似最初聽見的那般癲狂混亂,而是被刻意壓低,沉沉降調。雖然仍聽不出男女老少,但總歸不那麼嚇人。
是那團寄生在裴渡身上的魔氣。
它之前百般不願開口說話,此刻卻突然開口,似乎隻是為了……協助她破解陣法。
它在幫她,壓抑了癲狂的語氣,比起與裴渡相處時的模樣,可謂截然不同。
那個在她心中蠢蠢欲動的念頭,再度探出了小小的一角。
謝鏡辭問得很快,不留給它反應的機會:“你在幫我?”
“要想破解此陣,需凝結神識,以神識探出陰陽兩麵,凝作八卦之勢,繼而同時攻向離火、震木兩處。”
對方不做理會,置若罔聞。
它定是不願與她多做交流,隻想儘快透露陣法的破解之法,等解法說完,又會藏進識海深處。
謝鏡辭心知不能再等,擰眉一咬牙,乾脆開門見山:“你是裴渡……不對,你融合了裴渡的記憶,對不對?”
黑氣一頓,很快斬釘截鐵、似是帶了厭惡地應答:“我不是他。”
它一直很討厭裴渡,謝鏡辭心知肚明。
在極致的黑暗裡,她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
“我知道,你不是他。”
她心裡沒底,隻能通過加重語氣,試圖讓自己看上去更有底氣:“你的記憶來自於另一個裴渡――或許就是曾經入魔的那位,對不對?”
陣法裡的黑暗更深了些,窒息感鋪天蓋地,而它終於沒再反駁。
於是許許多多錯綜破碎的線索,開始逐漸重合。
這個猜測毫無依據,之所以會從她心裡蹦出來,源於係統曾說過的一句話。
當裴渡詢問它魔氣的來源,它的回應是“天道所限,無可奉告”。
她與係統相處了那樣久,在它口中聽見同樣的語句,唯有當初剛剛進入小世界,茫然懵懂地問它:“世界上昏迷不醒的人那麼多,你為什麼偏偏選中我?”
係統用了一貫的機械語氣:“天道所限,無可奉告。”
能被它那樣藏著掖著,除了與大千位麵相關、與天道相關的事情,理應不會再有彆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處疑點。
裴渡已是元嬰修為,黑氣既然能壓製住他,甚至不被謝疏與雲朝顏發現,想必已然到了元嬰。世間邪魔達到此等境界,必然名噪一時,可放眼如今的修真界,並無一人能夠符合。
它像是突然出現,莫名其妙地認定裴渡,想要占據他的身體,排除一切不可能因素,唯有一個解釋。
係統說過,她人設不斷更換的原因,是大千位麵出現動蕩。
既然人設在變來變去,連天道也無法左右,那為什麼不可能出現一個邪魔……如她一樣穿梭位麵,來到另一處世界。
準確來說,此時在她身體裡的,並非那個世界裡入了魔的裴渡。
如顧明昭所說,和溫知瀾身後的女人一樣,這隻是團沾染了他記憶的魔氣,聚集所有不甘與憤懣,凝成極致的惡。
所以它才會千方百計占據裴渡身體。
當初的世界一塌糊塗,它從原身體內掙脫,妄圖迎來嶄新的希望。
“你覺得我很可恥?”
良久,它終於開口,語氣不似謝鏡辭預想中的暴怒或陰冷,而是諷刺般一笑:“你難道就不好奇,天道為何會獨獨選中你,去執行那些任務?”
謝鏡辭心口猛地一跳。
“你難道也不好奇……原本穩固的大千位麵,為何會在你回來之後轟然崩塌?我又為何要叫那人‘小偷’?”
四周皆是寂靜。
謝鏡辭感到蔓延整個骨髓的陰寒。
黑氣察覺到她氣息的紊亂,語氣裡笑音更深,卻聽不出分毫喜悅的意味:“是啊,你在這個世界與他卿卿我我,當然開心。而為你付出一切、不惜與天道交易的我,卻隻能在另一個世界修為儘失、孤零零死去――他不是小偷,又是什麼?”
壓在心口的巨石越發沉重,謝鏡辭試圖吸氣,止不住腦袋裡嗡嗡的轟鳴。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正因為這樣,位麵才會突然崩塌。
在既定的時間線裡,她從未醒來,而裴渡黑化入魔,不知出於怎樣的理由,與天道做了交易。
也許是全部的力量,也許是生命一點點流逝,他給出代價,唯一想要得到的……是讓謝鏡辭能夠蘇醒。
但這其中出現了無法預料的悖論。
謝鏡辭於他入魔前醒來,倘若她對裴渡置之不理,放任他被糟踐欺辱,一切都將繼續按照原有的劇情發展,沒有變化。
然而裴渡步步算計,與天道博弈,預料到可能發生的一切,卻唯獨漏掉了一件事。
他沒想到,也不敢去奢望,謝鏡辭會去鬼塚救他。
於是命運重啟,一切被重新洗牌。
沒有黑化入魔,他便失去了與天道交易的契機,然而謝鏡辭的蘇醒已經是既定的事實,無法被抹去,於是兩個世界彼此分離。
她所在的世界風平浪靜,裴渡得以正名,孟小汀仍然活著,所有人都得到了最好的結局。
而在那個世界裡的謝鏡辭,仍然躺在謝家大宅裡,不知何年何月能夠醒來。
那個世界的裴渡付出一切,直至死去,都沒能見到她睜開眼睛。
“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能明白來龍去脈吧?”識海裡的聲音仍在嗡嗡響,一字一句,皆如刀割:“位麵混亂,那家夥本來有機會到這兒來,但他哪怕入了魔,也是個廢物,口口聲聲說什麼不願打擾……我去他的不願打擾!這一切、一切全都應該是我的!”
“那家夥”是上一個世界裡的裴渡。
他選擇了放棄,不願插手這個位麵,體內的魔氣卻不甘於孤獨死去的結局,於是自原身掙脫,來到這裡。
謝鏡辭隻覺腦海中一團亂麻,眼眶發澀。
“知道我為你付出了多少吧?”
黑氣嗓音漸沉,變為與裴渡相同的聲線,喑啞黯淡,如影隨形:“我為你做了那麼多,這個世界裡的一切,難道不應該由我來享受?你也會讚成我將他奪舍,奪回那具身體,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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