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抿唇笑笑,倏地低了頭,儲物袋裡微光一現,有什麼東西落在她掌心。
係統穿梭過無數位麵,對於絕大多數故事情節的發展都能了熟於心,此時此刻,它卻少有地愣住,因太過驚訝而說不出話。
它看見一團柔光。
在謝鏡辭手中端端正正擺放著的,竟是一個圓潤如月、散發出淡淡金色的小球,微光流瀉,極儘溫柔。
“你沒察覺嗎?當時我把這團神識握在手裡,一直沒將它納入識海之中。”
修長纖細的五指輕輕一握,將它小心翼翼護在手中:“有些東西必須得囤著,你說對吧?”
係統聽見耳邊簌簌爆裂的雜音。
它腦子裡一團漿糊,說不清如今是個怎樣的情緒,半晌才怔怔問道:“你怎麼會知道……莫非打從一開始,你就打算把神識給她?”
鬼哭發出嗡然輕響,謝鏡辭安靜點頭。
當她最初來到琅琊秘境,聽見魔氣所說的那一番話時,就已在心中做了思忖。
她之所以能醒來,是因為裴渡與天道做了交易。
這個機會被她用掉,另一個世界裡的謝鏡辭要想醒來,就隻能通過補全神識的法子。
而恰好,她此番前來東海,就是為了奪回那份散落的神識。
係統曾說過,它們會在不久後解決那團魔氣。
已知魔氣來自於另一個位麵,而係統身為天道意誌的執行者,絕不能插手命運進程,左右每個人物的生死存亡。它無法除掉魔氣,唯一可行的解決辦法,隻剩下打開位麵間的通道,強製讓後者離開。
也就是說,會有一段短暫的時間,讓兩個世界彼此連通――
於是在此地奪回神識,再用它喚醒另一處世界的謝鏡辭,這個看似天馬行空的計劃,終於擁有了執行的基石。
而讓她徹底決定冒險一試的,是決戰之際的憶靈。
說來也巧,如果憶靈沒把她的記憶單獨提煉出來,等它被裴渡一劍劈開,散落的神識便會徑直融進謝鏡辭識海。
萬幸它氣急敗壞,為折磨謝鏡辭,特意凝出了這個小小的光團。
直到現在,它也沒碎開。
係統沉默許久。
它想說的話有許多,腦子裡的思緒同樣不少,詫異、唏噓、感歎,以及一絲莫名的欣喜,種種情緒湧到嘴邊,最終彙成一句無可奈何的低喃:“你運氣還真是不賴。”
謝鏡辭笑:“是啊。”
魔氣的情報、係統的協助、裴渡的拔劍、神識的凝聚、孟小汀等人的及時救場,倘若缺少其中任何一環,莫說來到這裡送還神識,她恐怕連小命都保不住。
一環扣一環,這才是命運的有趣之處。
鬼哭淩空而起,刺破鬼塚上方彙聚的魔氣,抵達雲京時,已經到了深夜。
雲朝顏與謝疏還是不在家中,聽說仍在四處奔波,試圖找到能治好女兒的藥。
府邸靜謐,她特意藏匿了氣息,用儲物袋裡的鑰匙打開房門。臥房裡布置有諸多陣法,好在都能認出她的氣息,不會輕易發起襲擊。
熏香如水,將整個空間渾然包裹,天邊的一輪明月灑下清輝縷縷。當她抬眼,望見少女安靜的睡顏。
麵對麵看著另外一個自己,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這個世界裡的謝鏡辭已經沉睡數年,比她更瘦一些,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像朵被精心嗬護、卻隨時可能枯萎的花。
[你確定要把神識給她?]
係統的聲音有些飄忽:[這份神識本應是你的,不止記憶,還承載了很大一部分修為。如果它不回歸原位,你可能要花上幾十上百年的時間,才能讓識海愈合。]
謝鏡辭無聲一笑。
她看重修為,一心想要名震天下不假,卻也明白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在名震天下之前,首先得做到無愧於心。
圓團吞吐著金色光暈,被送到少女額前,輕輕一顫。
這份記憶,是謝鏡辭不斷追尋的終點。
而在這個世界裡,它將開啟另一段嶄新的故事,成為一份彌足珍貴的引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覺得有點開心。]
係統看著光團漸漸消失,融進少女蒼白的前額,說著加重語氣:[我已經很久沒覺得開心過了。]
“好啦。”
謝鏡辭心滿意足,終於長長出了口氣:“我們走吧。”
她說著一停,後知後覺想起什麼,從儲物袋裡拿出一卷書冊,放在床頭。
這是被放在謝府門前的新一期《朝聞錄》,記錄有當日大大小小各種新聞,這回的頭版頭條,便是裴渡遭到正派圍剿,墜落深淵。
謝鏡辭在鬼塚地圖的角落做了個記號。
[隻可惜時間緊迫,不能繼續留在這裡。]
它喟歎一聲,有些遺憾:[你真能保證她醒來以後,會在第一時間去鬼塚找裴渡?]
先不說此時的謝鏡辭虛弱至極,單論裴渡,他已淪為人儘誅之的墮魔,要想去鬼塚救他,所要背負的壓力難以想象。
更何況這個世界的謝鏡辭與他接觸不多,怎就知道見麵以後,那個殺人如麻的魔頭不會對她出手?
