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席卷全身,他不剩下應答的力氣。
憶靈太過慌亂,早就把謝鏡辭的神識丟在一邊,全神貫注對他發動襲擊。
混濁的光團一個接一個裂開,少年揮劍的速度已不似最初那般行雲流水。
一段又一段痛苦不堪的記憶湧入識海,如同利刃在肆意切割。
被屠儘滿門的、被仇敵踩在腳下的、被摯愛一箭穿心的……在記憶浮現的瞬間,身體也會感到身臨其境的劇痛。
但裴渡動作沒停。
這是個瘋子。
肆意妄為了數百年的怪物,頭一回感到遍體發涼。
一劍霜寒起,殘風踏雪過。
因著那一團團神識,少年眉宇之間戾氣橫生,鳳眸滿溢血色。他定是劇痛不已,身法卻愈來愈快,不由分說向它靠近,湛淵乍起,再近,再起!
那是銳不可當的殺氣,也有雖萬人吾亦往矣的決意。
而它已被逼到角落,無路可躲。
寒光倏揚的須臾,一片霜花自枝頭墜下,落在少年高挺的鼻尖。
裴渡靜靜看著它,不似大多劍修那般肆意張狂,而是長睫輕動,冷冽如山澗冰雪,低聲開口:“把神識――”
疾風起,湛淵落。
憶靈聽見清越乾淨的少年音:“還給她。”
長劍破開怪物龐大的身軀,偌大密林裡,響起一聲尖銳哀嚎。
團團簇簇的霜花落了滿地,一團明黃色微光從半空騰起,扶搖而上,刺破濃鬱黝黑的煙塵。
旋即是第二團,第三團。
千百個光團恍如夏日螢火,悄無聲息地騰空、蔓延,短短片刻,竟凝成了能與日光匹敵的亮色,彙成傾瀉而下的倒掛銀河。
許許多多被遺忘了多年的情愫,於此刻逐漸回籠。
琅琊秘境人跡罕至的角落,瑟瑟發抖的男孩蜷縮成一團。
黑衣女人自始至終跟在他身後,如影隨形。他不敢看她,驅邪符咒用了一張又一張,卻是毫無用處,情急之下,隻能抱著腦袋喊叫:“你不要跟著我,快走開啊!究竟要纏著我到什麼時――”
他話未說完,忽然兀地愣住。
身體的顫抖比之前更甚,男孩近乎於倉惶地抬頭,之前女人站立著的地方,卻是空無一物。
……不對。
在那處偏僻無光的角落,靜悄悄躺著一株純白色小花。他從未見過它,卻在那一瞬間知道了花的名字。
它叫玉鈴蘭。
“琅琊秘境已開,你娘親一直沒回來,恐怕已經……”
逐漸清晰的記憶裡,有人歎息著告訴他:“她也是為了救你,可玉鈴蘭絕非凡物……節哀。”
原來他之所以來到琅琊秘境,並非想要找到這朵花,而是為了某個不可能再出現的人。
當他與那人相見,卻什麼也不記得。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怔然開口:“……娘?”
角落裡靜悄悄的,除了風聲,沒有任何回應。
在遙遠的、少有人知的小小村落,墳塚荒蕪間,一縷清風拂過。
“這是哪兒來的風?好香。”
有人好奇抬頭,露出驚訝之色:“這鬼地方,是從哪兒來的梔子花瓣?你快看,它落下來了――這是誰的墳?”
“好幾百年前的墳墓了吧。”
她的同伴興致缺缺,低頭一瞥:“這位好像是個挺有名的女大夫,就那個創辦了萬民堂的,你聽說過沒?”
“哦哦!聽說她終生未嫁,說是在等人,問她是誰,卻又講不出來。”
女子說著笑了笑:“不會是那個不知名姓的人回了魂,給心上人送花來了吧?”
同伴回以一聲冷嗤:“有病。大白天的,講什麼鬼故事?”
而在劍氣未散的密林中,少年劍修收劍入鞘,行至一團光暈旁側,等擦淨了手中血跡,才將其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他靜默無言,帶著滿身寒霜與猩紅,破開冷然劍氣,一步步走向不遠處的姑娘。
這一戰落畢,兩人皆是狼狽不堪。謝鏡辭先是喂了他一顆聚靈丹,待得為裴渡擦乾臉上血跡,才遲遲道了聲謝,抬手觸上光團。
刹那之間,眼前景象陡然一變。
[這是她的神識。]
係統朝四下打量張望:[你的識海遭到那麼多侵入,已經千瘡百孔,她神識一開,也就理所當然受了波及。這段記憶――咦!]
不止它,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間,裴渡與謝鏡辭同樣愣住。
九死一生的危機感還沒散去,謝鏡辭就已經感到了耳根發熱,隻想找個地方好好藏起來。
從裴渡黑化入魔,到他與天道進行交易,引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絕大部分邏輯都有跡可循。
意想不到的變數,隻存在於一處地方――
從漫長的、暗無天日的沉眠裡醒來,謝鏡辭所做的第一件事,為何會是前往鬼塚,尋找已然修為儘失、淪為眾矢之的的裴渡?
這是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態發展,直接導致了兩個世界分裂的源頭。
心口有什麼東西在竭力掙脫。
一道裂口出現在冰麵,旋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如同蔓延開來的蛛網,一發不可收拾。
寒冰層層破開。
謝鏡辭想,她似乎……終於知道了答案。
那根被她存放在儲物袋裡的木簽,其實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做出了預兆。
記憶徐徐展開,首先映入眼前的畫麵,竟是她在學宮第一次與裴渡相見。
那時她與孟小汀行色匆匆,簡單寒暄後便道了彆,不知走出多久,尚且年幼的謝鏡辭忽然回頭。
孟小汀察覺了這個動作,眉梢一挑:“咦――你乾嘛回頭,想看方才那位小公子呀?”
這句話隻得到了一個眼刀。
“那是裴家小少爺吧?我聽說他是被裴風南收養的小孩,劍骨天成,厲害得很。”
她笑意越來越濃,用了點開玩笑的語氣:“長得真好看。溫潤清冷貌美如花的小劍修,想想就帶勁――原來辭辭喜歡這一款,我懂。”
記憶之外,謝鏡辭的心口砰砰直跳。
她能感受到,身旁的裴渡渾身僵硬,氣息亂作一團。
他一直以為她不記得當初救下的陌生男孩,從最初見麵到十年之後,從來都是一個人的默默奔赴。
可若是……謝鏡辭一直沒忘呢?
學宮深深,女孩再度回頭一望:“我之前……好像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