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如同垂死掙紮的魚,惱羞成怒,一蹦蹦出三尺高。
記憶之外,謝鏡辭以手掩麵,裴渡臉上的紅潮自始至終沒退過。
“謝小姐。”
他解釋得吃力:“我那是一時心急。”
當時謝小姐從人群裡走出來,徑直擋在他麵前,裴渡隻覺得像在做夢。
腦子和心裡全是一團漿糊,迷迷糊糊聽她說了個小弟,他心口砰砰直跳,下意識順著謝小姐的意思出聲。
在凡人界的江湖裡,與小弟相對的,往往是“大哥”。裴渡沒想太多,稀裡糊塗就開了口。
話語說完的那一刻,他隻想從謝小姐眼前徹底消失。
回憶仍在繼續。
謝鏡辭內心受挫,再也沒敢去和裴渡套近乎,在日記本上提筆狂書:
[收為小弟這種做法,怎麼想都不是正常的搭訕方式吧!是英雄救美,不是好兄弟結義啊啊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再也不看那些行俠仗義的話本子了!付潮生周慎害我!]
然後畫麵再轉。
這次的背景總算不再是學宮,邪氣陰冷,蔓延如霧,放眼望去,整個空間都是幽謐}人的暗色。
孟小汀曾對她說起過,在由學宮主導的玄月地宮探秘裡,謝鏡辭曾遭人坑害,誤入荒塚。當時千鈞一發之際,是裴渡及時趕到,與她聯手相抗,才終於擊退邪魔。
如今展開的畫麵,應該就是荒塚之中。
玄月地宮森寒潮濕、不見天日,因廢棄多年,曾經又是邪修聚集的地盤,邪氣經久不散,濃鬱非常。
荒塚作為地宮禁地,更是詭譎幽深。
此地藏於深深地下,立了幾座不知名姓的墳塚,被綠苔全然吞沒。四周不見陽光,唯有幾團鬼火懸在半空,散發出淡淡幽藍。
記憶裡的小姑娘四下張望,手裡握著筆直的長刀。鬼哭似是察覺到逐漸靠近的殺氣,嗡然作響。
她踩到什麼東西,垂眸一看,竟是好幾塊淩亂散開的骨骼。
正是在低頭的瞬間,謝鏡辭耳邊襲來一道冷風。
置身於靜謐地底,邪魔的呼嘯便顯得格外刺耳。她反應極快,抬手拔刀去擋,雖然擋下了絕大多數力道,卻還是被洶洶邪氣擊中胸口,後退一步。
出口被人做了手腳,沒辦法從荒塚之內打開。
她明白這是一場計謀,卻為時已晚,倘若當真死在邪魔手裡,所有秘辛都會同她一起埋葬。
少女隻能咬牙去拚。
這隻潛伏在荒塚的邪魔不知沉眠了多久,甫一現身,空氣裡就彌漫起腐肉生臭的味道。
它身形不大,行蹤莫測,應該是由邪修們不甘的怨念所化,凝成一具漆黑骷髏,所過之處腥風陣陣,讓她不由皺眉。
一個邪魔便已難以應付,謝鏡辭剛要拔刀迎敵,卻聽見角落裡響起一道哢擦響聲。
受到邪魔感召,沉眠於荒塚的屍體皆被賦予了邪氣,儘數攻向她這個唯一的活人。
彼時的謝鏡辭初出茅廬,哪曾遇見過這般景象,一隻兩隻倒還好,然而墳墓裡的、角落裡的骨架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在屍山血海裡,她連立足的地方都不剩下。
刀光斬斷連綿不絕的屍潮,邪魔本體更是四處飛竄。謝鏡辭應付得一個頭兩個大,本以為即將葬身於此,在上下躍動的鬼火磷光裡,突然察覺出口一動。
裴渡進來的時候,披了層薄薄軟軟的長明燈燈光。
一個人難以抵抗的局麵,若能變成兩個人,難度就降低不少。
他看出謝鏡辭陷入苦戰,沒有多言,拔了劍朝她步步靠近。與鬼哭猩紅的殺氣不同,屬於少年人的劍意澄澈明朗、燦白如雪光,刀劍交織的刹那,一暗一明,爆開漣漪般不斷擴散的靈力。
以一敵多,最忌身後遭到偷襲。
一旦把後背交付給他人,無異於彼此握住了對方的命脈。他們不甚熟識,甚至沒講過太多的話,此刻卻展現出驚人的默契,將屍潮步步擊潰。
邪魔亦是無所遁形,在四麵八方環繞的靈力裡,發出最後一聲嘶啞咆哮。
謝鏡辭心口一動,下意識感到不妙。
在同一時間,她終於聽見裴渡的嗓音:“謝小姐!”