謝鏡辭還是笑:“你還記不記得,當初我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那時她沒有關於暗戀裴渡的記憶,卻在聽聞他墜入魔淵的消息後,頭也不回去了鬼塚。
不管在哪個世界,無論記不記得,對於謝鏡辭而言,裴渡永遠與其他人不同。
她一定會去找他。
[那就走吧。]
係統在她識海伸了個懶腰,無比愜意地翻滾一通:[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彆忘記你的那個裴渡――他受傷那樣嚴重,可得好好安慰一下。]
謝鏡辭揚唇:“嗯。”
*
今夜的鬼塚格外蕭索,夜半不見光亮,隱約可見天邊幾點寒星。
除了幾聲夜梟哀啼,四下沒有彆的什麼音韻。連晚風也感到了倦意,有氣無力地拂掠而起,在石壁上擦出沙沙輕響,宛如困倦呢喃。
在怪石嶙峋的角落裡,呼吸聲已在漸漸消減,微不可聞。
撕裂感深深滲進骨頭,每次呼吸都會帶來鑽心的疼痛。
識海幾乎被劇痛全盤占據,裴渡用力吸了口氣,隨著胸腔顫動,心口像被長劍猛然刺穿。
這種痛楚昭示著他命不久矣的事實,卻也能讓他覺得,自己仍然活著。
仔細想想,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明明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
他終於能接下謝小姐的劍,並與她定下婚約,有時夜深人靜,會麵頰滾燙地悄悄去想,謝小姐叫出“夫君”時的模樣。
這些年來,他頂著無數追殺翻遍山林遍野,隻為尋得能將她治好的藥材,明明隻差最後一味藥……就能救醒她。
念及此處,自裴渡眼底湧上再明顯不過的自嘲。
就算謝小姐能夠醒來,也注定與他再無關聯。
一個萬人厭棄的邪魔、一個即將死去的廢人,何等何能膽敢去奢望於她。
在他聲名狼藉的境況下,就連“裴渡未婚妻”這個名頭,都成了種羞於啟齒的稱謂。
即便如此,裴渡還是無比強烈地期盼著她能睜開雙眼。
他希望謝小姐能開開心心地活著,至於陪在她身邊、讓她感到開心的人是不是他,並不多麼重要。
混沌的意識朦朦朧朧,他忽然覺得很困。
這是身體無法繼續支撐的預兆,靠坐著石壁的少年長睫半闔,感受到脊背上的一片冰涼。
死亡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可怕。
靈力緩緩流逝、一去不回,在遍布全身的劇痛裡,裴渡察覺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氣息。
……是想來確認他死沒死透的正道修士嗎?
來此地搜尋他屍體的人不在少數,好在裴渡身處偏僻角落的視覺死角,很難被輕易看到。
他冷然抬眸,眼角眉梢儘是冰涼寒霜,下一瞬,便是殺氣全無,顯出少許茫然的神色。
似乎是不久前離去的謝小姐回來了。
裴渡的第一個念頭,是她可能在這兒落了東西,中途折返來撿。
這個想法並未持續太久,全因少年逐漸看清她的模樣。
與之前出現的人並不相同。
年輕的姑娘麵色如紙,是許久未見陽光後的蒼白,臉頰比方才那位瘦削不少,棱角更為分明,顯出伶仃病色。
他的心口轟然一跳。
就連衣著打扮……她們也是全然不同。
一個突兀的設想緩緩浮現,他暗罵自己不知好歹、自作多情,呼吸卻忍不住輕輕發顫。
不遠處的姑娘向他投來視線。
在四下瘋長的夜色裡,謝鏡辭提著燈籠,看見那道頎長人影。
深淵外的狂風呼嘯不止,比風聲更加劇烈的,是她陡然加重的心跳。
那是裴渡。
傷痕累累,身側纏繞著沉甸甸的魔氣,幾乎成了個血人。
當時從沉眠醒來,《朝聞錄》被平平整整擺在她床頭。謝鏡辭一字一句認真看完,心裡最多的情緒,是心疼與惱怒。
裴渡究竟是怎樣的人,她再了解不過。以他的性子墮身入魔,必然遭遇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不公與折磨。
他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個,除了謝鏡辭,沒有誰願意在出事時將他護下。
她的到來全憑一腔熱血,在路上潦草想好了說辭。
什麼魔頭,什麼正派圍剿,作為昏迷了好幾年的重傷患者,她對此一概不知――
這是最為理所當然的離經叛道。
來鬼塚之前,謝鏡辭曾在心裡做過無數次演練。
第一步,舉起提在手裡的燈籠,佯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抬頭一望。
躍動的火苗暈出薄薄一層亮芒,瑩輝如霧,宛若流水涓涓,向四麵八方溢開。
黑暗被撕開一道裂口,當她立於朦朧火光之中,仿佛成為了光芒本身,自有無邊亮色。
這幅畫麵不甚真實,裴渡疑心著自己是否在做夢。
第二步,努力壓下心中狂湧的激動,神色不變,向他靠近。
夜色空茫靜謐,少女踏踏的腳步便顯得尤為清晰,聲聲擊打耳膜。
自耳膜往裡,蔓延開若有似無的癢,順著筋脈傳遍四肢百骸,最終撩在心口,生生發澀。
裴渡屏住呼吸,看著那道光越來越近。
一時間四目相對,謝鏡辭壓下耳根騰湧的熱,把燈籠靠近他臉頰,當望見一道道猙獰的血口,指尖悄悄發顫。
最後是第三步。
春夜靜謐,空氣裡是鐵鏽一樣的腥,夾雜了恬淡曖昧的暗香。
穿過輕煙似的黑霧,在濃稠暗色裡,她是唯一的光源。柔光浮蕩,衝洗著柔和闃寂的夜。
她不會知道,自己與裴渡的這次相見,究竟來源於多少陰差陽錯、百轉千回。
悖行於天道之外,兩個平行的時空陡然交錯,無數人的抉擇逐一疊加,才最終造就這一刹重逢。
當謝鏡辭行至他身前,燈火輕揚。
她心疼得眼眶發燙,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低頭為他拭去唇邊的血跡。指尖柔軟,與薄唇短暫相碰:“裴公子,還記得我嗎?”