一聲轟隆爆響。
邪魔自知落敗,爆體身亡。四溢的邪氣瞬間充滿每個角落,少女怔然立在原地,鼻尖縈繞著清新的樹木香。
在邪氣湧來之際,裴渡擋在了她身前。
萬幸他沒受到多麼嚴重的波及――
謝鏡辭反應及時,在他靠近的刹那調動全部靈力,一並護在裴渡身後。
她的靈力所剩不多,雖然充當了護盾的角色,卻沒辦法阻止所有奔湧的邪氣。裴渡不可避免受了傷,暫時失去神智,被她笨拙接住。
記憶之外,謝鏡辭眼睜睜看著當初的自己把裴渡扶出荒塚,在玄月地宮發了個求助信號。
直覺告訴她,接下來的畫麵,很危險。
是和荒塚邪魔不一樣的危險。
死裡逃生的少女累極,長長出了口氣,徑直坐在宮牆的角落,須臾之後,把視線一偏。
糟。糕。了。
她向來都是怕什麼來什麼,謝鏡辭心中警鈴大作,不敢繼續往下看。
地宮裡亮著長明燈,燈火葳蕤,不甚明晰,朦朦朧朧照亮她身旁少年的側臉。
這是她頭一回如此貼近地、仔仔細細地觀察裴渡。
小姑娘目光直白,在靜謐的空氣裡有如實體,不知怎地,突然從嘴角溢出一抹笑,遲疑片刻後,慢慢伸出右手。
她的指尖瑩白圓潤,力道很輕,恍如一刹那的蜻蜓點水,悄悄戳了戳他酒窩所在的地方。
這個觸碰稍縱即逝,謝鏡辭看見她臉上迅速湧起的紅。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少女迅速收回右手,把腦袋兀地埋進膝蓋,胡亂拱來拱去。
救命啊。
像小豬拱食。
謝鏡辭:……
謝鏡辭隻覺得渾身都在往外噗嗤噗嗤冒熱氣,幾乎隨時都會兩腳一蹬,變成一隻蜷縮著的通紅軟腳蝦。
這是她嗎?這裡真的是她的記憶嗎?她麵對裴渡怎麼會如此嬌羞――好吧即便到了現在,她還是會因為裴渡臉紅,本性不改。
她已經不敢去看裴渡了。
被遺忘的記憶逐一鋪開,謝鏡辭腦子裡一團漿糊,混沌之中,忽然想起當初進入歸元仙府,她在幻境裡說出的話。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練劍,鮮少能有與我相見的時候,我便特意觀察你前去練劍的時機與規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裝成偶遇,簡單打個招呼。”
原來這段話並非是假。
浮動的記憶裡,少女獨自行走在落葉紛飛的後山,模樣慵懶,手裡捧著本書。
其實那本書根本就被拿反了。
後山寬廣,她佯裝無所事事的模樣繞了一圈又一圈,等終於感受到淩厲劍風,立馬低頭盯著書看,直到聽見一聲“謝小姐”,懶洋洋抬頭:“裴公子?好巧。”
然後便是簡短的寒暄與道彆。
等轉身下山,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少女眼尾才忍不住彎彎一勾,把書拎在手上轉來轉去,走路像在飛。
“有時學宮領著我們前去秘境探險,那麼大的地方,我總跟小汀說,想要四處走一走,瞧瞧各地機緣。其實機緣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隻需一眼,就能叫我覺得高興。”
原來這段話同樣句句屬實。
“辭辭,你以前不是嫌棄秘境小兒科,從不願進來探秘嗎?”
秘境裡群山連綿,在彼此掩映的樹叢裡,孟小汀累得氣喘籲籲,扶著腰喘氣:“不行了,咱們休息一會兒。這麼多山路,絕對不是給人走的地方。”
這要是以前,她們倆早就從秘境裡悄悄脫身,去城裡大吃特吃了,
謝鏡辭遞給她一顆丹丸,眼裡是誘哄的笑:“多走走路,強身健體啊。你不是體修嗎?很有用的。”
孟小汀雙眼睜得渾圓:“體修才不是像這種修煉方式!我――咦,那不是裴公子嗎?”
於是她竭力壓下嘴角弧度,佯裝出冷然又陌生的模樣,抬眼回頭。
這一幕幕畫麵有如當眾處刑,謝鏡辭腦子被燒得發懵,心裡迷迷糊糊,遲遲冒出幾個字:對不起,小汀。
回憶進展到這裡,畫麵已經在漸漸褪色,不剩下多少。
當神識的光暈越發黯淡,終於來到被憶靈吞噬的最後一處記憶。
――被謝鏡辭深深藏在心底、視為珍寶的回憶,竟然發生在謝府的飯桌。
“裴風南那老頑固,居然向我引薦了他的二兒子。”
謝疏喝了口小酒,語意閒適悠然:“我本以為以他的性子,絕不會在意這種事情。不過裴鈺急功近利,劍法談不上出色,性子也聽說不怎麼好,要想配辭辭,還差得很遠。”
他身為親爹,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家女兒天下第一,哪個臭小子都配不上,近年來拒絕的提親多不勝數。
“裴家那幾個孩子……”
雲朝顏說著一頓:“唯有裴渡尚可。當初地宮事變,多虧有他出手相助――辭辭還記得麼?”
雖然沒有記憶,但謝鏡辭能猜到,當時的她定是心如鼓擂。
本在埋頭拔刀的少女動作停住,答得遲疑:“是還不錯。”
“喲,我女兒頭一回誇人!”
謝疏哈哈笑:“裴風南還說了,另外兩位公子也隨你挑――倘若讓裴渡與你訂婚,你是願或不願?”
不止是記憶裡的小姑娘,就連另一側的謝鏡辭本人,也感到心口在砰砰狂跳。
她一顆心提到了喉嚨,眼看著坐在桌前的少女擺弄一番筷子,漫不經心地應答:“還……還成吧,應該。”
謝疏那句話擺明了是在開玩笑,沒想過能得到確切答複。
她話音方落,一旁的爹娘皆是眉頭一挑,紛紛露出了然之色。
謝鏡辭的雙眼逐漸失去高光。
當初的她還以為自己情緒內斂、做事滴水不漏,但謝疏和雲朝顏何其聰明,“還行吧”這三個字落在他們耳朵裡,無異於搖旗呐喊:“對對對就是他!我早就想把他拐回家了!”
“那我改日同他去說,”謝疏努力憋笑,“辭辭,你彆反悔。”
小姑娘板著臉,還是不甚在意地低頭。
後來便是例行的回房,鎖門,坐上床頭。
空氣裡是一瞬短暫的靜默。
謝鏡辭看見她右手一握,緊緊攥住床單。
破案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與裴渡的訂婚是場烏龍,結果卻是謝鏡辭本人的早有預謀、強取豪奪。
坐在床頭的少女終於沒忍住笑,上下撲騰了好一會兒,整個人翻到床上,用被子裹成一條蟲。
一條扭來扭去的蟲,臉上帶著春光滿麵的笑,有時實在忍不住,便從喉嚨裡發出幾聲呼呼的氣音。
謝鏡辭的臉快要熱到爆炸。
這也太丟人了。
記憶裡的她翻滾好一會兒,似是想到什麼,騰地坐起身來,翻開桌前的日記。
[心想事成!夢想成真!未婚夫!激動!哦呼!]
她寫到一半,沒忍下激動,又把腦袋埋進手裡撞了撞。
這個動作倏地一停,少女重新抬頭。
[……他要是不答應怎麼辦?]
[管它呢!那我就再努把力!激動!哦呼!]
真是強取豪奪啊。
謝鏡辭當真是沒眼看,強壓下識海裡沸騰的滾燙泡泡,一把捂住裴渡眼睛:“……彆看了。”
有的人活著,她卻已經死了。
記憶到了這裡,便已步入儘頭。
四散的金光悄然散去,化作一顆圓潤光團,落在謝鏡辭掌心。再睜開眼,兩人又回到了琅琊的密林。
謝鏡辭手沒鬆,能感受到裴渡臉上滾燙的熱度。
他的身子在隱隱發顫。
她沒想好接下來的說辭,心亂如麻。怔忪之際,手腕忽然覆了層柔軟的觸感。
裴渡握住了她的手,將它輕輕往下壓。
他力道很輕,落在謝鏡辭身上,卻激起一片戰栗的酥麻。她抬了眼正要出聲,卻見到一雙通紅的眼瞳。
裴渡定定看著她,鳳眼是綿軟的、微微上挑的弧度,瞳仁漆黑,卻在此刻映了水色,蕩開桃花般的淺紅。
他喉頭微動,嗓音發啞:“謝小姐。”
這聲音近乎於沉喃,尾音下壓,撩得她心口一沉。
手腕被繼續下壓,少年人欺身向前。
他又低低道了一遍:“……謝小姐。”
這聲音像蠱,謝鏡辭隻覺得耳朵快要化開。
木香越來越近,裴渡覆上她的唇。
這個動作不似親吻,更像是淺啄,幾乎沒有任何力道,自她唇珠向下,來到微抿的嘴角,緊繃的下巴,以及白皙纖細的側頸,像是最為虔誠的信徒。
他一點點將她抱緊,指尖輕顫,勾勒出她脊背的輪廓,仿佛為了確認一切並非幻象。
“對不起……我從來都不知道。”
這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
在許許多多孑然一身的日與夜裡,裴渡都是將她看作唯一的信念,一步步往上爬。謝小姐能答應同他訂婚,便已是難以想象的喜事,今日所見的一幕幕景象,如同團團簇簇爆開的蜜糖。
他被衝撞得不知所措,隻覺眼眶酸澀發燙。
這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奔赴。
當他竭力向謝小姐靠近的時候,她也在不為人知地、默默然注視著他。
在以往,裴渡甚至不敢做出這樣的假想。
心緒如潮之後,便是情難自禁。
“謝小姐。”
喑啞的少年音繾綣在頸窩,裴渡下巴蹭在她肩頭,帶來微弱的癢,以及一滴滾燙的水珠:“……我像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